脚山,脚山!因没能及时抢占全州而懊悔不已的林彪,只有一条路可走:调集一军团所有部队,死死守住脚山,像钉子般死死钉在脚山。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夜,下界首老街的一座两层楼的木架瓦房里。
“滴滴答答”的电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刺耳。
堂屋正中的四方餐桌上,摆着两封电文。
第一封电文是下午十八时,军委“三人团”以朱德的名义签发的《关于一军团作战任务的部署》:
林、聂:
(一)湘敌军似已抵全州,薛(岳)路军之一部续进至黄沙河、东安之线。灌阳情况尚不明。周(浑元)敌今二十七日可全部渡过潇水。
(二)我五军团廿八日遏阻周敌于蒋家岭、永安关、雷口关地域,而后卫部队在其以东地区与敌保持接触,以迟滞之。已令一师廿八日中午前开抵文市,归还主力。八军团正攻击三峰山之隘路,九军团随其后跟进,已令其至迟于廿八日晚抵达永灌、道灌两大道交叉处之孔家地域……
(三)一军团之任务:
1 保证一军团、军委与五军团之通过及在全州与界首之间渡过湘水。
2 坚决打击向(由)全州向南及西南前进之湘敌一路军。如此:
甲、二师应确实占领界首、咸水圩、珠塘铺、屏山地区,应准备打击由全州出动之敌,并与四师前出至界首、兴安间之部队取得联络。
乙、十五师应派出至少一团至小井坪、木叶铺及土桥地区,扼守该处隘口。
丙、十五师主力及一师应集结文市及西北地区,准备突击由全州出动之敌。
丁、最后查明文市、全州及界首、全州间之平行路及徒涉场,以便保证数纵队同时并进。
……
朱德
廿七日十八时
第二封电文是二师参谋长李棠萼发来的万万火急的急电:湘敌已抢占全县,我部与敌激战未果,现退居脚山一线死守抗敌。请速派部增援。
为了确保中央纵队安全顺利地渡过湘江,黄昏才赶到界首的林彪,立即马不停蹄地视察了界首渡口的地形后,命令已抢占界首的红四团在两岸高地上布好了防御阵地。
林彪原本是想随红五团抢占全州的,然界首是中央纵队预先选定的渡河点,他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不得不赶到界首,先视察一下地形,指挥布防,以做到心中有底。
这时,刚吃罢晚饭的林彪两眼紧盯着电文直出神。
“错失良机!既要守界首,又要守脚山,还要守住全灌公路右翼一线,我们有孙悟空的分身术?”聂荣臻浓眉紧锁。
“先令六团到脚山增援?”左权望着已起身站立在地图前的林彪。
林彪的剑眉紧敛着:致命的战略要地全州被湘军抢先占领,先机已失,红一军团的处境将更加被动,因为从全州到界首基本上是一片无险可守的低矮小山丘,只有脚山的地势稍高一点。眼下的形势已十分的严峻,如脚山守不住的话,中央红军就有可能全部被围堵在湘江东岸的开阔地域,被迫与兵力、武器占绝对优势的国民党军进行决战,就有可能全军覆没,后果不堪设想!
脚山是敌我双方必争的战略要隘,也是湘军重点进攻的主方向,能否守住脚山,是确保中央纵队渡过湘江的关键!
眼下,林彪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调集红一军团的所有部队,死死守住脚山,像钉子般死死钉在脚山,将企图南下封锁湘江渡口的湘军阻挡在脚山以北地域,中央红军才有一条生路。
而要守住脚山,一军团与湘军之间必然是一场空前的大恶战、大血战,一场生死存亡之战,兵力、武器皆处劣势的一军团必将付出惨重的伤亡代价!
可是,中革军委的电令,却命令一军团分兵把守,将一师、十五师布置在石塘圩、文市圩一线,以防御北下的湘军攻击中央红军的右翼,如此一来,单靠红二师一师之众防守脚山,就显得力单势薄,根本无法阻击住湘军四个师的进攻,若按军委的电令进行部署,湘江就会成为葬送中国革命的断魂之江。
不行,必须改变中革军委的命令!
