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连载: 惊梦红尘 (3)

日子是流动的河水,记忆是沉在水底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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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逍遥白鹤


雨落了整个下午,山顶是去不成了。于是整个下午我做了小蜻蜓的忠实听众。起初,她只是滔滔不绝地谈她的购物心得,品牌概念。聊着,聊着,卸除了心理戒备,她向我道出了她心中的理想。她说,她要想法子把老公国豪从领着一班马仔为别人拼命的险境上拉出来,要把他造就成一个商人。靠摆平人家,帮人家收数(通过武力威胁讨回商家的欠款),走水货(走私),算什么行当呀。人家管他们叫挣偏财的,旁门左道!那是挣的剃刀边缘的玩命钱。你看见国豪手上的那枚戒指了吗?我想起来,我注意到的,一个雕刻精致的K金的骷髅头,我当时还觉得很艺术呢。小蜻蜓说,什么呀,那是挣偏财的人戴的。避邪,避得了吗,说不定哪一天就得遭血光之灾。别看我现在不缺钱,我成天为他提心吊胆的。现在大陆搞经济建设,多好的历史时机呀,那么多白手起家的都发了。我认下了好几位本港相当有实力的契爹干妈,终日里铰尽脑汁地哄那些大人物欢心,包括交下宇这个朋友。我为了什么,都是为了国豪的将来,我想让宇带着他干。你别看国豪好像挺深沉的,他脑子不够使,只知道不顾身家性命,待兄弟们好,蛮干。别看我们现在有几个钱,常常有大老板请我们吃香的喝辣的,扎飞机(坐私人飞机),乘游艇出海。那是因为国豪从小练就的拳击和跆拳道的本事,他在东南亚的擂台上打死过对手,为人又忠厚仗义,他们才对他好的。他这样干下去,永远是人家的一条看门狗,等着人家赏给你钱赚。告诉你,今天上午和宇谈生意的那个建材商人是我给牵的线,我相信宇一定会越做越大的,我看好他。你是宇和雯雯的姐们,咱们没得说。真的,宜萱姐,我对你挺有好感的。你属什么的?马?哈哈,我属虎。你知道吗,虎马兔三个属相最和。宇哥是大我一圈的虎,做生意方面我很佩服他。可是他有点土,有钱都不懂怎么花,需要全面西化的启蒙教育。

去红馆看张国荣的演唱会之前,我们俩找了个茶餐厅各要了一份烧腊盖浇饭随便填饱了肚子。

在红馆里会了雯雯和其他几位北京来的朋友,疯疯癫癫地互相招呼着入了座。那晚的灯光布景效果都非常出色,哥哥在梦幻般蓝幽幽的追光里一套一套地更换华衣美服,十二分倾力地舞着唱着说着。女粉丝们的尖叫和骚动一浪高过一浪,我和雯雯不是粉丝,但也不断卖力地大呼小叫。出来的时候发现嗓子都喊哑了。同时发现,即使我们没有其他真诚的崇拜者对“哥哥”那般疯狂,在青春即逝的当口,我们需要这种疯狂本身。躲在疯狂的人群里,躲在聚光灯的背后,忘记所有的矜持和端庄,享受一回疯狂的快感竟是如此淋漓酣畅。

这个1996年的圣诞夜,宇请客。位子订晚了,各个大饭店的圣诞餐几乎爆满,有点末日狂欢的意思。开着车在街上兜圈子,广场上密密匝匝的全是出来看灯火的行人,每个都几乎踩到前面一个的后脚跟。许多高楼大厦上通体点亮了五彩缤纷的霓虹美图——拖着金色雪橇的圣诞驯鹿、红衣白胡须的圣诞老人、挂满礼品的圣诞树、各种美丽的花环和铃铛。。。目不暇接姹紫嫣红。最后跑去一家五星级的酒店还有空额,一千港币一位,不定也得定了。其实,那间VIP房是封闭的,远不如价钱便宜些的大厅里更有节日气氛,可以一边就餐一边观看演出。浆得挺括平整的洁白的餐巾,纯银或细瓷的精美餐具,绘有西洋古典人物的四壁,拱顶上悬着巨大的水晶吊灯。环境高级是够高级,拘谨也够拘谨。衣着考究的男侍者一直站在你背后盯着你舞刀弄叉,让你浑身都不自在。记不得上了多少道菜,每一道菜换一次盘盏刀叉。只记得最后的甜品,大盘子里用果汁描绘出图案,图案上摆放着几个不同大小、巧克力做成的扎着蝴蝶结的圣诞礼品盒子,盒盖儿竟然可以打开,里面盛着冰激凌。可爱得实在不忍把它们放进嘴巴里毁于一旦。

