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扔之物 作者:南 帆 扔东西真是一件“不亦快哉”的事情,隔一段时间就得做一做。扔抽屉里几本过时的证件,扔门后一个闲置已久的挎包,扔屋角一张破损的席子或者床下两双款式陈旧的鞋子,扔出去几件东西就会神清气爽好些日子。外婆习惯勤于搜集各种针头线脑,精细地打成了几个包袱,仿佛时时打算给破朽的日子缀一块补丁。现在什么时候了?生活要简练。多出来的东西累赘,繁琐,拖泥带水,百无一用——只是扰人而已。谁都明白,开门的时候叮叮当当的掏出一串钥匙,要用的那一把总是最后才找到。 出门旅行,总会携带读物。我多半愿意带些有趣的报纸,厚厚的一大卷——平常有意不读而积存下来的。机场,飞机客舱里,火车的卧铺上,读一张扔一张,旅行包一天一天地瘪下去,日子一天一天地轻松起来,这仿佛是游山玩水之余另一份额外的快意。 居家的日子,可以扔可口可乐罐子,扔油污的厨具,扔旧自行车——另外就是扔衣服。特别是衬衫、T恤,不知不觉地买了一件又一件。多余的衣服堆在那里,不过洗了几水,但肯定不会再穿了。别别扭扭地收拾了几回,忽然想到,何不一扔了事。打开衣橱略一挑选,地上很快就拢了一堆。犹豫了一下又捞回两三件,终究还是扔了一批。 一介书生,家里多的只是书籍。书架上一层一层地摆满之后,源源而来的书籍理所当然地堆到了书架顶上。东一摞西一摞,参差不齐,危如累卵。某一天取书的时候不知触动了哪一本,几摞子书轰隆隆地劈头盖脸砸下来,磕破了鼻梁,险些打了眼镜。狼狈地愣了一阵,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是不是该扔一些书了? 这个念头让我有些心虚。对于读书人来说,扔书似乎大逆不道。开卷有益,书到用时方恨少,小子你扔起书来了?然而,书多不等于用着顺手。五色令人目盲,许多书开始和我玩起了捉迷藏。明明记得某一本参考书呆在书架的一角,伸手去取,却扑了一个空——“人面不知何外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书房有限,购书无穷,书房一定太小,书一定太多。守不住前门,就得打开后门。为了拯救书房,消除无政府主义的混乱状态,必须痛下杀手——扔! 藏书家当然不爱听这些理由。然而,我是当不了藏书家的。才疏学浅,阮囊羞涩,而且性情毛躁。囫囵吞枣地读过几本书的人未必懂得藏书。书的收藏和品鉴还需要另外一些功夫,例如版本知识,书肆的搜觅,如何存放和贮藏,如此等等。藏书家是一些渊博而且有耐心的人。相反,我对于任何收藏都兴味索然——甚至心怀恐惧。收藏物品时常使我丧失对自己的信任。一件重要的物品——例如银行存折,或者户口簿——拿在手里,我就开始惊慌。我有信心将这些玩意儿严严实实地藏起来,麻烦是的,几天以后我就想不起来究竟藏到了哪里。我屡屡被寻找自己藏起来的东西折磨得筋疲力尽。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从来不与另一些书生进行藏书竞赛,我仅仅是一个使用书籍的人。用一个词来比喻,我不是银行家而是贷款者。 我给书房订下的规矩是:如果某些书这一辈子不可能再读,那就坚决地请出山门。令人奇怪的是,这个严厉的施政纲领并没有给书房制造多大的震动。第一回合清除了数十本之后,后续的成绩每况愈下。我常常像一只伸长鼻子的老狗仔细地搜索书架,可是,猎物越来越稀少。读过的书多半不仅可以读一次,没有读过的书又如何舍得丢弃?一些模棱两可的书在手里摩挲了半晌又塞了回去。孟尝君尚且收容一批鸡鸣狗盗之徒,安知这些书日后不会成为某一个灵感的火种?朋友的赠书是不能扔的。因为这些书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地赶来助兴,读不读都是书架上的尊贵客人。贾平凹曾经在一则戏谑之作中写道,他在废品站发现自己赠给友人的一部著作。贾平凹兴冲冲地将书购回,再一次题名寄赠———我可不想在一个厚厚的信封里收到朋友的讥笑。憋足一口气在书架前巡回,总是找不到可扔的对象,这就是郁闷了。 那些倒霉的杂志就是在这个时刻撞到眼前来的。每一日都有各种杂志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书房里的游民。杂志很少正经地登上书架报名注册,它们任意地盘踞于茶几、沙发、写字台脚或者橱柜边缘,居无定所。这些杂志大小不一,厚薄不均,我并不苛求它们遵循统一的纪律——杂志的性格不就是杂乱无章吗?我多半会习惯地翻一下新到杂志的目录,顺手将可读的垒成一沓。时日久了,这里一沓,那里一沓不断地壮大——阅读速度永远赶不上杂志的报到数目。偶尔想翻出某一本杂志查找一篇文章,堆垛如山的庞然大物总是让我倒吸一口凉气——还不如乘车上图书馆省事。 杀机在某一个星期日上午恶狠狠地涌上心头:无书可扔的时候,为什么不拿这些杂志出一口气?动不了正规军可以先打杂牌军。清理门户,大刀阔斧,果断地扔出一捆杂志的时候,我俨然体会到一种铁血将军的威风。然而,片刻之后,一种不安慢慢地爬上心头——这一本杂志刚刚到,要不要放两天再说?那一本杂志的装帧如此豪华,一挥手扔了是不是暴殄天物?心肠一软,我又犹犹豫豫地坐了下来,打算重新翻检一遍。我渐渐发现,许多杂志犹如多情的女郎,每一个告别仪式都必须缠绵再三,久拖不决。这一本瞄上几行,那一本浏览半篇,不知不觉地日薄西山,扔出去的杂志东一本西一本地又回来了大半。罢了罢了,我长叹了一声,颓然掩门而去。 大量地占有,这是满足;放手扔弃,这是潇洒。最为难堪的是黏黏糊糊的那一部分玩意儿。剪不断,理还乱,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反复的犹豫表明的是甩不下的尴尬。可叹的是,我们就在一次又一次的尴尬之间渐渐老去,直到哪一天被生活彻底地扔掉。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