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上写满了屈辱与苦难
——看电影《归来》
——看电影《归来》
2014年的5月中旬,因为一部电影的问世,在看似热闹,实则沉闷的得如同一潭不动之水的中国影坛上,骤然泛起了一阵阵涟漪,围绕着这部影片,很快出现了一个有关《归来》的话题。不用说这与影片中的时代背景并不遥远有很大关系,因为当年的亲历者们还都健在,并且随着社会的变迁,那些曾经的功过是非还常常被人提起,用来说事儿。
所以关于这个话题有话要说的人很多,这些人从他们的经历里,也从他人的经历中,包括从这部影片里,或是看见了爱情的宝贵与坚贞,或是看见了悲剧对人生的致命影响,或是看见了人性在非常环境下的扭曲与纠结,等等,这一切都成为话题中的话题,众说纷纭,不一而足,大有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感觉。
一部故事影片能引起这样的连锁反馈,不能不说是故事本身触动了人们的神经,揭开了像是愈合了,其实并没有完全愈合好的疤痕。往事并不如烟,人们的感知被影片带到了那个一切都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勾起了多少人想起来依然还是触目惊心的往事,或是印证了从他们父辈口里所知悉的、那些光怪陆离般的事情的原貌或本相。
影片一开始,就是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一方面是铿锵有力的红色芭蕾舞剧的排练与演出,剧中的主人公琼花带着深仇大恨立志要当一名红军战士,去打倒一切南霸天,北霸天。另一方面阶级斗争的触角深入到每一个细微末节,正在大西北劳改农场改造的右派分子陆焉识跑了,他的妻子和女儿马上就被叫到舞蹈学校,该校的工宣队长当面警告他们,如果陆犯回家,不得收留,要立即报告。并且还要母女俩当即表态。
这种只有革命原则,没有亲情人伦之情的事情,在今天看来是多么得荒唐与反人性,可是在那个时代这一切都是名正言顺的,没有人会想到不妥,或是不应该。因此,夫妻反目,父子如仇人的怪像并不少见。人的狂热一旦被鼓动得走火入魔,那真是可以是非不分,亲情不再了。因此,影片中陆焉识的女儿丹丹的举动也就不足为奇了。她为了自己能够进步,不惜将冒着极大危险跑回来的父亲拒之门外,又说死不让母亲去见她的丈夫,并且还把他们要会面的时间和地点报告给了来抓捕陆焉时的人。
火车站天桥上的那场戏直击人们的心灵,在民兵的追捕下,两个人撕心裂肺地隔空呼喊着,一个高喊:婉瑜!另一个拼命地喊着:焉识,快跑!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另一个挎着一床被子,手里抱着一包馒头,向着丈夫死命地跑去,一心要把她精心准备的东西交到丈夫手上。他们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就是想互看对方一眼,互道一句珍重。可是他们的这点要求,也是被视为大逆不道的。民兵横阻在他们两人之间,就是不让他们相见,也不让她把东西递给丈夫。陆焉识被几个彪形大汉压倒在地,又像是被批斗的牛鬼蛇神,尊严扫地地被架着离开现场。做妻子的被民兵凶悍地推搡倒地,血迹从发际线流了下来。她为丈夫带来的馒头也滚落了一地。
编导一点都没有夸张,这就是那个年代里的正常一幕。当时的人也许不会有什么不正常的感觉,可是今天的人再看这一幕就不会坦然面对了。在那个年代,革命的敌人即使是肉体还在,他们的灵魂与尊严,包括他们家属的一切尊严早就不复存在了。人一旦疯狂起来,真是连野兽都不如。野兽只是在它遇到你的时候给你带来危险,它看不见你的时候你是安全的。可是人却不同,他定义要专政你,你是无处藏身,无处躲避的。他的残酷能叫你生不如死,也能叫你的家人、家属深受其害,无法享有正常的生活。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当全民都为曾经的付出的代价而认真反思的时候,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就是可以从沉重的负担重走出,开始新的里程的时候了。电影《归来》的社会意义便是如此,它从艺术上开启了全民正视那段历史的时刻。反右和文革距今已有五六十年的时间了,当历史被拉开了一定的距离时,就会是审视它的最佳时机了。相信会有更多的文艺作品在《归来》后接踵而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发挥作用,从而让这段历史真正成为一份资产,即使是那么得不堪,也有可供警惕与借鉴之处。
影片中的主要人物只有三个,故事细节比较翔实,所以演来很有真实感,也很有艺术感染力。比如陆焉识平反回来后,为了医治妻子的病,想方设法地开启妻子的心智,以便她能够恢复记忆。这期间他当了专门给妻子念信的人,也假扮过钢琴的调音师,到了后来又成了专门送她去火车站迎接陆焉识的人。这其中的每一个情节都是感人至深的。
丈夫给分离了20年的妻子,一封封地念着他在劳改农场里写在捡来的纸上的,那些不可能寄出来的信,听信的妻子沉浸在对丈夫的思念之中,可是竟不知道眼前这个念信的人,就是自己朝思夜想的丈夫。这些个桥段残酷之极,让人抓狂。观众为冯婉瑜心急如焚,恨不能在她的面前大喝一声,在你面前的这个人就是陆焉识!