一步棋走错,全盘皆输。这时的林彪甚至有些懊悔,懊悔自己的疏忽,懊悔当时自己为什么不敢冒犯“三人团”的命令,事先派部队抢占全州,以致使全军完全陷入被动挨打的危险境地。
他现在唯一可做的就是他和他的部队尽快赶到脚山,设法弥补因自己的一时疏忽所造成的缺憾,以挽回被动的局面。
“左参谋,命令六团火速赶到脚山构筑工事,二团接防二美滩,以保护大坪渡口,同时查询四师现在的位置!”林彪背立着身子一字一句地口述着命令。
林彪稍沉思片刻,继而言道:“另电呈野战军司令部,请令红一师赶至脚山归还主力,而不是文市,湘军主攻重点在脚山!”
与红五团相对阵的是刘建绪湘军的四个师,纵使红六团上阵也是杯水车薪,唯有将红四团也调往脚山,还能勉强与湘军阻击一两日,迟滞湘军的进攻,同时将一师也调往脚山,才能确保中央红军大部队顺利渡过湘江。
然而,南面的桂军虎视着界首,随时都可能猛扑上来,红四团一时半刻无法脱身,接防界首的三军团四师什么时候才能赶到界首?
“报告,四师政治委员黄克诚奉命赶到!”
林彪闻声身子微微一颤,猛回过头来,消瘦的脸庞笑逐颜开,嘴里“嗯、嗯”两声,招招手,示意笔挺站立在指挥部门口敬礼的黄克诚靠前。
按照军委的命令,此时的红三军团红四师暂归林彪指挥。
林彪两眼紧盯着黄克诚:“彭总呢?”
黄克诚报告说:“彭总昨晚从雷口关入关,在宾家桥宿营,李天佑的五师已抵达灌阳新圩一带阻击桂军。”
林彪又问:“中央纵队现在何处?”
黄克诚答道:“据报军委一纵昨晚已从永安关入关,在文市圩、玉溪宿营,军委二纵随三军团从雷口关入关,抵达水车宿营。”
林彪听罢,紧敛双眉,似有所悟地“嗯”了一声:“四师的情况如何?”
黄克诚答道:“十团正赶往界首,十一团、十二团在鲁水、石塘圩地域布防。我们是否也在湘江北岸布防?”
林彪大手一挥,断然否定道:“不行!守江先守岸,你们十团要过江在南岸构筑防御阵地,阻止桂军侧击,掩护主力和中央直属纵队过江。”
事隔多年后,黄克诚仍清楚地记得林彪在界首下达的命令:
“当灌阳战斗打得正激烈之时,我奉命赶到界首红一军团司令部接受红一军团的防务。林彪向我交代了任务和敌军的情况后,我问林彪,我们是否仍照红一军团这样在湘江北岸布防?林彪说不行,要过江在南岸构筑防御阵地,阻止桂敌侧击,以掩护主力和中央直属纵队通过湘江。待张宗逊同志率第四师来到界首,我们就按林彪的吩咐在湘江南岸靠近山麓布防,与桂系部队打了一场恶仗。”
红四师遵照林彪的命令,立即命令先遣部队红十团连夜赶到界首以南地域,依托起伏的丘陵构筑工事,准备迎击沿桂黄公路北犯的桂军。
林彪见黄克诚消逝在雨夜中,立即命令刚抢占界首还未来得及喘口气的红四团连夜全速赶往脚山。
寒风,冷雨,素以飞行军擅长的红四团硬是顶着寒风冷雨,一夜的急行军,黎明时赶到了脚山。
红四团的这次强行军,耿飚将军终身难忘:
“我们连晚饭都来不及吃,顺湘江旁的公路向北奔跑……我们赶到脚山时,天刚蒙蒙亮。陈光师长正焦急地等待在公路上,远远地向我们挥手示意,不等我们到达面前,就跑步引导着,带我们进入公路两侧的阵地。我便命令三营向左,由李英华同志指挥;二营向右,由杨成武同志率领;一营跟我在一起,摆在公路转弯处迎面的山坡上,布置成一个凹形的防御阵地。”
林彪也随后连夜赶至脚山。
军团司令部尚未安置好,林彪顾不上抹去脸上的寒霜,便心急火燎地冒着霜露做起了他每次临战前必做的功课,召集陈光、刘亚楼、耿飚、钟学高、朱水秋等师团长,在李棠萼的引领下,爬上山岭,视察地形。
脚山又称脚山铺,位于全州西南、湘江西岸,距全州县城十四公里。
脚山耸立着一群横亘东西的小山岭,最高的山峰黄帝岭(又称虞帝岭,后因秦始皇南巡驻跸于此,故名),海拔不足300米。
脚山从东至西依次为米花山、美女梳头岭、怀中抱子岭、先锋岭、
皇帝岭和西瓜双抱岭,诸峰呈凹字形排列着。
