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东行记,第二天B,下山组曲

生活在新西兰,随手捻几片草叶与朋友共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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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瘸子的探戈

有个问题当时我不明白,站在瑙鲁赫伊山火山口明明看到的是双峰,但在山下怎么看都是单峰。回来后查了许多资料,但很少有火山口全景的照片。这进一步验证了毛利人不允许专业人士近距离拍照的说法。后来从维基网站得到一幅珍贵的航拍全景照,终于弄明白了。原来在火山口外围还有一个大火山口,我们在山下拍照的角度,只能看到外围。火山口外圈和内圈之间,有一个狭窄的豁口,在山下很难看到。

我从峰顶下到豁口处时,右腿突然剧烈地抽搐,疼痛难忍,只能躺在地下,伸直右腿尽量放松。广袤的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喧嚣的小伙伴们都去哪儿啦?眼前只有深邃的蓝,耳边只有呼啸的风。

两年前为走这条步道做练习时,老伴在百米深的谷底折断三根脚骨,我陪着她一步一步在河水里、在丛林中艰难地向外走。来救援的直升飞机在我们头顶盘旋,因树林过密飞机降不下来。没有办法只有靠自己,凭毅力,最后老伴用了四个小时自己走出了困境。后来老伴还调侃说:终于明白了什么是路在脚下,登天果然是更难!后来我们按计划来穿越步道时,老伴一个人在山下旅店等我。今年我们又来了,可我还是没有陪着老伴,自己来登顶了。

躺在这里,似乎离天堂太近。不宜久留!我试着坐起来,慢慢活动活动,想喝口水,水袋已经干了;想呼叫老伴,呼机没有任何反应。想必老伴已走出5公里呼叫范围或者大山挡住了信号;想紧一紧散开的鞋带,但腿不敢打弯。我处的位置正是风口,天气变幻莫测,刚才还晴朗的天空,瞬间变得混混沌沌,一团团黑云紧紧地裹着我,身边的几块与人同高的红色火山岩冲着我呲牙咧嘴,似乎在嘲笑:

“就你这点本事,也敢来这儿得瑟?”

我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死亡威胁”。好吧,既如此,咱就爷们一点,虽然不敢跟大山叫板,但坦然面对总不算错吧。

我挪到了背风的大石后面,坐下来尽量地弯曲身体,把鞋带系上。然后慢慢站起来迎风向山坳走去。断水了,咱忍着;腿不跟趟了,咱悠着点,记住老伴的唠叨:“不着急,别得瑟”,先挪到山下垭口平台再说。

开始下山了。这么陡的坡,即使坐在那里也可以出溜下山,但那样做速度太慢,再说咱也不能这么窝囊。我把右腿冲前,向下出溜一步,左腿跟进一步;再出溜一步,跟进一步。想起当初我在跑步机上扭了脚,拄着拐杖和老伴在家里自娱自乐,发明了一种舞步叫“瘸子的探戈”。今天恰好用上了,趟一步,跟一步,虽慢但却很有节奏。

上山时有左右两个分支可以选择,下山时无一列外都选我们上山走过的路,因为砂石松软,可以趟着下山。我尽量保持右腿不打弯,一步步往下趟,站不稳就坐个屁顿,趁机出溜一段,当脚被堆起的沙砾埋没时,就停在那里发一会儿呆。回头看火山口已渐行渐远,不知不觉我已经钻到云层的下面,颇有成就感,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一点。举目远眺,穿山步道蜿蜒崎岖地通向一座悬在半空中的大湖。憧憬着美景,疲惫的身躯也放松了许多。

后面赶上来一位姑娘,看不懂我的“瘸子的探戈”,以为我不会下坡,便给我示范怎么趟路。她把两只脚跟扎进沙砾,身体重心后移,仰脖挺胸哧溜向下。我明白,我懂的。十天前我就是用这招趟下艾格蒙特山的,可是今天哥哥腿要抽筋,这招不能用了。