(三)
后来,我去了美国的加州大学读学位。关于小蜻蜓的消息断断续续地来自一直有联络的雯雯和其他几个北京闺密。听说小蜻蜓常拉着国豪往深圳和北京跑。国豪并没有与黑社会脱净了瓜葛,但确实做成了几单正经生意,还通过宇结识了国家安全部门的政要人物,承揽了一些不可言传的秘密任务。小蜻蜓为了国豪在外面有其他女人,几次和他翻脸,吵得凶了会搬去酒店住几天,关系缓和了又搬回去。小俩口虽然吵吵闹闹的还在一起过着日子。

我千禧年的暑假回北京。人在清澄的空气里待过变娇气了,一下子很不适应老家四处弥漫的浑浊、到处是基建工地暴扬的浮尘。我不能抱怨,说了有人骂你装那个什么的,很难听。但鼻腔的粘膜和喉咙实在是感到被糊住了似的不爽,也许再加上倒时差睡眠不足造成的,嗓音都变了调。我拨通雯雯的手机,她居然没认出我的声音。得,不让你猜了,这招儿太俗。我!是!宜!萱!从美国回来啦,我使劲地宣告。

“天哪,以为你消失了。出来,我们还去你最喜欢的凯莱大酒店那家越南菜馆。环境安静,菜也清淡。”雯雯永远的快言快语,不容置疑。

雯雯是和小蜻蜓一起出现的。小蜻蜓还是那么白嫩,但看上去消瘦了许多。原来鼓胀胀的两腮上不明显的颧骨像落潮后的海岛似的拱了起来,即使扑了些许胭脂仍掩不住有些憔悴的迹色。人也不如先前活泛了。

餐厅里的女服务员越式的长旗袍裹着娥娜的青春酮体,裙裾飘飘,语调轻柔。店堂内清风徐徐仙乐缭绕。坐下来,室外的暑热即刻全消。在加上面对这两个浑身上下行头过万的摩登女郎,我这个在美国成天啃冷冻比萨饼嚼汉堡包、一年四季牛仔裤体恤衫就打发了的穷学生又找回来几分贵族的幻觉。

“你们的先生们呢?”我无论如何都不喜欢“老公”这个从粤语舶来的叫法。
“没先生啦,本小姐恢复自由身!”小蜻蜓说。
“怎么,你和国豪不是挺般配的?”我问。
“散伙啦。”雯雯答。

雯雯双臂环抱在胸前,仰靠着椅子背,长纡了一口气说:“这年月国内有点本事的男人都不兴跟原配一起出出入入啦,我们黄脸婆找黄脸婆,自己一样可以玩得高兴。是不是蜻蜓?”

“可不是怎么的。光是不带你出门见客都算便宜你啦。我们家国豪干脆睡到了一个小婊子的床上,连家都不要了。没良心的,我当年和父母吵翻了天跟了他。这些年天天为了他提心吊胆的,鞍前马后的为他张罗。到头来,一个夜总会万人睡的主儿就把他的魂给勾走了。”小蜻蜓说着往烟缸里轻弹了几下烟灰,进口坤烟的长过滤嘴上印下一瓣玫瑰红唇的痕迹。她微微鼓起双唇,一缕青烟荡向天花板,顷刻间便消散得虚无缥缈了。“还是宇哥好,人家再怎么折腾总知道内外有别。”她把羡慕的目光投向雯雯。

“好什么好,同床异梦。还是宜萱过得爽,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自己又有本事混,不用靠着男人。我们现在能干吗?一没本事,二没青春的本钱。现成的饭票,当然能不丢就不丢。”雯雯把新端上来的越式蔗虾分别捡到我们的碟子里。虾肉是裹在去了皮的甘蔗外面放在炭火上烤熟的,味道很特别。我们用鲜灵灵的生菜叶把虾肉和切碎了的青瓜、西红柿卷起来吃。越南菜酸酸甜甜的,外加一点点辣,很爽口。她们的话题也透出些酸,有点要开男人控诉会的意思。我当时没有谁可控诉的,就嘴巴忙着咀嚼,耳朵竖着倾听。

小蜻蜓拿纸巾的一角沾了沾漫到嘴角的菜汁,动作十分的淑女。“梅艳芳铁达时名表的广告词编得够精彩‘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唉,想想我和国豪也有过好时候,要不我他妈的也太亏了。”

两位女友谈兴甚浓,餐厅里毕竟不是久留之地,我们又转战到了三里屯一个不带驻唱的酒吧。埋进灯光幽暗的高椅背的包厢座里,一人一杯加了冰块的金汤尼酒(金酒和汤尼克水、柠檬汁勾兑的一种饮料)。控诉会继续开。

酒精的作用再加上聊到了兴奋处,小蜻蜓的两颊飞起两片红晕,她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初遇国豪时的情形。

