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新英格兰的大地上(02)——荫余堂
题签:构成群落,才能生存。孤悬一支,只有制成标本,才能保存。
第一次听说荫余堂,是在电影明星成龙要捐赠古建筑的喧嚣中。
那时,成龙有十几栋徽派古建筑在手,想把其中的四栋捐赠给新加坡,由那里的一所大学负责看护、维修、陈列。此事反响很大,以至于响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听说,有一栋徽派老房子,叫“荫余堂”,卖给了美国人,搬迁到了波士顿,在那里一砖一瓦一石一木原样恢复了出来。
一查才知,这事发生在1996年。一个叫白铃安的美国人,在徽州地区游历寻访,意外发现了黄家老宅——荫余堂。其时,黄家后人已迁往外地,荫余堂也近二十年无人居住,破败欲倒。白铃安出手买下。荫余堂决定再搬迁到美国,在马萨诸塞州萨兰镇的碧波地博物馆重建复原,向公众开放参观。
白铃安何许人也?白铃安早年是哈佛大学费正清的学生,后到北京中央美术学院进修学习。1997年筹划把荫余堂拆运美国并在碧波地博物馆开始复原,三年后出任这个博物馆的中国艺术部主任,后来出任《乾隆珍宝展》的海外策展人。
为何选择碧波地博物馆?这个博物馆是美国最早的博物馆之一,其所在地萨兰是与清朝通商的重要口岸。博物馆不但收藏展览大量的中国文化艺术品,还收藏了20多处历史建筑。当时正逢博物馆在改建扩建,荫余堂在那里复建再合适不过了。
这老宅搬迁的故事,有些传奇色彩,引得我们要实地看一看去。2013年10月底,我们到了萨兰,正赶上那里的女巫节。虽是阴雨天气,街上还是人挤着人,像赶集一样热闹。碧波地博物馆里面倒是显得清静了许多。
我们为荫余堂而来,所以直奔荫余堂而去。
荫余堂在玻璃大厅的旁边。有几株细竹,在风中摇弋,指示着荫余堂的位置。白粉墙,小青瓦,马头墙高高耸起,荫余堂显得淡雅肃静。
走进院门,踏着石板路,来到正门前。房子的外墙用砖石砌成,抹了一层白石灰。沿着粉墙的边角,勾画着青色线条图案。门罩上有几块砖雕,花鸟凤凰、狮子辟邪等。整面墙,除了这个正门,就只有两个巴掌大小的瞭望孔,房子封得密密实实。(右下有个小窗,据介绍是1968年最后一位房主开的。)
穿过正门,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景象。地,红麻石板铺就;院,两座二层楼相对而立,围成一方天井,头顶一片天;房,全木结构,62根圆木承重撑起整个房架,全部榫接没啥铁钉;窗,精雕花窗,那六块外窗还是整块樟木镂空雕刻而成。看上去古朴,有种厚重的感觉。
我们小妹妹最感兴趣的,是天井里左右两个鱼池。星星点点的雨滴落在水面上,硕大的锦鲤静静地藏在池底,一动也不动。据说在徽州黄家,这鱼池接着活水,旱不干,涝不满。
屋顶的斜坡,把雨水汇集进天井,所谓四水归明堂。对于荫余堂这种商人住宅而言,这水代表着财,四水归堂,图个吉利,财不外流。而这明堂,就是对着正门的大厅,没有门,没有窗,更没有墙,格外敞亮。这里是祭祖的地方,平常则接人待客、家庭聚会。
这荫余堂建于清朝嘉庆年间,已有200多年的历史,黄家先后有八代人在那里居住过。起名荫余堂,想必是希望荫庇子孙的意思。黄家的男人,常年在外经商,这里住着的,多是老弱妇幼,因此安全问题就显得格外重要,这也在建筑格局上体现了出来。房屋外墙上封得严严实实,盗贼无隙可乘。整个村庄的房屋相连,二层开有外门,与邻家相通,遇有匪患,可以躲走避难。这种房屋相连,又带来火烧连营的隐患,因此有风火马头墙高耸,封挡火势的蔓延。而天井的鱼池,则是灭火的天然水源。
上得二楼,一圈跑马回廊,环廊格栅槛窗。推开槛窗,倚在护栏上,天井的活动情况,尽在眼底。
荫余堂以明堂和正门为轴线,左右各两间房,前后两座房子,上下两层楼,总计16个房间。相对于明亮宽敞的大厅而言,这16个卧室躲在花窗后面,幽暗小巧,安静私密,适合生儿育女。据说到了夏天,明堂和天井里摆上几桌麻将,左邻右舍聚在一起搓上一把。
