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怕生谈家世
怕生全名是Pasang Gyalzen Sherpa。我猜想,最后的Sherpa这几个字,也许是所有夏尔巴族人共有的标记。夏尔巴人的名字记述着许多实在的内容,不像汉人的名字常是一种意义。Pasang是星期五的意思,说明怕生是星期五生的。他很小的时候,母亲死了,于是老爸开始酗酒,不管他了。因此他从来没有上过学,至今不识任何字,他能说的那些英语,是他当背夫时学的。他很小就开始以当背夫为生,所以山里很多人都认识他,他给世界各国人当过背夫。也许因为小时候吃不饱,也许因为人太小就背太重的东西,他的个子瘦小。
他象大多数夏尔巴人一样,15岁就结婚,明年34岁就可做外公。他很重视孩子上学受教育,他的大女儿是高中毕业。因为受过教育的人都晚婚,女儿迟至16岁才与曾经的同学结婚。而女儿的晚婚,使他比正常的人晚了一年当祖父。女婿虽然聪明,英语很好,但在大山里除了背夫没有其它职业,也只有当个背夫了。二女儿在加德满都护校学习,虽然山里也有同类学校,但为了让女儿学得好些,虽然学费昂贵,怕生艰苦支撑坚决支持,颇像中国家长。儿子前面已提到过了,怕生说他很聪明,这我相信。
他的两个哥哥当年不满父亲的酗酒,就离家到加德满都去了。凭着夏尔巴人的特殊体质,他们成为登雪山,攀冰崖的高手。他们两人形影不离,4次登上珠峰。大哥技术高超,沉着冷静,在各种复杂的情况下,是拿主意作决定的;二哥身材高大,肌肉发达,是大哥意图的最好的坚决的执行者。他们两人收入丰厚,攀一次崖就会有很多收入。一年只在登山旺季里工作几个月,其余时间在家里休息。好的攀岩手,好的向导都离开大山,住在城里了。每次有攀崖任务时,他们会带上怕生,让他做些6000米以下的工作。怕生不知道哥哥赚多少,反正在攀崖的那天,哥哥们会给他250美元作为一天的工资!(是15倍于我给他的当时工资。)不攀岩时,是1000尼币/天,包吃包住,还有保险。
我问他将来的计划,他讲不出来。山里人除了背东西别无选择,也别无机会。如没有外国徒步者进来,他们可能一生只背自己吃用的东西,苟且一生。这些历史上从西藏翻山过来的夏尔巴人,开始只能生活在无人生活的高原,他们的精神领袖是达来喇嘛,在他们客厅里可看到他的画像。我提及,当他女儿的护士水平达到一定要求后,我可以问问让她来美国工作的事。她可以赚钱养他,使他不用再辛苦背重物。听到这些,他那深陷的小眼睛发出光亮并潮湿了,同时呵呵地笑出声来。(我回来后,发了几封邮件给他。他没有邮箱,是发到他女儿那里去的,但都因地址有误被退回。我后悔当时没有把我的邮址留给他,这样他就可以来联系我。他一定边等我的邮件边在心里想,这个中国人说话不算数。)
在他的讲述中,他称为“我们攀崖(Climb)”,却没有提到一个字是为别人攀崖的。他讲“我哥登上珠峰4次”,也没有提是为别人登上珠峰的。他说的Climb都是在雪线以上的攀冰崖,应该是为商业登山队登山时所做的工作。在登山队员还躲在营地帐篷里睡觉时,他们已开始在雪山冰川中寻找着最佳登山线路,打下一枚一枚钉子,穿好路绳并做上惟一的记号,遇到不可绕过的万丈深沟时,横架上梯子并在没有保险绳的情况下试走过去,有时甚至是装好升降器,把“英勇”的登山队员升上来。只有在夏尔巴攀崖手登上顶峰后,登山队队员才能顺着他们结好的绳索出发上行。