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老杨没有做任何的挽留,相反他只是沉默地帮我收拾好所有的东西,又很周到地把我送到新的住址。他一再地叮嘱我有任何事要帮忙,一定要通知他。开始,我强忍着不舍,一直提醒自己要镇定,要坚强。可是最终当老杨要告别离去时,我还是忍不住伏在他的肩头,泪如雨下。
老杨只是帮我擦了擦眼泪,叹着气对我说:“我知道你难过。可是你搬出来是明智的。你这个样子,给谭慧看见,麻烦就更大了。唉,这都是我不好。你照顾好你自己,最好先避免见谭慧吧。”
我自觉心里有愧,一直是躲着谭慧的。可是有一天,我接到谭慧的电话,说她在住院,想见见我。我实在是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她的。接到电话后,我马上就赶到了医院。
在医院里见到谭慧时,她穿着病服,躺在病床上,她的脸色虽然有些苍白,可她依然显露出气定神闲的淡雅和雍容。和我当初最早见到她时的样子,没有太大的区别。我本以为她是一副病容,实际远非我想象的那样。
我们谈了些彼此的近况。谭慧说她住院是家庭医生的要求,她自我感觉是没必要。我告诉她我在进修英语,打算读完英语课程后,明年去选修会计的课程。
也许是我心虚吧,我有意识地说,我搬家是为了离学校近些。
谭慧那聪慧的眼睛望住了我,依然是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说:“晓君,我知道你为什么搬家。”她停了下来,盯着我的神情有如一个审判者。
我只觉得一股血涌上大脑,脸哄地一下透红了。我嗫嗫地,恨不得可以像一阵风一样消失。
谭慧的声调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她的脸上也看不出愤怒的情绪,但她的话音显得十分清晰有力,说出来有如千斤重锤般击打着我脆弱不堪的心:“你不需要任何解释,我也不想责怪你什么。我只想知道,你们发生了几次?”
我在谭慧面前,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抵抗能力。我感到羞愧得无法面对。我的嘴动着,却仿佛是在替别人说:“对不起,谭慧。相信我,我们真的真的只有一次。对不起。”
谭慧扬起头,眼光从我的头上穿过。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说:“再美丽的花瓶,摔一次就碎了。摔一次和摔一百次有什么不同呢?” 她停了停,语带鄙夷地说:“不过我相信你没有撒谎。”
我不知道谭慧说这话时的情绪,是愤怒亦或是悲哀?斥责呢还是原谅?我只感到她无形的威严和强大的压力,予我无比的恐惧。
刚好这时护士进来,打断了我们。我好似被特赦的囚犯一般,逃似地离开了病房。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谭慧。这次见面成为了我大脑里的一台打印机,在我以后生活中,不停地重复着打印出所发生的这一幕。就好像是谭慧圈出的一个无形的道德囹圄,把我囚禁其中,让我去反省,也让我禁足了好几年。
自那以后,我就断绝了和谭慧和老杨的联系。期间我也想过和老杨联系,可是每当我尝试拿起电话,按老杨的号码时,我的眼前就会出现谭慧那锐利且带有些鄙视的眼神。那眼神即使在多年以后,也会让我感到颤抖,使我没有勇气哪怕按下老杨的号码。
八
几年后,我接到一个电话,一个清晰的女声用流利的英语自我介绍说,她叫索菲,问我是否认识谭慧。我惊讶地说是的,并反问她如何知道我的。索菲说谭慧刚刚去世了,她在根据谭慧的联络号码致电谭慧的朋友,邀请去参加谭慧的葬礼。
我被这个消息震惊了。虽然知道谭慧患有癌症,但从没有感觉过谭慧是个病人。她总是那么刚毅,那么强大。她从没有显露过病态,即使是躺在病床上。
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努力着忘记老杨,忘记那个带给我不堪的夜晚。我害怕当我见到老杨时,我之前的努力会付之东流。我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去送送谭慧。我希望再一次向她表示我的歉意,不管她是否能听见,至少我自己需要放下,不然我总是被那段经历纠缠着,总也不得安宁。
在葬礼的礼堂门口,一个个子高挑,清秀大方的女孩子在迎接着每一个来参加葬礼的人。见到她时我吓了一大跳,因为她是那么的像谭慧。我马上就醒悟过来,她是苗苗。我走过去和她打招呼说:“苗苗,你长这么高了?你还记得我吗?”