其实在三个人物中,妻子冯婉瑜是最有个性,也是最坚强,最正面的一位。表面上看是丈夫受尽了苦,因为他去劳改了。实际上是妻子的苦比丈夫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孩子才三岁,家庭就破碎了。一个年轻女人,独立抚养一个年幼的孩子,还要面对政治上的歧视与压力,她所面临的困苦不用想也知道会有多么艰难。雪上加霜的是,革委会里又有一个姓方的人的对冯婉瑜的伤害就更是难以言表。所以,冯婉瑜还能够活着就是一个奇迹,她没有在真正意义上的疯掉,只是患上了一种叫做心因性的失忆症,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当陆焉识于三年前偷着跑回来时,冯婉瑜表现得可圈可点。面对工宣队长的高压,她只是勉强地敷衍了事。对于从劳改农场专程跟踪而来的那两个穿狗皮大衣,戴狗皮帽子的人,冯婉瑜不仅不惧怕,反而问他们陆焉时为什么要逃跑,你们把他怎样了!当丈夫来到了家门外,她为了女儿的前程,咬牙没有把陆焉识接到屋子里,可是她却准备好了第二天早上要去见他。对于女儿的指责:你为什么不替我想想?她厉声答道:从小到大都为你想,这件事要为你爸爸想。
后来她得了病了,但是正如她女儿向陆焉时哭诉得那样:她现在什么都记不住了,就是能记住我的不好。是的,在对待陆焉识的态度上,就是她鉴别敌友的试金石,即使那个人是她的女儿,她也会当着她的面斩钉截铁地说:你以前做的那些事,我不会原谅你。并且紧接着又补充上一句不容分辩的宣告:我不原谅你。这就是冯婉瑜,她是一个弱女子,却有令人敬畏的风骨。
细心的观众不难发现,本来有几次就在她要恢复记忆的关键时刻,却功亏一篑了。原因是什么,就是那个方师傅对她的伤害太大了。陆焉识只要稍微对她有一点亲热,她马上就想到方师傅。一定是那个衣冠禽兽的人欺骗了他,说陆焉识被枪毙了,也一定是因为这样的骗局,那个姓方的人才会一次次得手。在陆焉识的追问下,女儿丹丹才不得不说:那时我还小,记得有一次他用勺子打我妈。所以每每在关键之时,冯婉瑜就把陆焉识当作了方师傅,并且口中不停地说:你不可以再这样了,焉识没有被枪毙。这真是一个莫大的悲剧,令人无法不对冯婉瑜给予深深的同情。
巩俐扮演的冯婉瑜很逼真,不施粉黛的面孔上写满了沧桑,那都是屈辱与苦难。她用那漠然的表情,呆滞的眼神,准确地塑造了这个人物,也道出了人物内心的独白。她太苦了,也太累了。这是一个从里到外都被严重伤害了的女人。好容易守得云开日出,一家人团聚了,但是她却无法消受这个用20年岁月换回来的福气。她还活着,只是活在以前的记忆里了。她不仅是生病了,智力也严重的退化了。
在写第四个接人的牌子时,陆焉识的焉字,她就忘记该怎么写了。女儿给他跳了一段琼花要革命的舞蹈,舞毕,她竟不知道女儿演的是谁?她坐在凳子上,张着嘴,一幅弱智的举止。让女儿心凉,也让陆焉识欲哭无泪。一个好端端的女子,市里光明中学的冯老师被摧残的,终于失去了最基本的健康,未老先衰了。
影片的结尾处出现了一行字幕:很多年过去了。紧接着的画面是,这一天又是一个5号的日子,大雪纷飞的清晨,陆焉识踏着厚厚的积雪,用三轮车载着冯婉瑜由家里去火车站。到了那里,冯婉瑜坐在三轮车上,呆呆地望向众乘客鱼贯走出出站口,陆焉识手扶着接人的牌子站在冯婉瑜的旁边,牌子上的三个大字是:陆焉识。下车的人都走光了,铁路工作人员把出站口的大铁门关上了。随着咣当的一声响,镜头从铁门的栏杆里拉近了冯婉瑜与陆焉识的画面,最终定格在那里。
不知道编导的这个最后的镜头要说明什么?看上去他们是被禁锢在铁栏杆里,可是他们已经走出了人生的磨难,他们应该是来到了铁栏杆外了,除了疾病与衰老,再不会有什么人为的因素能够禁锢他们了。难道编导是要说明他们与过去终于了断了吗?这有点儿牵强,文革已经结束十几年了,由于文革而来的政治迫害也早就没有了,那么这个镜头的寓意何在呢?总之,这个镜头确实有点儿无厘头,令人费解。
