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死

四岁以前,不知道死的存在。直到姥爷去世。那天夜里忽然醒来,满屋子人。找到爸爸问他这是怎么了。爸爸告诉我姥爷去世了。去世就是死。就是这个人没了,消失了,再也不回来了。四岁的我,在那个夜里,满屋子扰攘的人群中,第一次看见"死"灰暗冷漠的眼神,在他的漠然注视下,所有人终将一个个灰飞烟灭。

后来做噩梦。梦到爸爸妈妈死了,泪流满面地醒来。爸爸妈妈说,这是反梦。预示着他们身体更加健康。我深信不疑。那时爸爸妈妈正值壮年,死还离得远呢。七八岁的我这么认为。小时候不觉得自己有一天也会死。就怕死降临在身边,而不是头上。我爱他们每一个人,不想任何一个人离去。

上学后,和老师同学们在一起,每天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对死的恐惧淡化了很多。

青春期时根本就不怕死了。觉得自己冰凉的眼神儿比"死"更酷。加上心里不快乐,看着金庸的书,真觉得"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那时有这么一种想法:如果爱得深,死别时就会痛得更狠; 不如不要那么亲密,离开时也就没那么伤悲。所以对家人也冷冰冰的。想想那时的我可能真让父母伤心吧。

后来工作了。白天上班,晚上进修英语,交了异地男朋友。忙碌而麻木地生活着。但心里是踏实而有希望的。这其间姥姥和奶奶相继去世了。在她们最后的时刻,是爸爸妈妈守候在身边,我都没有在。我只在姥姥病危时和奶奶去世后才去看过。记得走进病房,看着病床上已经昏迷的姥姥,眼泪刹那间夺眶而出。我的灵魂告诉我,她就要真的离去了。不觉得害怕,只感到海一样淹没我的悲伤。

奶奶走得比较突然。那个炎热的夏天中午,她突然发起烧来。爸爸一个人把奶奶送去医院,其他人都照常上班。第二天的早晨,爸爸回来了。妈妈问:她奶怎么样? 爸爸大喘了一口气,说:没了。我们全都呆住了。奶奶高烧不退,打了退烧针也不管用,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她还在顽强地嚼着咽下护士给的药。后来陷入昏迷。爸爸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一秒钟也没离开。最后奶奶长叹了一口气。走了。

出殡之前,我走进奶奶住过的房间,也是眼泪突然就奔涌出来。那一瞬间真切体会到物是人非,阴阳永隔。奶奶的影子和气息似乎还在,但很快就会消失了。

奶奶头七的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她老人家变成仙女,坐着莲花座飞来看我。我相信那不是我的幻想。加上父亲那时已经研习佛法和道家修行,影响了我对生死的看法。我坚信人有不灭的灵魂,或称自性。除了我们现在生存的现象界,还有其他的世界有灵,光,信息存在。这样想着,多少就有些释怀。

不知道是否命运的安排,亲人去世,我都没有守候在旁。爷爷去世时,我在英国。家里人几个月后才告诉我。我很无奈,也理解家人不告诉我的原因。见与不见,都无法挽留那离去的脚步。一路走好,继续活着的和死去的人。后来和爸爸聊天,他说:几十年来他的心始终放不下。直到爷爷去世,那一刻,他的心终于放下了。对很多人来说,一个关于活着的意义最朴素的想法就是,把孩子们养大自立,把老人们送走,再把我们自己送走。任务就算完成了吧。我的病就是想太多。

也许很多年前那个不爱就不会痛的自私想法仍然在作用。我将自己放逐在终年云遮雾绕,阴雨连绵的孤独岛国。找着各种理由安慰自己当着异乡人。我的猫儿们也一个个走了。我离得远远的,痛得似乎真的没有那么厉害。我的爸爸妈妈和姐姐都替我扛下了。深深的负疚感,让我不敢看那些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故事,看了就会哭。

三十到四十岁几乎不做与死有关的梦了。人长大了,梦也变得扑朔,隐讳。人生最基本的定律已昭示完毕,如何迁回百转地走向终点,也许就是人生悲喜起伏的意趣。

现在的我,面对从未有过的对自己会死亡这一事实的恐惧。女儿年幼,父母已老,自己身体的不良讯号经常惊得我六神无主。不是贪恋这红尘万丈,声色觉味,是怕责任还没有完成,女儿和父母无所依靠。

这又是怕死的另一重境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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