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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71) 阴阳界

我上午到达西安,即去医院看望老烟。他比我想象得要好,虽然身体虚弱,脸色还算基本正常。见我回来,他精神振作了不少,眼里也泛出一丝光泽。他绝想不到一次小小冒险,居然会让他一病不起,不免很有些懊悔。当初所有人都反对他出远门,他却一意孤行,以至于此。但眼下计较前由又有何用?我试图劝他:“不过是一次重感冒,你会好起来的。”

老烟叹了一口气,摆摆手:“你不用安慰我,这次是不同的。天天打抗生素,一直就好不了,我知道我有大麻烦了。白天不烧的时候,我和正常人也差不多,只不过浑身没劲;一到傍晚,我的体温就蹿上去,那份难受劲就别提了,简直就像去地狱里走了一遭。所以说,我现在生活在阴阳界——白天在阳间,夜晚在阴间。”

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死亡真的已经如此逼近了吗?摸着老烟布满针眼的浮肿的手,我感到很难过,可也无法显露出来,只好宽慰他:“别想太多了。你能感到难受,说明你的生命体征还是很强烈的。放心好了,你这些感觉都是活人的感觉。阴间到底怎样,没有人能知道,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老烟笑笑,不再谈论这个话题。我知道,与他的感受相比,我的劝解是乏力的。老烟不是基督徒,我也不是牧师。我无法让他相信,他只不过要去见他的天国之父,那大爱无边的上帝。2000年我在芬兰时,曾经与一个美国牧师安东尼结识。他原本是好莱坞的一名三流演员,30多岁时父亲得肝癌病逝,死前请来一名牧师作祷告。那位了不起的牧师让他父亲战胜了恐惧和痛苦,最后从容地离开了人世。安东尼告诉我:“我父亲走的时候,头是向上抬起的,带着一份进入天堂的安祥。异教徒死的时候,头则多半深陷在枕头里,带着对地狱的恐惧。”在安东尼眼里,父亲的死使他见证了神迹,从此他告别声色犬马的好莱坞,改行当了一名牧师。

去年10月,我的大学班主任得胰腺癌去世。他病重期间,我曾去肿瘤医院看过一次。那时他已经无法言语,双目紧闭,不过意识尚未尽失。我摸着他枯瘦的胳膊,在他耳边喊:“吴老师,我是烟斗,来看你了!”他好像很激动,手脚虽不听使唤,但眼球在眼皮底下拼命骨碌,好像要从阴阳界挣扎回来。没过一周,他便离开人世。得知他快不行了,我是第一个赶去的学生,但也晚了半小时,未能与他临终前见上一面。他张着嘴躺在那里,一米八的大个瘦得像一副骷髅,两手黢黑,显是缺氧所致。他的两个双胞胎儿子各捧一本佛经,在门口摇头晃脑地吟诵,像是在超度他的亡灵。

我后来知道,吴头几年前已经信奉藏传佛教。不过我对他的虔诚深表怀疑。在当班主任期间,他表现得非常正统,经常对同学们进行政治说教,使我十分厌烦。在他的带领下,我们班连年被评为校级“先进班集体”,但里面没有我的什么贡献。那时我是属黄花鱼的——溜边走,对吴头的左派作风很是不屑。吴头后来对我有深恩,让我得见他的菩萨心肠。饶是如此,我仍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根红苗正的人,怎能信奉佛法?他在病床上的痛苦挣扎,也让我看不出一丝淡定从容。宗教信仰讲求一个“缘”字。没有缘,就无法与神意相通,即便学富五车,未尝胜得过村夫野民。

午饭时,老烟吃了三只馄饨,就再也吃不下。两点一过,一测体温:37.5,他立刻紧张起来:“完了完了,又开始上去了!”说完闭上双眼,一边喘气,一边哼唧。如此熬到晚7点,他挣扎起来喝了几口稀饭,便又瘫倒在床,哼唧个没完。整个下午他一直在输液,挂了六瓶针,烧却一直未退。9点来钟,终于烧到38.5度,老烟仿佛见着救命稻草,忙催我去叫护士:“现在可以打退烧针了,快点去,我实在受不了了!”