一步,两步;十米,二十米,用了两个小时,我终于趟下了瑙鲁赫伊山,回到了步道主干线。原以为可以用两个小时上下,实际上我用了四小时四十分,但无论如何,我完成了一个超越自己的壮举,实现了登顶的心愿!一般地说爬完瑙鲁赫伊山的都是往回走,一路下坡6.4公里就可以回去,可我选的是继续向前,老伴在前面,朋友们在前面。我还要攀爬新的制高点,还要走13公里的山路。

广阔荒凉的南垭口盆地,四周环绕着山峰,从谷底到峰顶可见冰河时期侵蚀出的一道道褶皱。

一条足有两公里长的笔直小道穿过盆地直达对面山峦,平平的没有一点起伏。

我孤零零地走着,周围的山峦、身后的主峰被厚厚的云罩着,只有平原的上空呈现出一汪湛蓝;我孤零零地走着,先是拖着右腿,一点点舒缓肌肉,慢慢地适应节奏,试着让右腿打弯正常行走。心里盘算着:现在是下午2点,再有4个小时就可以出山;我孤零零地走着,身后没有行者,左右没有同伴,间或一两个山客从对面的云雾里钻出来,我们面面相觑,尴尬地打着招呼,他们无不同情地看着我,我的狼狈和疲惫显而易见。我恨不得向每个人解释:我是刚从主峰上下来的爷们、好汉!

       慢慢地,我接近了云海,一座陡峭的山坡出现在眼前。我知道这是穿越步道最难走的一段,步道的最高点红色火山口(RED CRATER)就在上边。路的难度虽不能和登主峰相提并论,但此刻的我体力透支,爬起来相当吃力。好在我两年前走过这段路,没有那种陌生的恐惧;好在经过一段走平路的调整,右腿虽无力但也摆脱了抽筋的危险。

       慢慢地,我钻进了云海,攀上了第一道山梁。这里又有一个三叉路标,分出的一叉指向汤加里罗TONGARIRO)主峰。我打定主意,下次再来就去这个分叉,进军汤加里罗主峰。沿着陡峭山脊继续攀爬,两年后再次登上了海拔1886米的红火山口。

这是个活火山口,艳红的、暗红的火山岩,层次分明的分布着,呈半圆形,像一个涂了重重口红,张开着的女人嘴唇,仿佛在诱惑大山。再看火山口底部那支离破碎的山体,能想象出被诱惑者的下场是多么悲惨。山脊上的岩缝呼呼地冒着白烟,一股浓烈的硫磺气味令人透不过气。往下走是一道又陡又窄的火山沙砾路,最窄的地方不到一米宽,左右两边都是直直的、深深的陡坡。这对我已不算什么,可后来老伴说,她走在这里异常困难,甚至有恐高的晕眩,不敢往左右看,咬着牙盯着脚尖一步步地蹭下来的,眼前的美景根本无暇欣赏。过了山梁回头望时,根本不相信自己刚刚从那里过来。

       陡坡下面就是著名的翡翠湖,是一串三个大小不一的积水谭,湖水绿中泛黄,富含有毒的矿物质。我溜下陡坡,渴、饿、累到了极点,瘫坐在翡翠湖边,咪咪愣愣,恍恍惚惚。

 

2. 翡翠湖边的神曲

         翡翠湖是死火山的火山口,由于溶解了许多矿物质,故水色如翡翠般碧绿、似透明非透明。她是整个穿越火山行程中一道靓丽的风景,所有关于汤加里罗火山介绍中,都会发现关于她的照片。三谭靓水中最小的一座深潭是最漂亮的,湖水由浅至深,一圈圈、一层层:乳白、淡黄、浅绿、翠绿,均匀地分布着;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暗紫色植物,相衬在湖的周边浅水区,似保护这谭美丽的漂亮睫毛,犹如排斥另类杂色的紫金滤网。我神情恍惚地感觉这里是月球,亦或是火星,要么就是童话里的仙境。

