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矮檐下也不低头

2)矮檐下也不低头

         一个星期后,郑心渠的父亲下班回到家时,郑心渠的母亲告诉他,儿子还没回来,问他要不要先吃饭,他说等孩子回来后一起吃吧。母亲说:“今天早晨我出门前,心渠说学校越来越多的人去外地串联了,他说他过一阵也要去。我说我不同意,他说要问你。我可警告你,你不许答应他。”

         父亲对母亲说,这场运动越搞越大,可能不会很快结束,心渠这孩子从小争强好胜,这样天天在外面乱跑,早晚会出事。如果是和老师同学有组织地去外地串联,即参加运动,又增长见识,应该支持孩子去。

         母亲听了,皱起眉头,在沙发上坐直身子道:“怕他出事,更要留在身边,好好照看他。”

         “照看他?”父亲在母亲跟前的茶几上坐下,凑近母亲道,“我是怕咱们连累了孩子。”

         “什么?!”母亲叫道,差点跳起来。

         父亲看着母亲,停了片刻,说道:“如果我也出了问题,或者是你,孩子就会成为‘黑帮崽子’,如果其他红卫兵小将批他、斗他,逼他写揭发书、检讨书,甚至关他、打他,你说心渠这孩子会接受得了吗?他能正确对待吗?”

         母亲感到了恐惧,她也是近三十年的老革命了,又在政府机关工作,对当前全国上下混乱、失控的形式还算了解。眼下,的确是个个迷茫、人人自危。更主要的是,在内心里,她一向是相信丈夫的思考和判断。他的“如果”,不会是毫无根据的。此刻,她想反驳,但不知道说什么。正在这时候,外面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接着是朱阿姨和郑心渠在说话。

         父亲站起来。

    “爸,妈!”郑心渠出现在客厅门口,有点紧张地看着爸爸,因为今天他又自己翻出一件爸爸的新军装穿上了。

         “嗯。”父亲对他点点头,然后转向母亲道,“吃饭吧,吃完饭再说。”

         “吃完饭我也不同意!”母亲大声说。

         郑心渠吓了一跳,问父亲:“爸,我妈怎么啦?”

         “还不是为了你。”

         “我过得挺滋润的呀。”郑心渠说。

         “不放心你这么整天乱跑。”

         “积极参加革命运动嘛。”

         “心渠,你过来。”母亲让儿子在她身边坐下,“妈问你,站在矮檐下,应该怎么样?”

         郑心渠愣了一下,昂首挺胸地答道:“站在矮檐下,我也绝不低头。”

         一向严肃的父亲忍不住嘿地笑出了声。虽然儿子的回答不是他们希望听到的,但他完全能理解,也有一丝“知子莫如父”的得意。他真想对心渠的妈妈说,孩子从小受的教育都是好好学习,锻炼身体,长大了建设祖国,保卫祖国,而且心渠一直以来的志向就是参军打仗,现在想告诉他“站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要学会在不利的境遇中保护自己,这显然是不合适的,也是办不到的。十三岁的孩子,没有经历人生坎坷、世事沧桑,怎么能明白是玉碎,还是瓦全,是鱼死网破,还是忍辱负重之类的难以搞清的问题呢?

         郑心渠本以为自己的回答能让妈妈放心,自己不会给他们丢脸,不会当叛徒。但没想到,妈妈听了,竟掏出手绢抹起眼泪来。他不知所措地看着父亲。

         父亲和蔼地问道:“停课闹革命以来,你都参加了些什么主要的活动呀?”

         郑心渠从小顽皮打架、淘气惹祸,但学习一直很好,每次爸爸问到他的学习,他都会主动拿出作业本、成绩单给爸爸看。现在是不上学,搞运动,他也不甘示弱:“乱七八糟的活动都参加过,最主要的是我们也组织了自己的队伍,我是司令。”

         “自己的队伍?跟谁搞的?有多少人?”父亲又坐回到茶几上。

         “就是跟杨小龙他们,现在只有十几个人。我现在觉得招兵买马其实挺难的,很多人嘴上答应加入,但真让他们在本儿上注册登记,他们就犯肉了,说要再想想,还问这问那的……”

         “什么组织?”母亲问,“叫什么名字?”

         “红卫兵组织呀,叫,叫,叫,少壮战斗军!”

         “你们的纲领是什么?”父亲问。

    “纲领?”郑心渠一时没反应过来,心想,我们名字的全称的头三个字“打你丫”算不算纲领?但没敢说出来。

         “你们做为组织者的,在动员别人加入之前,就必须考虑好,你们的组织要做什么事,怎么做,做的事对谁有好处,对谁有坏处……”

         “当然是对好人有好处,对坏人有坏处。”

         “你们如何判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呢?”

         “挨批斗、被抄家的就是坏人,其他的,像我们这样的,就是好人呗,不过……”郑心渠皱起眉头,“今天遇到一件搓火的事儿。我们好不容易争取到一个女生加入了我们军团,可是听说她爸是坏人,军团里有个傻帽儿要批斗这个女生,结果今天不光她退出了军团,另一个跟她好的也退了。我真想把那个傻帽儿拉出去枪毙……”

         “枪毙?”母亲问。

         “哦,就是开除丫的。”郑心渠说。

         母亲显得很焦虑,盯着儿子红扑扑的脸蛋:“参加学校的红卫兵活动就行了,你们这么小就自己搞组织干嘛?还是什么战斗军!”

    “我们小,所以才叫‘少壮战斗军’嘛。我们只不过是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只是先搞个军团再说,现在还没想好有什么大行动可搞……”

         “心渠,”母亲正色道,“不要搞自己的组织。你毕竟还是学生,除了到学校参加活动,别的时候应该在家看书……”

         “我这阵儿看书,头都看晕了。”

         “看什么了?”

         “《军队的扩建》。”

         “军队?扩建?”母亲重重地靠到座背上,不住地摇头,“你这孩子,迟早闹出乱子……”

         “为革命运动添砖加瓦嘛。”郑心渠无不自豪地说,然后转向父亲,“爸,我什么时候参军呀?”

         “你根本还不够年龄!”父亲挥挥手说道,“我倒真想把你送到部队去算了,省得我和你妈天天为你担心。吃饭吧。”说完抬腿向饭厅走去,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的确是乱七八糟,一切都乱七八糟!

    “为我担心?”郑心渠愣住了,父亲的背影在房门口消失了,但带了些许银丝的头发似乎仍在灯光下漂浮颤动。郑心渠突然觉得爸爸有点老了,他也不明白父母为什么会担心,他从来都是父母的骄傲,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呀!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