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31) 梦游

【朝鲜半岛的北部多山,海拔大都在2000米左右。这次行军一共三天,全都安排在夜间,难度可想而知。那时我军防空力量薄弱,无法掌握制空权。敌机一到白天就出来扫射,深涧里遍布着火架盒大小的军用卡车。为了免遭空袭,大部队行动尽可能放在夜间,走到天亮就住下来休息。

头一天行程为80里,由于走的是山路,付出的体力胜过平地行军100里。途中第一次休息时雪已止住,但我们的棉衣全湿了。内衣也被汗水浸透,夜风一吹,内外夹攻,冷得直打哆嗦。我参军以后,从未经历长途行军,思想有些紧张,总怕身体哪个部位出问题,坚持不下来。一听到停止行军的号声,我马上放下沉重的背包,坐在鼓上休养生息。

这鼓与小凳子差不多高,坐上去挺舒服,可在途中却使我遭了不少罪。它像个橄榄球,很难固定在身上。出发前我绞尽脑汁,用一根木棒穿进鼓腰的铁环中间,把它搭在背包上。可它并不老实,一路上随着我的脚步不停撞击着我的后背,搞得我疲惫不堪。

休息时的娱乐节目是欣赏空战。敌我双方的机群在头顶上对攻,夜幕中流曳着一道道火蛇,煞是好看。我们出发后不久,这些飞机就上了班,一路跟着我们在天上互相射击。打得虽热闹,却不见一架飞机被击中,大概是夜里不敢靠得太近,准头不行。三天的行军,每晚都能看到这样的演出。

休息过后继续行军,走到半山腰时遇到了泥泞路。这段路位于山的阳面,白天化了冻,晚上还没结上冰,异常难行。大家纷纷扭起秧歌来,有些人还滑倒在稀泥里。我灵机一动,故意喊了声“哎呀”,圆鼓就沿着陡坡滚下深不可测的涧底。

次日行程增加到100里,仍是山路。不少战士脚已打泡,但谁也不敢掉队。连长在动员时特别关照:这里是敌特空投区,说不定哪片丛林里埋伏着空降特务,正想抓几个“舌头”,你要是掉队,不正好送货上门吗?我的左脚有些扭伤,每走一步,就像有人在抽我的筋。雪上加霜的是,我的右脚鞋带没系牢,经过泥泞地时鞋被吸走了。我怕掉队,不敢停下来换鞋,只能继续前进。好在我穿的是厚布袜,虽然有点硌脚,但总比打赤脚强。上帝保佑,走了一刻钟,就地休息的号声响了。我立即放下背包,取出新鞋袜换上。

夜间行军,最难对付的是瞌睡虫。犯困多在后半夜,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抹“万金油”也没用。当然不能真的睡死,隐隐约约觉得前面有个人影在晃动,跟着走就不会掉队。可是行军中各人步伐并不是恒速的,一旦前面的人停下来,你就会一头撞在他的背包上,这才换得片刻清醒。听老兵介绍,边走边睡是必须练就的功夫,否则一夜强行军,第二天还怎么打仗?不过这种梦幻般的行军方式具有一定的危险性。据说有支部队在山里夜行军,前面出现一个急转弯,“领头羊”却懵懵懂懂地继续直行,结果把身后几个梦游战士都带到山涧里去了。

第三天的夜行军,路程增至120里,其间要翻越一座大山。在部队流行一种说法:“新兵怕打仗,老兵怕行军。”行军的艰苦由此可见。我想反正是最后一天,豁出去了,死活也要坚持,不能让人家当病号收容。左脚腕越来越痛,每走一步都得咬牙切齿。我给自己打气说:“毕竟是在朝前走而不是往后退,120里路总会一步步减少。”走到后来,神经也麻木了,就像一只驮物的驴子,一步一蹭,似乎可以走到世界的尽头。

快到山顶时,前边忽然传来轻微的呻吟。到跟前才知:有辆马车跑偏,一个轮子悬到了半空,车身向外倾斜,一旦失去平衡,将坠入万丈深渊。驭手用肩死死抵住车帮,也不知坚持了多久,等别人赶来帮助时,他已经受了伤,左肩血肉模糊。我随着队伍从他身边匆匆经过,那痛苦的呻吟一直萦绕在耳边,久久不能散去。】

2008-11-16

 

五月绿 发表评论于
真实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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