不过,如果要给这部影片一个公正的评价的话,仍然还可以说这是一部有关反右和文革题材的好影片。影片以小见大,通过一个家庭,三个人的命运,形象地呈现了那些政治斗争给中国普通知识分子,以及他们的家庭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对于我们众人来说,是再认识那些历史的一个极为生动的艺术浓缩。
可是遗憾的是,这部影片的开头部分还好,而之后的故事却没有跟上开头的那种充实与丰富,而变得单薄与单调了许多,并且还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桥段。尤其是到了最后,故事的落脚点还在女主人公每个月的5号要去火车站接陆焉识上,这个安排就显得既没有新意,也没有了力度。令一个好故事,一部好影片变得虎头蛇尾,在艺术的张力上最终没有上得去。
实际上那十几年的时间,正是中国拨乱反正,百废待兴的时期,在那样一个大变革的时代中,陆焉识的一家不可能置身度外,在他们的家里必然会有所反映。可惜的是,电影里一点这样的蛛丝马迹都没有。观众不难想象得出,陆焉识在事业上怎么也会有点儿成就吧,他的生活条件一定也会获得相当的改观吧。还有他们的女儿丹丹,也是30好几岁了,应该结婚生子了吧,他们的小外孙或是小外孙女一定很可爱了,即便是冯婉瑜还没有等来陆焉识,但是一家人还是可以心情舒畅,其乐融融的吧。
而且,如果陆焉识在事业上重新如鱼得水之后,还要精心照顾病中的妻子,这才能凸显陆焉识的人格与品质。同时也会加重剧情的内涵与丰富度,使这部影片的以小见大,不仅仅是停留在他们遭受的迫害上,也体现在他们获得政治上的新生之后的人生状态。遗憾的是所有这些该有的细节或是剧情,影片里都没有。编导把故事就限定在冯婉瑜不认识眼前的丈夫,却又坚持着去火车站去接那个记忆中的丈夫这个戏剧冲突之中。如此这般地满足于一个单一的桥段,并且不断地使用,自然会使这部影片从剧本开始就已经是先天不足了。
显然,编导或许是为了最大悲剧化,或者也是为了表达冯婉瑜对爱情的忠贞不渝,所以就死死地抓住了冯婉瑜去火车站接陆焉识这么个桥段不放手,这不能不说是编导过渡消费了这个素材。一直在反复地出同一张牌的结果,这张牌就变成了一张彻头彻尾的煽情牌。而且,最严重的是,这样的处置使故事的演变与后来社会的变化严重脱节,让故事滞留在一个静止不变的小格局里。既反常,又不近情理。
本来,陆焉识平反前,他的妻子与女儿是社会上的边缘人,那是因为政治的缘故。可是他平反后,他们一家人还是与社会无关的边缘人,那就不是政治的原因,也不是他们的不是,而是编导的过错了。编导武断地剥夺了他们一家人在新环境下,重新开始新生活的权利与机会,让这一家人还是生活在愁云惨雾之中,继续被过去的阴影所笼罩。这一点,是这部片子的最大败笔,也是这部影片的立意无法升华的重要原因。
所以这部片子只是拍出了半部的精彩,看上去还不错,但绝不是一流的,更不是经典之作。看看前苏联电影《合法夫妻》,再看看前苏联解体后的新俄罗斯时期的电影《烈日灼人》,就会知道差距有多大。张艺谋在历尽沧桑之后的发轫之作,终究还是没有脱离他的局限。其实,观众也不必苛求,张导毕竟不是大师级的导演,看上去他与大师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实际上却是渐行渐远了。江山代有才人出,中国电影的前景还是要指望那些真正天赋才华的大家。
影片的音乐出自著名音乐人陈其钢之手,他的音乐纯净入心,自有它的独到之处。可是如果你熟知,同样是他的作品的《山楂树之恋》的电影音乐,你就不难发现,《归来》的音乐风格并没有突破,近乎于是同一个模式,同样的音乐语汇。如果没有《山楂树之恋》在前,这部《归来》的音乐应该来说是很好了。可是毕竟《山楂树之恋》的电影音乐太出色了,沿用它的风格的《归来》就难以让人受用了。这不仅是片子的遗憾,也是音乐人的遗憾。超越自己的确不容易,但也绝不应该把不同的两部作品主题音乐,弄成一对孪生兄弟吧,即便它们的故事背景都是文革,可是故事的性质却是大相径庭的。