美国内华达州沙漠中的黄金城堡——拉斯维加斯。1994年的岁末。那时是赌城最舒服的季节,不冷也不热,相当于北京的十月天,阳光把天空和所有建筑的玻璃窗都照耀成钻石一样烁烁闪亮。大学三年级的小蜻蜓和几个同学约好了到赌城疯一把。那里的 New Year’s Eve(洋除夕)有最热烈的狂欢,可以吃喝玩乐看酷秀闹个通宵达旦。还在由父母提供学费的小蜻蜓,虽然也做暑期工挣了些外快,手头并不宽裕。她和同伴们合租了一处简陋便宜的汽车旅馆,走到中心街道Las Vegas Strip要不了五分钟。

离NewYear’s Eve 还有两天呢,同行的伊娃、汉娜、夏洛特和朱迪几个疯丫头里只有小蜻蜓一个东方面孔。她们说现在东方的服饰和脸蛋都超hot,让小蜻蜓充足了电使劲放,这一趟大家要各显神通,多捕获几个帅哥。同房间丰满得像只小奶牛似的汉娜,头一天晚上就在酒吧搭上了一个结实的德州牛仔模样的销售员,推销度假别墅的。两个人遇上没多久,嘴巴和嘴巴就粘到一起了,相拥着回到旅馆。他俩动静太大,夸张地吱哇乱叫,床都快被颠腾塌了,一点都不顾忌另一张床上小蜻蜓的感受。别看小蜻蜓也好热闹,平日里嘴巴上和她这个年龄的美国女孩一样不吝,动起真格来,她骨血里流淌的传统意识仍然作祟。或者是被厉声厉色的老爸老妈管出毛病来了,或者她毕竟在北京上到初中方才来美国定居的,她还是拘谨多了。背过身,将被单死死蒙住头仍无法入睡,小蜻蜓翻身下床钻进狭窄的浴室里换了条裙子溜出房门。白色亚麻短裙,改良了的水手领口,领口开的很低,藏在里面的山峦显出一点点沟壑。这条裙子让小蜻蜓看起来既妩媚而又不失清纯。

不夜城的夜晚比白天热闹,霓虹迷离,魅惑重重。已经是后半夜了,街上赌场里仍然到处是人。小蜻蜓还是挺有克制力的,她给自己规定了每天顶多拿出二十美元去喂老虎机,赢了多玩会儿,输了立马离开。踱进金碧辉煌的恺撒皇宫大酒店,找到一台看着顺眼的老虎机,二十五美分拉一次。千篇一律丁丁冬冬的乐曲,一圈圈彩灯抛媚眼似的放着异彩。不顺手,换的角子没多久就被机器给吃光了。她估计汉娜的牛仔男友还没离开,不愿意回房间。昨晚上蹦累了,也没精神再去找蹦迪的依娃她们。小蜻蜓自己跑进赌场里一家演奏蓝调摇滚的酒吧坐了下来。她坐的是一张双人台,对面的椅子空着的。要了一杯血玛丽,她把插在高脚杯里的芹菜放进嘴里嚼,品那清苦中的一丝丝甘甜。台上的黑人女歌手蛇一般扭曲着凹凸有致的身段,咿咿呀呀很自我陶醉地晃悠着。听着飘飘摇摇的旋律,小蜻蜓脑子里一片空泛,她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隐约中,吧台那边高脚凳上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在朝她瞭望,她被灼着了,惊回首,两对目光穿透酒吧昏暗滞重的光线相撞。那是个亚裔青年(在这个地方你不能轻易断定,人家是华裔还是韩裔日裔什么的)。他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雪白的衬衫领子在荧光灯映照下白得耀眼。第一,赌场里有不少亚洲面孔,但后半夜在吧里消磨的大多是洋人;第二,赌场里除了工作人员,很少打扮成衣冠楚楚如此隆重的男士,其实这里并不都像好莱坞影片里拍出来的赌场——人人珠光宝气、华衣美裳,多数游客还是穿着很随便的衣服。所以,这个男人有点不合常规,小蜻蜓多打量了他几眼。他好像注意到小蜻蜓递过去的目光,竟起身离座径直朝着小蜻蜓走过来。他高高瘦瘦的,微微斜侧着头,右手上端着一杯没喝完的马提尼酒。

站到她对面,他很有礼貌地用英语试探着问:“没有别人吧,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小蜻蜓闻到他身上散发的古龙香水的幽香,这是个讲究的男人。她刚才的倦意一扫而光,眼睛开始闪出光亮:“OK。你坐吧。”

“你是日本人?”他坐下,狭长的眼睛凝视着她,一种能弹拨女人心弦的眼神。


--------欲知后事如何,请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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