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我的父亲:郑榕自传(选载9)

日子是流动的河水,记忆是沉在水底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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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榕著
丛书名:北京人艺经典文库
出版社:中国戏剧出版社
出版时间:2009-09-01


第三章:我与北京人艺

第一节:老人艺
 
1950年5月我由重庆回到北京,基于谋求工作。先到青年艺术剧院找到张逸生夫妇,他们说:“你来迟了,‘青艺’人员已满,你去北京人艺看看吧!”我到北京人艺,遇到了李乃忱,他曾在重庆育才学校任教,1947年演剧十二队在重庆演出《家》时,他曾带领学生周令辉等人参加演出,因此相识。经他介绍,7月份我便进了“老人艺”,开始是以装置组的临时工身份加入的。这是一个综合性剧院。它的前身是华北人民文工团,以歌剧为主。人员来自四面八方,真可谓人才济济:院长李伯钊是长征干部,曾在前苏联学过芭蕾舞;副院长金紫光在延安京剧院主演过林冲,后任北方昆剧院院长,为振兴昆曲做出很大贡献;欧阳山尊曾任“抗大”总校文工团副团长,参加过延安文艺座谈会。还有不少干部如海啸、于村、郑律成、李德伦、刘郁民、韩冰……等人都是来自延安的,李波在延安与王大化合演的秧歌剧《兄妹开荒》曾红极一时。在歌剧队里也有从海外归来的声乐专家,如潘英锋夫妇、莫桂新等人;邹德华那年刚从美国回来,剧院为她开了一个盛大的欢迎会。有一位新加坡青年学生郑有国也怀着满腔热情来参加剧院,1986年《茶馆》去新加坡演出时他热情地招待了我们,那时他在新加坡电视台演员剧团当团长。

北方昆曲在解放前已濒临灭亡。解放后有几位老演员被“人艺”吸收,在舞蹈队任教学工作。我有幸目睹了当年曾与梅兰芳齐名的昆曲大师韩世昌演出的《胖姑学舌》、侯永奎的《夜奔》、马祥麟的《思凡》、侯玉山的《钟馗嫁妹》……他们为新中国的民族舞蹈和昆曲艺术培养出来一辈新人。

乐队中更是不乏专家人才,国民党总统府的乐队解放后也编进了“人艺”,遇有迎宾盛典他们便换上礼服去奏乐。对比之下话剧队的人员较少,惟一的老演员是叶子。1934年她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随即考入刚刚成立的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成为该校的首届毕业生;抗战期间和著名戏剧家熊佛西结为伉俪,在桂林、成都演出过很多话剧。北京人艺成立后要排演话剧《莫斯科性格》,需要一位能穿好高跟鞋的女演员来扮演主角市委书记。凤子向李伯钊推荐了她,于是叶子便成为人艺话剧队的成员,并和韩冰一起担任了话剧队的队长。
 
叶子认为一个剧院要想有好的演出水平,关键要注意发掘青年人才。她曾看过董行佶在十七、十八岁时扮演《清宫外史》中的寇连才,表演出色,便向院长推荐了他。同时介绍了梅阡夫妇。梅阡毕业于上海东吴大学,有文学修养,解放前导演过不少话剧和电影。
 
当时有四位刚从清华大学西方文学系毕业的大学生,热爱戏剧事业,坚决要求来话剧队工作。他们是:英若诚,原辅仁大学校长之子;吴世良,原交通大学校长之女;蒋瑞,少数民族;罗式刚,老舍好友罗昌培教授之子。他们的参加使“老人艺”的话剧队增添了一支生力军。

解放前在北京有一个国民党的演剧十队,解放后也被吸收进“老人艺”的话剧队了。队长沈默早年在南方演文明戏成名,抗战开始,在武汉参加了救亡演剧队的工作,表演经验丰富;后来在《雷雨》中扮演鲁贵,获得众多好评。
 
