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是从报上看到扶桑那天清晨弃下他之后去做了什么。她把那截黑发留在他手心,就那样剪开了她自己和他。
报上登出刑场婚礼的照片,还说为妻的扶桑将于六月三十日乘船护送夫婿的骨灰回乡。
克里斯认识到他从来、从来也没懂过扶桑。
克里斯在故世前,想到了扶桑。他七十五岁了,那一缕黑头发还很年轻。他想到扶桑就那样剪开了他和她,她剪开一切感情爱恋的牵累。或许扶桑从爱情中受的痛苦比肉体上的任何痛苦都深。或许她意识到爱情是唯一的痛苦,是所有痛苦的源起。爱情是真正使她失去自由的东西。她肉体上那片无限的自由是被爱情侵扰了,于是她剪开了它,自己解放了自己。
她和即将被处死的大勇结婚便是把自己永远地保护起来了。她没有爱过大勇,无论活的,还是死的。她从此有了一个死去的,不能干涉她的大勇来保护,以免她再被爱情侵扰、伤害。
这是克里斯在谢世前一天认识到的。扶桑,她从原始走来,因此她健壮、自由、无懈可击。
克里斯还想到自己的一生,被扶桑改变了的一生。他一生都在反对迫害华人,也反对华人间的相互残害。他成了个中国学者,他觉得扶桑在看他做这一切,不论她赞同还是反对,她总在看着他的。
他五十年的美满婚姻和家庭也证实了扶桑的高明:婚姻的确把他保护起来了,一生没再受爱情的侵扰。
对了,你的发髻里还藏着克里斯的那颗金纽扣吗?你打算藏多久?随这些历史一块儿藏下去吗?
就像克里斯藏着你的那缕黑发。
那次你匆匆走下圣玛利教堂的台阶时,一个瘦高老人从你身边走上去。他一头灰白发让风吹得颇为荒凉。他就是老年的克里斯。你们谁也没认出谁来。
(严歌苓)
(严歌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