这种住房布局,讲究长幼尊卑。习惯上,楼下为尊,楼上为幼;上房为长,下房为次;东房是主,西房是客。一般而言,长辈老人住在一层,起居方便,还接地气。晚辈小姐住楼上,少与外人接触。近代可能也不太讲究这些了。黄家第33代传人黄子贤和黄子植兄弟俩,虽说都住在楼下东房,但当哥的黄子贤自己选住下房,这主要是因为荫余堂是坐南朝北,而不是习惯上的坐北朝南,阳光多些。录音解释说,之所以坐南朝北,可能是因为象征着希望的水道从北流入黄村。这个解释有点牵强,主要原因应该是与五行八卦、相生相克有关。四民士农工商,商属金;五方东南西北中,南方属火;而火克金,因此古代中国就有这样的说法:商家门不宜向南。荫余堂坐南朝北,图个吉利。
我们小妹妹对这些兴趣不大。她感兴趣的东西太多,一会儿就跑来让你按这个号听这个,让你按那个号听那个,再跑走自己听着看着去了。她哥哥毕竟大了几岁,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听自己的看自己的。幸好我们每个人都手持一个录音播放器,按照墙边屋角方砖上的数字,可以选择收听相应的介绍,录音是美籍华人作家谭恩美。这方砖是暗红色的,颜色与荫余堂所使用的红麻石一致,不显眼。黄家喜欢红色,所有的石头,都是红麻石,外院的石板路,天井的地面,明堂和正门过道,乃至房屋外墙,都是。
我更感兴趣的是,房间的张贴装饰和摆设用品。这个房子、院子那些的砖、木、石结构与装饰按原样恢复,这个没啥疑问。但房间内部的装饰摆设,可能是为了展现不同时代的特点,做了一定的调整。比如厨房,房子那么多年没人住,厨房可能没有了吧,现在展览的厨房,就是黄村别人家的厨房整体买过来的。再比如上房二层明堂左手第一间房,曾是民国时期在沪经商的黄振治回家娶亲的新房,一张饰金雕花满顶床,墙上和屋顶都贴着欧洲进口的花色壁纸,外加玻璃门窗。大概是为了突出民国特色,还找来一幅那个时期的《閨房四豔屏》挂在墙上,上面有幼如题的几句诗:
盆菊閒秋自放香,未知人卋已重陽
秋來不復觀書史,著件咗衣待阿郎
其中那个“咗”字,辨认不清,也可能是“喔”,也可能是其他的字。不去管它。
桌上摆了本书,言文對照,《新時代寫信必讀》(巨海廣益書局出版)。
正门右手靠里的一间,里面有一张雕花床,那是以前在这个房间的,但其他的家具都是从别处移来的,各有特色,古色古香。这个房间门开着,可以在门口窥视一二。
正中明堂里面,是平常的八仙桌太师椅的摆设,中堂画上是雷锋抱小孩扶老人,上面还有促人向上的文字:
学习雷锋好榜样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对联贴在左右两侧的壁柱上,以前过年时在街门上常见: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左右侧壁上还对称贴着毛主席语录,一边是:
我们一切工作干部,不论职位高低,
都是人民的勤务员,我们所做的一切,
都是为人民服务。
另一边是:
从群众中集中起来又到群众中坚持下去,
以形成正确的领导意见,
这是基本的领导方法。
《关于领导方法的若干问题》
正门右手第一间屋,一进门左手墙上是一幅画,毛主席在正中,下面是各民族的少先队员,或敬少先队礼,或摇着小红旗。底部的文字是:
我們在毛澤東的陽光下幸福成長
新少年報社印贈 上海第一印刷公司印
右侧印刷的一张字,带有文革时期的特点:
我们要念念不忘阶级斗争,
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
念念不忘突出政治,
念念不忘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
墙上还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排着17张旧照片,有系红领巾的,也有打领带的。旁边还贴了张人民日报(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四日),头版右上角是照片“我們偉大的祖國”,通栏标题是:
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繼續舉行,
周恩來總理作政府工作報告
黄家在这里住了近200年,期间起起伏伏,多有变故。19世纪末年,黄家欠了债,曾拿其中的四间房子抵债。打土豪分田地的时候,那个债主划为地主,他在荫余堂的四间房,有两间房分给了两户贫农来住。民兵训练的时候,也住过荫余堂。至今楼上墙壁上还有当年留下的粉笔字,比如:
芳干 <女> 16
同志们,请安静!