我首次加入这样声势浩大的剧院,面对多方人才,心中振奋不已。可惜我不辨五音,练声的老师把我除名了,不能像其他话剧队员那样参加歌剧演出。于是我拾起了画笔,为《王贵与李香香》绘制了大海报,拿着速写本到处画速写。舞蹈队排练的《生产大歌舞》、《黄河大合唱》,昆曲、京剧的演出,全国少数民族舞蹈汇演……我都草草留下了记录。解放初期的“敦煌壁画”展也引起了我的绘画热情,那时普及读物大量出版,介绍名人名画的小丛书非常便宜,我遇到就买,从中获益匪浅……
 
1950年决定排演李伯钊等编剧的歌剧《长征》。舞台上首次出现的毛主席形象是由于是之扮演的。他当年24岁,任话剧队团支部书记,为了扮演毛主席,他刻苦攻读了毛主席的全部著作,杨尚昆还特地安排让他进入了中南海观察毛主席的日常生活动态。
 
为了拍好《长征》,伯钊院长动员了各方人力前来支援。公安司令部的钱德义营长被聘为军事教练,陈锡联将军也亲自为演员的持枪动作示范。陈毅、贺龙两位老总被请来观看排练,二人身着短袖纺绸衬衣,手挥纸扇,笑语朗朗,声震排演厅上下。连排那天,把朱老总、周总理也都请来了!连排过后伯钊院长请总理提意见。总理说:“……长征时期有很多好歌子吗!你唱一首给大家听一听……”平日端庄严肃的老院长一时变得忸怩起来,像十几岁的少女一样含羞躲让,几经催促才唱了一段红军歌曲,唱毕满脸通红,像大红布一样。在座的老帅们哈哈大笑……革命前辈平易近人的风度,亲密无间的友爱,给我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

伯钊院长平日待部下虽严,对团结专家工作却极端重视。她特地聘请了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焦菊隐教授来院担任《长征》导演。大会小会上她经常提到:“你们不晓得如何对待专家,让我来!”在此之前她曾请焦菊隐来导演老舍先生的《龙须沟》,取得了很大成绩。焦菊隐这位专家来“老人艺“后,话剧队便产生了划时代的变化,这是开始谁也未曾料到的。

 
第二节  恩师焦菊隐
 
焦先生有几个特点:
 
(一)1930年他在初创的北平戏曲专科学校任校长长三年。期间他拜曹心泉、冯惠林、鲍吉祥等前辈艺人为师,潜心学习京剧,曾梦想把传统戏曲与话剧、电影艺术手段结合在一起。
 
(二)抗战时期,在重庆翻译了丹钦科的《回忆录》(《文艺.戏剧.生活》)。书中契诃夫《海鸥》演出的失败与成功,深深打动了他。从此他把“有朝一日在中国也能建立起莫斯科艺术剧院那样的现代化剧院,像丹.钦科那样进行一场戏剧改革”当成了一生的梦想。
 
(三)他翻译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多部著作,对后期的形体动作方法有深入的了解。
 
焦菊隐接到李伯钊院长嘱咐叶子送来的《龙须沟》剧本后,开始有些犹豫,觉得剧本显得单薄了一些。继而又想:“剧院是否能祝我实现革新话剧的理想呢?保持平静的教授生涯不更稳妥一些吗?!”夜晚他迟迟不能入睡,童年时代的大杂院生活又涌现在他眼里……他父亲拖家带口,借住在亲戚家一间破旧的小屋里,全家靠领赈济粥度日……左邻右舍的影子一一晃动起来,他终于发现了剧本中的金矿——那里有着活生生的人物!
 