我找到护士,却被告知值班医生不在,没有医嘱开不出退烧针来。她打开冰箱,让我拿了个大冰袋回去。老烟见我无功而返,直骂大夫没有医德:“值班值班,值个鸟班!”我说:“你省省吧,还有力气骂人?本来就该先进行物理降温。”我找件衣服把冰袋裹上,让他枕着,又叫护工小袁打盆水来,给他擦身。自从儿子出生,我已经对发烧有了足够经验,老烟虽然白发苍苍,眼下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小袁是个30多岁的农村妇女,受过护理训练,给老烟擦身十分利落。老烟大概也觉得挺舒服,哼唧得温柔了一些。不过一到要害部位,老烟却死活不让擦。小袁笑着说:“这有个啥?腹股沟有大动脉,最该降温了!”老烟却不听她讲医学道理,紧紧揪住裤头不放。我知道老烟脸皮薄,便从小袁手里接过毛巾,亲手给他擦拭。

这样折腾了半小时,体温一点没降,不过也没再升高。老烟不得解脱,便又开始大声哼唧起来,吵得其他病友无法入睡。我心里恨极,凑到老烟耳边,咬牙切齿地对他说:“你能不能不哼唧?哼唧管用吗?让人笑话你!”老烟闭着眼,皱皱眉,稍微收敛了一些,不过还是没法安静。

好容易盼来值班医生,老烟如见亲人一般,顾不得埋怨,直喊大夫救命。一针下去,老烟老实许多,哼唧的频率也逐渐趋缓,最后如婴儿般安然入睡。看着老烟这副模样,我实在有些难以为情。老烟一生坎坷不平,多灾多难,照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对生死应该有份达观,却表现得如此执着,真让人费解。

《新概念英语》第4册收录了一篇罗素的《怎样做老人》(How To Grow Old),里面谈到老人如何面对“怕死”的问题:

“克服这一点的最好方法——至少在我看来——就是使你的兴趣变得更广泛、更无私,直到自我之墙逐渐远去,你的生活日益融入全体人类的生活之中。个人的存在应该像一条河流——刚开始很小,夹在狭窄的河床之间,奔腾跳脱,经过巨石、越过瀑布;渐渐地,河面变宽了,两岸后撤,水流也更加平缓;到最后,不着痕迹地汇入大海,毫无痛苦地失去自身的存在。能这样看待生活的老人,不会害怕死亡,因为他所关怀的事物将继续下去。如果精力衰退,疲乏增加,则不妨接受休息的念头。我自己愿意一直工作到死,知道别人会继续我未竞的事业。想到凡是可能的事我都已经做了,我会感到心满意足。”

像罗素这样看得开的老人,的确可以落得个“自然死”。但是老烟不同。他一生有过无数梦想,但无一成真,所以无法“心满意足”。进入晚年,他非但不能“融入全体人类的生活之中”,反而逐渐远离现实世界,沉湎于旧日怀想。他热衷老友聚会,年年赴浙,尽管能见到人越来越少。老烟不止一次说过:“我不怕死,但我不想忍受死前的痛苦。”这其实是在偷换概念,因为死亡本身就是一个过程。死刑犯对枪子估计不会有太多感觉——如果打得够准的话。真正的恐惧源于对死刑的等待。而老烟恰恰缺乏这种忍耐力。我想他手边要是有毒药的话,恐怕早就吃下去了。

但这一刻终究是要到来的,无论从容也罢,恐惧也罢。我当然希望老烟能走得好受一点,可在中国,我没办法让他安乐死。再说我也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想死。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眷恋,原本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2010-06-06

 

格利 发表评论于
这是不经修饰的描述,真实感人。
林向田 发表评论于
“克服这一点的最好方法——就是使你的兴趣变得更广泛、更无私,直到自我之墙逐渐远去,你的生活日益融入全体人类的生活之中。”
雪白小兔 发表评论于
有点让人怀疑, 你聪明有才, 但是有点不近人情.
无中 发表评论于
对狼兄之对父亲老烟的那种带着距离感的亲昵的描述和评介感到很新鲜。 从前不曾看过这种特殊视角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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