山岭后是一个形似天坑的盆地,盆地里居住着一个不足二十户的小村庄,由于自古以来扼制“官道”,多为土匪聚集抢劫之窝。
自北部全州黄沙河到南面桂林的公路(简称桂黄公路)从山岭间的凹处穿过脚山,正好与东西走向的山岭相交成十字形。
在公路的两侧,东西两面对峙着两列2公里多长的小山岭向南延伸,各有数个高矮不等的小山头。
山岭上长满了碗口粗的小松树。
密集的松树下,遍布着枯黄的松枝针叶;
稀疏的松林处,长满了齐腰深的灌木丛。
小山岭的南面到界首,是一片更低更矮的小丘陵,根本无险可守。
脚山的北面到全州县城,则是一片平坦的开阔地,不仅无险可凭,更有利于大兵团的展开。
脚山一带原本就是古战场。
明末清初时,李自成的部将郝摇旗曾在脚山大败清兵;
清初吴三桂“叛乱”,曾在脚山与清兵鏖战。
而此时,两脚踩在昔日白骨堆积的古战场遗址上的林彪,两手正持着望远镜一动不动地眺望着远处的古城全州。
他看到了已抢先机占领全州的“追剿”军第一路军司令刘建绪,正扬扬得意地站立在厚实高大的城墙上,也正手持望远镜眺望着脚山;
他看到了湘军的四个师如蚂蚁般密密麻麻地拥出全州城门,正源源不断地向脚山爬来;
他看到了湘军尖兵队之后汽车拖着的各种火炮;
他还看到了从全州上空轰鸣而来的十余架飞机。
林彪的心中一凛,眼前的开阔地上似乎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枪炮声。
顷刻,硝烟弥漫,遮蔽了天日。
弥漫的硝烟中,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空气中充盈着呛人的血腥味。
血腥味中,尸堆如山,血流成河,一片惨不忍睹的战后颓景。
群山在战抖着,大地在战抖着。
群山,大地,渐渐由暗红变成殷红。
林彪的眼帘一片迷茫……
十一个半小时,耽误了整整十一个半小时!而据侦察得知刘建绪的湘军是二十七日凌晨才抵达全州的,也就是说比林彪的红五团早六个小时占领全州县城的。
脚山
六个小时,六个小时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付出惨重的血的代价!林彪忽然想起渡湘江时马失前蹄之事,心头隐隐约约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眼帘模糊的林彪放下望远镜,左手挟着鼻梁脊搓揉几下眼角,回头望望身后逶迤绵延的山岭。
高低起伏的山岭间,松树下,一个个红军战士正抱枪傍树而坐,酣然进入梦乡。连夜的强行军使他们显得疲惫不堪,满脸的泥渍汗渍,衣着破烂不堪,有的裤管成了布条儿,有的光着脚丫……
冷风怒号,银霜遍野,寒气袭人,然而仍无法驱走他们的疲劳困顿。
林彪爱怜地看着这群跟他出生入死的战士。
林彪知道,尽管此时他的战士们看起来似乎疲劳已极、不堪一击,但只要枪炮声一响,一个个就会像睡狮般醒来,生龙活虎,钢铁般伫立在阵地前。
他的战士们在寒风冷雨中酣睡着,一个个稚气未脱的脸庞上安详而宁静。
他们或许正梦见自己的故乡,梦见自己的父母姐妹,梦见自己天真烂漫的童年。
他们是那样年轻,是那么充满朝气!
要不是社会的黑暗,要不是吃人的制度,要不是备受欺凌,他们这时应该坐在日不晒雨不淋的学堂里,朗朗读书,因为他们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
然而,他们不得不拿起梭镖、拿起枪,为了理想,为了信仰,为了砸碎肉体上、心理上的镣铐,为了建立一个人人平等、人人当家做主的新社会、新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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