就像人牵着狗登山那样,(我提到狗,并不是贬意。狗是人类的朋友,我家就养狗。)人要为狗准备好食物,水,等,领着它一步一步地上到顶峰。登顶后,人会说:“我登顶了”或还说:“我把狗也弄上来了”,但从来不会说:“狗登顶了”。就像夏尔巴人说的“ 我们攀崖”,而对顺着他们结好的绳索上去的人是不提。我认为,不提是最好的真实叙述。我在想:在夏尔巴人眼里,别人的登顶是顺着绳被牵上来的,真正Climb登顶的是他们夏尔巴人,不是那些形形色色的,几几喳喳的商业登山队人。但登山队人回去后,却是另一番景象:他们会到处张扬,自己是如何英勇登顶的,对被牵上去那部分,几乎只字不提。不可否认,上去了就是上去了;但是,光凭你是上不去的。
我想过,如果最后徒步时间不够了,我会把“珠峰大本营”这个点抹去,而保留旁边的KALA PATTHAR观景山。许多登珠峰人的品行低劣,沾污了我心中崇敬的登山家的形象。现在登珠峰的人,就像街头的行人,有品德高尚的,也有油头滑脑的。
中国队在某次登珠峰前,在几个营地之间来回负重行走训练时,有人出钱请夏尔巴人帮着背行李,还说“真便宜”,令人作呕;还丢三拉四,不检查自己的装备,在从珠峰下撤时,发现氧气瓶是空的,面罩管子漏气,于是把夏尔巴人的氧气瓶,面罩夺来自己带着下撤,夏尔巴人只用半瓶氧气和漏气的面罩。这就是登珠峰的风气:因为我有钱,你要把我牵上去;因为我有钱,你要把生命的机会让出来;因为我有钱,你要把我吃喝的东西背上来,再把我拉撒的东西背下去;因为我有钱,我可在红旗之下,锣鼓之中,英雄话长。真让人不屑!有消息说,在4号营地(最后的冲顶营地),连气都喘不及,还有打架的,真是体力旺盛啊!幸好这是老外,不是中国人。
还有一点,珠峰沿线,因为有着10%的登山死亡率,几十年下来已经尸体遍地。登峰的人有钱,应该事先交一笔自己尸体的环境污染费。如自己走下来了,退费;如没有下来,则花钱请人上去大卸八块弄下来,保持珠峰的洁净。珠峰两边的2个第三世界国家,多年来,让发达国家的人随意留尸在其土地上,不发一言,这也是人文落后的表现。
现今做事,过程越来越不被重视,世人多以结果论英雄。我想总有一天,有人会出钱让人抬着上到珠峰,说一句“我也是登顶珠峰了的”;也总会有一天,有人乘真升机下到珠峰顶,说一句“我也是登顶珠峰了的”。不怕死,有体力,还有钱的人会越来越多,这些人都是可以问顶珠峰的,但其中品德高尚的就少了,我们对后面那些人表示敬意就好了。早期登山家们用着原始的器材,亲历亲为地攀登,他们是我心中的英雄!
爬了多少山就像喝了多少酒,让人提及而已;
爬好每一座山就像细品名醇,令人切慕追寻。
我常问自己:你把山爬好了吗?你有细品它了吗?还是“牛饮名酒”而已?
怕生讲着讲着,就用笔画出珠峰的1号,2号,3号,4号营地来,讲如何上下来回走动训练,在某天半夜刚过的凌晨,从4号营地向珠峰冲顶…。我看着他起劲的讲着,心里却翻腾起来:多个月来,因为上面提到的原因,我对珠峰已没有了兴趣,对登顶珠峰的人也持着怀疑的眼光进行审视,看他她们是否值得我去敬重。今天,突然我与攀登珠峰的家族如此的靠近,在我这一生中,难道我要登顶珠峰吗?这是上帝的安排吗?我不禁有些颤栗,不是害怕登珠峰,是对命运的敬畏。
沙也布诗
2013/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