值得称道的是,影片的配角都是一些观众熟知并有好感的大牌影视明星,有他们助阵,让剧情更有生气,也更好看。例如,闫妮扮演的街道李主任有点儿特色,不过在那个年代能有那种通情达理的一个掌权者,也是有点儿让人难以置信的。刘佩琦演活了劳改农场的刘同志,在那个年代那种人比比皆是,一个比一个左。那是一个左比右好,宁左勿右的时代,那些人说话就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脸上挂着的就是那种一脸的阶级斗争的样子。这个人物的出现,让那段不正常的历史一下子回到了人们的视线里。还有陈小艺的沧桑与无奈,丁嘉丽的愤恨与撒泼,都让人过目难忘,那些角色的镜头虽然都是稍纵即逝的,但却都打上了强烈的时代印记。
在三个主要人物中,除了冯婉瑜,女儿丹丹这个角色刻画得非常成功也很完整。她的思想变化也是一步步,一层层地递进的。她开始不认父亲,到后来能够向父亲坦诚是因为她的不好,才让父母有那么大的不幸。再到后来她开导父亲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你想那么多办法,不就是为了接近她,照顾她吗?其它的事还重要吗?这个时候是她的的睿智,使陆焉识一下子顿悟,从而能够坚持自己,继续充当念信人的角色。同时也说明丹丹成熟了,从一个只为自己打算,不管父母的感受的一个自私的孩子,成为一个懂道理,能够体谅与同情父母的大人了。这位叫张慧雯的年轻演员也演得非常好,淡定又有爆发力,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后起之秀。
陆焉识这个人物受限于剧本的束缚,在影片中只能表现出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人格上的亮点,因此这个人物怎么看都怎么是一个大配角。本来他平反后,以他的才华应该有一番大作为,可是影片中在这一点上全无一点涉猎,看似集中了主题,实则是弱化了主题。总是翻来复去地在冯婉瑜的失忆上作文章,该有的主题延伸与扩展也都没有了,反过来也使这部影片的布局大不起来,有点陷在作茧自缚的困境里了。要不是影片的时间还不算太长,演员就是演得再好,也会让人有疲劳之感的。
《归来》立足于中国影坛了。它里面的人物也成了有代表性的生活中的人物,而被人们津津乐道了。陆焉识,冯婉瑜,还有丹丹,他们一家三口终于苦尽甘来,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们是不会再愿意提起反右,还有文革这些事情的。有关这些记忆在他们的心里消失得越快越好,如果什么都不记得才好。因为那些年月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好事,他们何必要记住那些伤心的日子呢!时间是最好的健忘剂,能够忘掉那些大不幸才能够把眼光投向前方,在生活与生命中重新获得愉快与幸福。
但是,忘记了决不等于说那段历史就是正确的。凡是当过右派的人和他们的家属,都绝不会说反右是大好事。凡是经历过文化大革命,他们的家被抄过的人,他们的自己或亲属被批斗过的人,也绝不会说文化大革命好。时至今日,还有人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说文化大革命好,这样的人一定是他自己或是他的祖上是文化大革命的既得利益者。要不就是一些人的别有用意,另有企图。但愿这两类人都是痴人说梦而已,他们的目的都不会得逞。
中国不能再折腾了。即使是状况多多,改革的步伐不尽人意,也比天翻地覆的革命好。这一点不需要讲什么大道理,看看陆焉识,冯婉瑜,还有丹丹,就明白了。他们可不是少数,而且站在他们一边,有理性,又有良知的中国人更不是少数,所以他们的悲惨遭遇不应该,也一定不能再出现在后来人的身上。那些脸上写满了屈辱与苦难的中国女人,就到冯婉瑜为止,以后也决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