        “朋友,你是不是断水了?”一个朦胧的声音似乎来自天外,把我唤醒。

        “对,我登顶了,断水了。”回答虽语无伦次,但仍然忘不了炫耀。

        “登顶了?太棒了!我也登过顶。别担心,我给你水。”什么?我没听错吧,他要给我水!我并没有向他求救,因为山上每个人的水都很珍贵。

站在我面前的是个30岁的年轻人,看不出是哪国人,只能听出他说的英语是母语。他拿出一瓶一升半装的矿泉水,再拿一只空瓶子往里面倒。倒出四分之一瓶时,我忙喊:

“够了,够了”

 “旧瓶子我用过了,这瓶新的给你。”他很平静地说。我已经说不出话了,接过瓶子先灌了两口。

“你是一个人吗?”

“我有同伴,他们都走了,我太太大概已经在出口了”。

“你太太有水吗?”

“不知道,应该有吧。”等我缓过神来要谢他时,这哥们已经走了。

 “对不起朋友,我还有两天的路要走,我需要瓶子。”我正在遗憾,他又回来了。他很老到地绕到我身后,解开我的登山包,打开水袋,把半瓶水灌了进去,然后带着空瓶子消失了。

我坚信他是翡翠湖中走出的天使,专门救人、助人于危难。我更愿相信他是个普通人,一个平凡的年轻人,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主动伸出援手。你不需要认识他,不需要感激他,他把爱展示得即淋漓尽致又自然而然。这一刻我明白了许多,感悟了许多,包括自己也要成为人间大爱的中转站。老伴被他感动得一再流泪,问我为什么没给他照一张像。我说一切都很突然,很短暂,加之我当时的状态极差,才有了诸多遗憾。也好,给我们留下了更多的想象空间。

 

3. 下山小调

          有了这半升救命水,我把一份三明治吃了下去,体能恢复了许多,精气神也来了。还剩下10.4公里,坚持、加油!

         离开翡翠湖,前面又出现一片空阔的盆地,黑黑的火山灰均匀地沉积成一个大板块,加之地面零星冒出的一簇簇高原草,仿佛来到美国西部的荒漠。穿过近一公里的平原小路,步道的最后一段陡坡出现在眼前。我重新找到登山的节奏,一步步登上坡顶,来到著名的蓝湖BLUE LAKE)湖畔。它就是我在瑙鲁赫伊山上看到的毛利人的圣湖,悬在半空的神秘天湖。所谓悬湖,是因为它的一半湖壁都是悬崖,大山用自己的臂膀把一汪圆圆的、湛蓝的碧水托在空中。

      过了蓝湖就是下坡路了。绕过山峦,没走多远,眼前出现一块警示牌。告知人们已经进入火山喷发的危险区域。201286日夜间,右手边不远处冒着白烟的TEMAARI 火山口突然喷发,而上一次的喷发是1896年。目前没什么征兆,但有关部门在此设置了约1.5公里半径的警戒区,设立了自动监测站,有危险马上关闭步道。

眼前的视野相当开阔,能看到“之”字形坡路一直延伸到山脚。植物也多了起来。一片片白色的指顶花装点着高山陡坡;一蓬蓬的高原草随海拔逐渐降低在长高、在变密;一丛丛灌木,从无到有,到渐渐地包围了步道,淹没了人影。放眼望去,平原上是大片墨绿的森林、翠绿的牧场、湛蓝的湖泊,尤其森林中一条诱人的、白色的玉带,那就是我的终点,老伴就在那里等我回家吃饭。

我开始用话机呼唤老伴,试了若干次后,终于收到那熟悉的喋喋不休的频率。她告诉我自从转过山峰,步话机就没信号了。没有办法只能等我也转到山的这边来再说。她已经到达终点,和JANIS 在车里休息,其他人都还在路上,过一会儿她就把车开到步道出口去接大家。我有些得意,看来我的速度还不算太慢。

正和老伴聊着,发现对面山坡上有个熟悉的身影,一步,一步地向前挪着。仔细一看,好家伙,是我们掉队的伤员大徐。

老兄,你怎么在后面?”他很诧异地问

“我登顶去了,你不是知道吗?”