经过一夜的思量他终于下定决心,要为办成一个中国式的自己的剧院献出他的后半生。在他离开北京师范大学外文系主任的职位时,给同学们写了封告别信,他说:“这也许是一条痛苦多于快乐的路,但我还是决定要走下去。因为这是我多年的梦想,也是很多前辈的梦想……”

《龙须沟》初演,大获全胜。1952年新人艺建院,次年重排《龙》剧,演出后中国剧协召开了一次座谈会。于是之在会上听意见后,晚上演出有些走样。焦先生发现了,他回家后大发雷霆,连夜写出了一封“致于是之、叶子的信”。信中说:“……艺术道路是艰苦的!我们必须走最艰苦的道路。走向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道路,是不易的——一方面,要克服自己的创造思想上的基本缺点和错误观念,要学习正确的创造方法;而另一方面也必须懂得坚持正确的,反对不正确的,为拥护和坚持正确的而宁肯一时遭受不正确的意见的指责甚至攻击,这才叫战斗,这才叫忠于艺术。”
 
他在教导演员时,根据具体情况,因材施教。他发现当时演员表演中有一种错误倾向——抽掉具体,表演抽象,造成了概念化的表演。因此强调:“《演员自我修养》序言中指出:我们体系的演员有双重的责任,即内心情绪与形体的训练。而有人误以为这种体系只重情绪的创造,而不注意外形的创造。以致有些演员研究后,上台反而失败,因为他错误地只注重内心情绪。”
 
“十八、十九世纪,形式主义极盛时代,也出现很多成功的名演员。他们无意识地摸索到角色的意识与情感,取得卓越的成就,但其他演员正因为没有摸索到这点,而无法成功。……斯坦尼对这些加以总结提高,而成为斯氏体系。他的意思是:过去的技巧必要,但又要培植内心依据。”

“如何把内心的东西传达出来,使观众认识到你的‘心象’是极重要的。我们现在最大的毛病是永远不能突破自己,总想把自己的一些好东西放在角色上去。而不把他与角色的差别之处分别清楚,去掉自己的、不符合角色的东西。”

“几天看来,没有人敢把自己突破。必须敢于尝试新的,从摸索中得到一条新的路线,即便是错的也不要紧。要经常地尝试——观察体验生活所得到的东西。必要时可借服装来试用,加上部分化装来试探动作,换取内心的东西,从而使之可支配外形。”

“沟通内心与外形是目前第一步工作,要找寻演员与角色的差别,要从内心感觉上出发,再去寻找外形。”

戏剧性的实质是:从“外”(影响人物心理的各种客观因素)到“内”(心理过程),再到“外”(行动)的因果性链条。这个辩证关系很不易掌握,我们不是从“内”到“内”(表演情绪),就是从“外”到“外”(表演形象)。
 
解放后的十七年我一直被情绪的概念化表演缠身,长期不能自拔。在焦先生的教导下,我走上了一条正确的演剧之路。焦先生成了我的引路人。

 
 
-更多内容待续-


ziming2009 发表评论于
您辛苦了!我会到北京买一本您老爷子的《自传》,细细看,慢慢吸收。
逍遥白鹤 发表评论于
回复 'ziming2009' 的评论 :
我敲错字了,谢谢您的细心更正。我已于文中进行了更改。
ziming2009 发表评论于
杨尚昆还特地安排让他进入了中南海观察马主席的日常生活动态。
经过一夜的思量他终于下定决心,要位办成一个中国式的自己的剧院献出他的后半生。
抗战时期,在重庆翻译了丹.。钦科的《回忆录》(《文艺。戏剧。生活》)。
他父亲拖家带口,借助在亲戚家一间破旧的小屋里,
“致于是之,叶子的信”。

杨尚昆还特地安排让他进入了中南海观察毛主席的日常生活动态。
经过一夜的思量他终于下定决心,要为办成一个中国式的自己的剧院献出他的后半生。
抗战时期,在重庆翻译了丹?钦科的《回忆录》(《文艺?戏剧?生活》)。
他父亲拖家带口,借住在亲戚家一间破旧的小屋里,
“致于是之、叶子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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