女孩对我的话完全没有反应,她只是很有礼貌地和我握了握手,用英语说:“我是索菲。谢谢光临。”然后就把手伸向我后面的来参加葬礼的人,并说着同样的话。
我这才知道索菲是苗苗的英文名。几年不见,她长成了大姑娘了。也难怪她不记得我,我都几乎不认得她了。只是她实在是太像谭慧了,连声音表情都像。我不禁暗暗感叹,即使谭慧人已经不在了,她的威力仍然存在。
来参加葬礼的人多得出乎我的意料。在悼念仪式上,人们的发言让我对谭慧生命的最后几年有了些许的了解。一位妇女回忆了谭慧在癌症互助小组里对大家的帮助,赞叹说谭慧是她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女性。医生曾经判决说她只能活最多半年,可是谭慧居然勇敢地多活了两年,因为她要看着自己的女儿长大成人到可以独立生活。
听到此,我才突然意识到,来参加葬礼的人中,好像没有老杨的身影。
在最后的告别仪式上,我走到谭慧的遗像前,相片中那个美丽女人,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非常宁静地被包围在淡雅素洁的花丛中。我低下头,默默地祈求说:“谭慧姐,我是来向你真心道歉的。你一定要原谅我。一定!”默念到此时,我的心又一次体验到了那种羞愧和挣扎。仿佛谭慧就在注视着我,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一定是哭得非常难看,站立在棺木旁的索菲轻轻地用英语安慰我说:“基督与妈妈同在,她去了天堂,她很快乐,你也不要难过。”
我很想过去拥抱一下苗苗-----她现在是索菲,但她伫立在那儿,整个人所体现出的庄重和礼貌,那和年龄不相符的镇定,给我一种拒绝哀伤的感觉。我的肩膀退缩了回来,只是轻轻地和她握了握手,心中再一次惊叹谭慧是怎样把自己杰出的个性复印到了女儿的身上。
我没有去参加葬礼后的聚餐,一个人静悄悄地离开了。当我走到停车场时,我见到了老杨那熟悉的身影。
很明显,老杨是来参加葬礼的,从他那身黑色的西装就可以看出。他显得有些忧郁,深邃的眼神仍然是那么的吸引我。
我觉得他好像就是在等我,果然,他说:“我猜你会提前离开的,看来我没错。”
几年了,太多的事情在这几年发生。我曾经好多次地想象,我如果和老杨再次相见,会是一个怎样的情形。
“你没见到我,是因为我坐在后面的角落里。”老杨知道我有太多的话想问,主动地解释说。他看我的眼光里,充满着温情,让我不由地有一种想要投入他的怀中的冲动。这是老杨和方向最大区别。但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我内心中,曾承诺过谭慧,我不会再做对不起她的事情。
“我和谭慧早就离了。”老杨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原来,不光是我,谭慧和老杨之间,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难怪老杨没有在葬礼上露面,我惶恐不已地说:“我没想你们俩离婚的,我向谭慧道了歉的。我,我真没有破坏你俩。我没有,我离开了、、、”我太震惊,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老杨拍拍我的肩头,深深地叹口气,露出一丝苦笑,说:“你不了解谭慧。她眼里是容不下一点污点的。她自己可以犯错,别人决不能犯错。唉,离了也好,我们早过不下去了。”他端详了我一会,伸出手,像是要抚摸我的脸,可我把头低下了。只听见他说:“这么久没见,你看上去挺好,我也放心了。”
我仍然沉浸在他和谭慧离婚消息的震惊里,不知所措。我们彼此沉默了一会,老杨说:“我是从惠市赶来参加葬礼的,我还要尽快赶回去。”
我不解地问:“你不和苗苗一起呆几天吗?再怎么说,即使你和谭慧离婚了,可你是苗苗的父亲呀。”
老杨摇摇头,说:“苗苗可能对我有误解吧,她还是不愿意和说话。唉,孩子大了有孩子的世界,她现在不需要我了。”老杨说这话时,声音有些颤抖。
“怎么可能,她才十七八岁,刚刚没有了妈妈,怎么会不需要爸爸呢?”我不明白老杨的举动,他是一个很会体贴人的男人,为什么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呢?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老杨低下头沉思了一会,接着说道:“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苗苗对我这么冷淡。她连中文都不和我说了,我们就像两个国家的人,就不要说是父女了。”
“当初我们离婚时,谭慧要求我把房子让给她和苗苗,她后来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就将房产全部转到了苗苗名下。我这次回来,是住在朋友家里的。苗苗提都不提让我住在家里,我哪里还像是她的父亲?我成了外人了!”老杨的情绪开始变得恼怒起来。
听到这话,我有种本能的冲动,想说“到我那去住吧。”这个念头一浮起,我的心一下子撞鹿般猛地跳动起来。可是还没有张嘴,老杨的手机响了。
当他接听电话时,我可以听出对方是个女性。而老杨匆匆转过身去听电话的举止,让我疑心那不是普通的朋友。我刚刚急剧起跳的心,瞬时间又沉了下去。
如此剧烈地,有如过山车般地震荡起伏,我的心有一种严重缺血的反应。我的头一阵晕眩,恍惚中,之前在葬礼上看到的谭慧的遗像,好像出现在我面前,我耳边好像听到谭慧在对我说:“你以为你可以赢得过我吗?”我害怕得脱口而出道:“不,没有!我没有!”
有如开闸洪水般,几年前的羞愧悔恨又一次涌出我的记忆。
我绝望地想,难道是谭慧已经将那些羞愧和悔恨刻录在了我的大脑中,任何轻微地触动,这些痛苦回忆就会重复,带给我新的折磨?
最终,我和老杨之间什么也没发生,我像上次一样,把内心想说的所有话,都藏在了心里。我们互道了珍重,重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他回到了惠市,我呢,接着过我的平淡无奇的单身生活。
而谭慧虽然永远地走了,可她总是时不时地会在我心中浮起。每当经过我们曾经相遇的地方,她就会出现在我的记忆中。她的声音,她的容貌,依然清晰。我常想,到底她将伴随我多久,我是否能够走出她的控制?
我仍然在寻找答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