真正有所感触的,是一些生活用品,自己见过也用过:带着沧桑的煤油灯(汽灯),斑痕累累的搪瓷杯,外壳底部有些锈烂的暖瓶,柳条的,铁皮印花的,绿铁皮轧空的,还有竹篾织面竹筒为架的竹凳。
我一个外人,见到这些熟悉的东西,尚且有所触动,那黄家后人,曾在这房子里生活过,看到这个重建的老宅,心情可想而知。荫余堂黄家第36代传人黄秋华看过的碧波地荫余堂,她说:“我们已经穿越时空了。因为我们的房子在我的记忆当中,是已经被拆掉了。这时候突然展示在我面前,我觉得我非常激动。当时,世界顶尖级提琴大师马友友,正在我家庭院里面拉大提琴,音乐声也是很美妙的。我情不自禁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感触非常得大。”
我参观这个老宅,里面还有东西看着眼熟,能勾起对过去的记忆。对于我们的宝宝和小妹妹而言,他们可能和看博物馆里的其他展品没有什么区别。其实细想起来,这还真与博物馆里的其他展品没有本质的区别,一个中国徽派建筑标本而已,稍稍不同的是里面留下些生活过的痕迹。
单看房子,房子还是那个房子。但碧波地荫余堂还是那个黄村荫余堂吗?显然不能简单说是。
尽管荫余堂完整地搬来复建,看上去跟原来的一摸一样,却是一个没有生命力的标本,与博物馆里其他的展品一样,一个标本而已。风水环境彻底改变了,彻底切断了与原来和谐共处、融为一体的山水环境和人文环境,孤零零地孤悬海外。
黄村荫余堂,背靠青山,面向流水,还有地下山泉水与天井鱼池相接。黄家第34代传人黄曾对他儿子黄炳根说过:这鱼池,雨天不溢旱天不干,下面有山泉相连,这是老辈留给我们的福分。
黄村荫余堂还是黄村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有寺庙烧香,有家祠祭拜,有黄村小学念书;家家户户相连,隔壁邻右走动。
据说休宁县县长曾来参观过碧波地荫余堂。这位县长在这里看出了徽派老宅的美,感到了现代民居的浅陋,声称回去后要把重建老宅子,在黄村重建荫余堂。正好,在搬迁荫余堂时,曾尺量记录、画图成册,重建不是难事。后来就没了声息,应该是不了了之了。
按说,荫余堂已经走完了其生命历程,能满足黄家的居住需要达200年之久,已经难能可贵了,何必要强行延长其寿命呢?这位县长没有看透这点。他只看到了美,却忽略了住房首先要满足人们的居住需求。黄家看透了这点,当初黄家第34代传人黄振鑫本欲回黄村荫余堂度过余生,可住进荫余堂后发现诸事不便,毅然返回上海,这才有了黄家决定处理掉荫余堂。现在居住在黄村荫余堂土地上的住户也看透了这一点,在县府派人来游说重建荫余堂时,明确表示不同意。谁喜欢新建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荫余堂来住呢?
其实在这之前,黄家人就已经体会到荫余堂的局限了。黄家第35代传人黄锡琪,在其居住期间,就已经在外墙上开了几个窗,以利采光和通风。
这位县长既然喜欢徽派建筑,那可以做的,是鼓励在满足住户现代需求的基础上吸收继承徽派建筑的一些基本要素,比如粉墙黛瓦,比如天井,比如砖雕、石雕、木雕。但对于一些其他一些徽派建筑的原有特色,则应慎重权衡,比如无窗的外墙、楼上的逃生门、防火的马头墙等,这些当年可是基于防匪防盗防风防火和家中男人长期外出经商的现实情况而设计的。时过境迁,何必泥古不化呢?
这么说来,在黄村原址重建荫余堂并没多大的现实意义。有意义的,是保存保护好其他一些更有保存价值的徽派老宅。比如还是那个黄村,就有一座“进士第”,比荫余堂精美,比荫余堂恢弘,更比荫余堂早上几百年,建于明朝嘉靖年间,1531年,半年前刚刚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眼前老外们在碧波地荫余堂里仔细地看着,认真地听着,这倒让人想起清人名句,“几层小阁傍山隈,六尺地重三尺开。游客不知人逼仄,闲评都说好楼台。”
遥想地球那边的徽州,错落有致的老宅子,粉墙黛瓦,点缀在青山绿水之间。
谁人在言“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补注:
- 碧波地博物馆,Peabody Essex Museum,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萨兰镇,161 Essex St., Salem, MA 01970
- 荫余堂,徽派老宅子,1800年前后建于安徽省休宁县黄村。后搬迁至碧波地博物馆复建,2003年开始向公众开放参观。
- 白铃安,Nancy Berliner,现任波士顿美术馆的Curator of Chinese Art,时任碧波地博物馆的Curator of Chinese Art。曾在哈佛大学和中央美术学院深造。
- 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 (1907.5.24-1991.9.14),哈佛大学教授,汉学家
- 乾隆珍宝展,The Emperor's Private Paradise: Treasures from the Forbidden City。2010-11年分别在碧波地博物馆、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和密尔沃基美术馆展出。
- 谭恩美,Amy Tan (1952.2.19- ),华裔美国作家,美国百人会会员,代表作有《喜福会》 (The Joy Luck Club)和《灶神之妻》(The Kitchen God's Wife)。
- 本文图片均来自于碧波地博物馆官方网站,www.PEM.org,特此声明。
- 本文第一稿完成于2014年5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