“哎呀呀,我媳妇说你没登顶,早走前面去了。我要知道你登顶了,我也上去了。”

“好家伙,我好模好样都这般狼狈,你拖条伤腿还要上去。”

“你上,我肯定上。可ANGELA说顶峰不让上了,谁都没去。”

“还是ANGELA了解你,不这么说,你也不死心。”

这就是我的哥们,一个充满东北悍风的杭州爷们,为朋友不计代价;为承诺牺牲自己。虽然我们相识的时间并不长,但都有一见如故的默契。荒山野岭哥俩见面格外亲,相聊甚欢。虽然我的速度慢了许多,但有了旅伴,就不再寂寞。虽然我恨不能以最快的速度奔向终点,把干渴的每个细胞都浸在水里,但天色已晚,路上已经很少见到人,我不能撇下大徐不管。

我们哥俩边走边聊,话机里不时传来媳妇们关切的声音。大徐两口正在热恋,热度绝不次于那歌里面唱的“热情的沙漠”,离别这好几个小时,虽然是前进的动力,可想而知也颇受煎熬。现在,这两个女人,做着伴大着胆,走进已是黄昏的密林,上山接我们来了。

“你们到哪了?看没看见一条小河?别着急,趟过溪水就能看到我们了。” 步话机里不时传来他们的唠叨。     

    最后3公里路都是在茂密的森林里。时近黄昏,树的身影光怪陆离,周围鸟语虫鸣,林中不时有小动物被惊扰逃窜。平常3公里的距离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可今天大徐伤了一条腿,我因缺水也成了肉干,所以我们走得很慢、很难,好在女人们不断地给我们鼓着劲。

2014.1.11.晚上740,终于趟过了林中小溪,见到了自己的女人。遗憾的是老伴并没有给我带来水,她的水瓶也早就空了。现在提及她仍然难过,责怪自己准备工作没做好。

我告诉老伴那片林中溪水就是旺格努依河的源头,我们又完成了另一个壮举,从头至尾追随着大河,一直伴她走到入海口!浩荡的大河,起点竟然这么平凡甚至不起眼!

     

4. 沸腾的火锅

         回到家,洗完澡、喝足茶, MICHEALWENDY及众人,已经在他们的房子里准备了热腾腾的台湾火锅,就等我们过去开饭。林先生打开了一坛自酿的、芳香扑鼻的米酒。见到这一切,我周身流淌都是热腾腾的暖流,

         沸腾的火锅、美味的海鲜、鲜嫩新西兰牛羊肉、温情的佐料、醉心的老酒。我想起卧在山上无助的场景;走在平原孤单的身影;爬在陡坡发抖的身躯及翡翠湖畔近乎虚脱的困境。这一切都刚刚发生,这一切又已被大山收录,又被此刻的温情淹没。这一天让我理解了许多,感悟了许多,也超越了许多。

         在座的每个人今天都超越了自己。WENDY 走出步道口时,老伴已等在了那里。问她完成如此壮举感想如何?她的感言竟是:“生不如死!”可现在她已经谈笑风生了。我知道这将是她可以自豪、可以炫耀的长久话题,因为她超越了“生不如死”。她是为了帮林先生完成“穿越火山”的心愿来的,因为相爱,所以相伴。林兄是我们队伍里的长者,夫妻两人不仅做了充分的准备,还带来了学业有成,刚刚从国外归来的RONNIE JANIS。他俩是三包胎中的两个,从小我就看着他们仨长大,也教着他们仨成才。如今他们摇身一变,青春活力中透着成熟睿智。席间RONNIE 一直感慨着他试图登顶的那段体会,以他工程师的眼光看,最陡峭的地方一定有七八十度,近于垂直。只有他最了解我的处境,我的艰辛和我的自豪。

    老伴说,在座的每个人都应该颁奖,每个人都是最棒的!尤其要感谢MICHEAL,给大家精心安排了食宿,让这次十六人的大规模行动无任何意外和遗憾地圆满结束。

        我在心底唱起醉心的蒙古长调:“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2014.3.13. 於奥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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