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朗西 1956年) (徐朗西 1950年) (父亲与外公 北京 1950年)
回忆我的外公徐朗西
我自幼叫外公“爷爷”,也许,这与陕西关中地区的风俗有关。我在写回忆录的过程中,查看了一些文献资料才得知外公曾与青、洪帮的关系。其实,我虽然出生在抗日战争胜利前夕,但是,基本上是长在红旗下的一代人,对什么帮会一无所知。在我的回忆录中,只想呈现一个我眼中普通的长辈,一个经历过半个多世纪的亲人。用我暮年对人生的看法客观地评估外公徐朗西的一生。
自我懂事起,我没有见到过外婆,她叫王友淑。她在为外公留下三男三女孩子后,于1934年病殁。当时,外公正热中于上海新华艺专的创建,外婆的过死让外公悲痛欲绝,决定创建以“ 友淑”命名的图书馆,以此记念外婆。外公没有续弦,终身独居。
我记忆中的外公是个普通的朴素老人,只是他蓄着长须,看上去有点威严、庄重他爱穿长衫,脚踩一双京式布鞋。双目炯炯有神,但是和蔼可亲。尤其见到我们兄妹,常满面笑容,用低沉的关中口音逗我们乐。他最疼爱我,时常抱我坐在膝上,让我玩弄他的长须。令我至今难忘的是,外公爱用二手指颊我的小腮帮子,弄得我好痛,可是我心里却美滋滋的,因为我知道他有多么爱我们。
每周未母亲总会带我去外公家,早先坐三轮车去萨坡赛路(现名淡水路),弄堂底一幢坐西朝东的老式洋房,陈设简陋,光线昏暗。其实,外公生活很节俭,也许过去支持北伐和中共革命,他的老本已所剩无几。我记得母亲常常在经济上接济外公。后来,他的一个门生高先生移民澳大利亚前,决定把自己的住宅赠送给外公,但被外公拒绝,只愿暂为看管借用。于是,外公搬迁至海格路358号(现名华山路)。那是一幢二层楼的花园洋房。右侧有一个小花园,我曾在花园的左角见到过一块大石碑,当时只当一块破石块,后来才知是一块为外公准备的无字墓碑。院子的左侧有个大车库,里面方着一张乒乓桌。一楼有三厅,墙上挂的都是书法绘画,其中最醒目的就是孙中山先生赠送给外公一幅“天下为公”的条幅笔墨,上款“朗西兄属”,下署“孙文”。另外,挂有一幅外公的头象照片,两目炯炯有神。我非常喜欢这张照片,至今我还保留一张小尺寸的原版照。墙上还挂着七弦古琴,充满古朴的文化气息。大厅里没有沙发,只有硬木椅子。那里是外公会客的地方。当他独自一人时,外公喜欢坐在进门口小厅室的红木凳子上,手拿一把折扇,默默沉思。二楼有四间卧室,外公住在朝东南的大间,大舅舅、小舅舅和三阿姨分别住在其它三间。
有些文献把我外公说成中国青、洪帮的大字辈人物。其实,外公本是一界书生,赴日学的是铁道专业,本身又热衷于美术和教育事业。外公在日本留学期间认识孙中山加入同盟会后就踏上了反清的历程。青年期,外公崇拜孙中山先生的为人和理想,意气风发投入孙中山先生的早期辛亥革命,受命回国组织洪帮反清,目的是为孙中山招兵买马。在此时期,他为中国的革命事业赴汤蹈火,不仅入会洪帮,还加入青帮。因为外公为人真挚,扶贫济困,视金如土。所以,不久就在政界、军界呼风唤雨。小时听母亲提起外公“失表复得”的小故事﹕“有一天,外公在天蟾午台看戏,不知哪位小偷偷走了他心爱的怀表,翌日,仍去老地方看戏,失去的怀表又回到了他兜里。” 当时,在我幼小的心里只是对外公多了那么点神秘感。中年时期,外公参加北伐,与蒋介石和陈英士结拜兄弟,对蒋介石和陈英士的革命活动多有资金和人员的资助。后因“4.12事件”,与蒋意见不和,退出政界,专注于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的教育事业。为提倡人体素描,需要人体模特儿,但当时封建意识严重,很难找到模特儿,于是,外公与其他老师纷纷主动当模特儿让学生学画。我记得在父亲收藏的“东方画报”中看到留须的外公裸体素描画象,当时我十分惊诧。外公办过许多报刊杂志,如《朔望半月刊》,《生活日报》,《民意报》,《民国日报》。它们口诛笔伐,成为革命党在国内的主要言论阵地。
外公的后半生又与共产党挂上钩,原因与他反蒋背景有关,加上与陕西籍的上海中共地下党党员胡振家的关系,加入了上海中共地下党外围工作,掩护过周恩来与邓颖超等重要的中共地下党党员。新中国成立后,虽然,1949年10月外公被邀请参加了第一届全国政协代表大会,但是,以后中央并无按排具体职位,只挂名上海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他的门生与朋友在经历“镇反”、“三反”、“五反”一系列运动后,无一幸免,或被关押、或被劳教、或被镇压。外公开始对中共的统一战线政策感到迷茫。于是,他远离政治,迷恋于佛教和气功,从不对中共政权发表任何评论。正因如此,“反右”运动中逃过一劫。我记得在此时期,华山路358号内高朋满堂,民族音乐界和京剧界人士聚在那里磋商如何发扬中华艺术,我在那里见到过卫仲乐、言慧珠等名流,我听到过卫仲乐先生弹奏的琵琶“十里埋伏”。他们相聚只是交流艺术,从不谈论政见。外公总留大家吃饭,无烟酒招待,素面和包子尽管吃饱。外公一生烟酒不沾,更是厌恶鸦片。1934年外婆王友淑病殁,在筹建“友淑”图书馆时,杜月笙捐赠500元银洋,被外公婉言谢绝,对杜公讲﹕“谢谢你的好意,我怕赠送的书页上闻到鸦片烟昧!”
其实,外公在大舅舅被送安徽劳改,小舅舅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后就郁郁寡欢,再经过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外公对中共政权更已失去信心。一个如此洁身自爱的民主斗士只能以沉默和消沉面对余生。郁闷导致肝病,1961年初秋开始两足浮肿,10月15日下午,父母带我急速赶到华山路358号,我们默默地站立在外公床榻边。四位来自静安寺庙的法师正在念经,香火袅袅,外公平时炯炯有神的双目微微闭合,永远也不会再睁开了。七十六年风风雨雨的人生在此划下了句号。庆幸的是,外公没有活到文革浩劫,不然下场可想而知。
结束本文前提叁件小插曲,首先是我父亲因“特务罪”于61年初被公安局逮捕(此事件完全瞒着外公),经十个月审查于10月12日宣布无罪释放,正巧在外公逝世前二日。其次是外公死后,末经原业主高先生同意,有关单位立即抢占与拆除了华山路358号,这其中的“油水”不知流入何方?最后,在我出国前三阿姨曾临行叮嘱我﹕“到国外遇到困难可找外公的青、洪帮门生帮助你。因为外公曾为他们抛头颅、洒鲜血,耗尽家产。”说实话,在国外我最困难时期,我曾为生存一度有过求助的想法,但咬紧牙关想了一想,我宁可喝西北风,也要走自立自强的路,这才不愧为徐朗西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