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几个月,我一直跟随一个大侠身边,在月黑风高的路上穿行。我看着他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用大侠自己的判断标准和方法。他武功卓绝,举手投足都是大师风范。他犀利、机智,嫉恶如仇。
“啪”!大侠一扬手,一柄飞刀破空而出。顺眼望去,又一个坏人扑地倒在了地上,死了。
“这个人就是有点虚伪,没啥其他毛病啊?”我嗫嚅着说。
大侠没有回答。他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似乎已经穿越了凡人的思想,在遥远的地方与上帝汇合。我不敢再说,心里郁闷而迷茫。
上面这一段纯属穿越和杜撰。不过,我今天的确要介绍一个女侠,她就是美国南方作家,佛兰娜里·奥康纳。读她的小说,就是上面的感觉。
郁闷是因为她的小说人物,基本上都是悲剧结尾,有人做过统计,至少一半以上是以主角的死亡结束。迷茫,则是因为她的小说,风格古怪,含义晦涩,很难读懂,比如《好有好报》。
那为什么要读奥康纳呢?为什么要自我折磨呢?这倒不是我有自虐倾向,而是如果用心去体会,读她的小说你能感受到不一样的风景,可说是非常的精彩。就像是武功卓绝的大侠,脾气很大无法接近,不过招式实在优美,让人感觉深不可测。
她的小说初看乏味。平淡无奇的场景和不起眼的人物,中规中矩的叙事结构,看似漫不经心的细节和乡土味浓重的语言,相比之下似乎最大的亮点只是结果出人意 料。然而,恰恰是在表面的情节下面,隐藏在角色和情节上面的寓意和隐喻象征,才是作家真正的重点。你看不到一句主动的说教,也基本看不到她刻意借角色之口 来宣传,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透出南方的真实生活气息。由此可见其手法的高超和完美。实际上,普通读者如果不借助于其他人的研究,或者参考作者的自述,根 本不知道她的故事都在宣传天主教思想。就凭这一点,奥康纳就已经跻身最具天才的近代美国作家。
所以,在她的文笔吸引下,我开始研究奥康纳。因为要读懂她,首先要了解她。
一句话概括就是,她是南方作家,更是天主教作家。
所谓南方作家,简单的说,就是以南方的country(有大量农场),家庭和社区(南方有重家庭的传统和较强的亲情联系),种族(不用解释了吧),宗教 (南方的宗教气息至今非常浓厚)为主要题材,和用南方方言写文学作品。这个标签,也极大地决定了她文字的风格,就是通常认为的晦涩;而小说的基调,有些阴 暗、病态和古怪。
天主教作家,则是专指宗教思想为主题。作家用天主教世界观来看待世界,衡量人性和上帝的关系,做出自己的判断,并贯穿于小说的人物塑造,情节设计和寓意。奥康纳从小出生在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家庭,所以她有非常牢固的信念。
有了这些背景,我们就可以具体化地开始研究奥康纳的作品本身。在我看来,严肃小说如果要被称为艺术品的话,就跟烹调一盘默克尔喜欢的川菜宫保鸡丁一样,三个要素是最重要的:原料和佐料(小说题材),色香味(主题寓意)和具体做法(文学手法,简称文笔)。 在这几个方面,奥康纳都有自己鲜明的风格,一望而知。
先说题材。奥康纳小说的题材相对其他作家,甚至和其他南方作家,比如福克纳相比,都更狭窄。这个不奇怪--由于她的身体原因,她一辈子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农场度过,没事儿就喂她养的四十多只孔雀。因此她的小说题材围绕农场生活居多。
题材的单一不意味着作品的单薄。作为南方作家的重要代表人物,奥康纳在看似简单的题材里面,也融合了贫困、家庭冲突、种族、外来移民和工业化下面传统社会的危机等问题。不过,她真正关注的,还是宗教主题。
奥康纳对世界的观察是敏感而细微的。她发现,在南方的表面浓厚宗教氛围下,有很多骨子里不信上帝的人。这和她的天主教信念是相冲突的。正如奥康纳自己在写 作讲座的上讲到的,“你的信念将是你观察世界的路灯。但是,这不意味着你所看到的世界就符合你的信念,更重要的是你的信念也不能代替你看到的东西。作家应 该通过自己的标准,来判断眼中所看到的东西。所以作家的眼睛,应该是把人性的全部和世界上的万物整合起来的器官。在这个整合过程中,需要作家去做某种结 论。这种结论开始于你的视觉所见,而当结论和所见不同,当结论和所见开始分离的时候,这种混乱就会转化为一篇小说。”
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造成这种“混乱”的人自然而然地成为奥康纳的小说主角。他们的共同特征是远离上帝,缺乏宗教精神,最大特点是伪善,虽然重视外在的行 为举止,内心却自私、狭隘、暴戾。比如《好人难寻》里面的老奶奶,虽然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她穿一身带小白点的深蓝色长衣服,镶花边的领子和袖口全是白 玻璃纱做的,领口那儿还别一枝带香囊的布做的紫罗兰。万一发生意外,过往行人看见她暴死在公路上,谁都一眼就能辨认出她是一位高贵夫人”,但是无法掩饰她 内心的虚伪和喜欢操纵别人的恶劣品质;还有《上升的一切必将回合》里面的妈妈,骨子里的种族主义分子,却喜欢廉价的施舍来寻找优越感。《善良的乡下人》里 面的女博士,“不信上帝连自己都不信”;以及《格林里夫一家》里面的梅太太等。
很有趣的是,这样的主角以老太太居多(为什么总是老太太,这应该涉及到奥康纳的内心倾向,但我没有看到类似的精神分析,无法评说)。也许美国南方盛产这种举止优雅,但内心丑陋的老女人。
主角有了后,我们再来看情节。在奥康纳的小说里面,这些人物在冷清灰暗的世界中,随着故事的缓慢发展而发展。逐渐地,他们开始有了各自的难题,但也不是什么太大不了的事情。关键是,他们也没有犯什么大不了的罪错。然而,最后的结局却非常出人意料,无一例外都很突然而悲惨。
到这里,读者可能会产生混乱和不解,如同我刚接触到她的感受: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为什么笔下的世界如此灰暗而缺乏爱心?还有,她有什么权利,可以对这些看上去只是性格有点缺陷的人,做生死审判呢?
的确,这种怀疑和争议一直存在,奥康纳为此也写了很多的回信和评论,来进行解释和自我辩护。
第一,来源于她对现实世界的看法和小说真实性的追求。她认为,小说就是要反映现实,“小说是一种对真实有着最严格要求的艺术形式。无论是写实还是幻想作 品,作家都必须要最仔细地去关注它的真实性。我的意思是它必须从真实开始,而始终切合最显著可能的真实情况。” (摘自《Mystery and Mannar》) 她也在写作培训班上也这样讲: “必须承认,外在表现并不能和真实情况等同。我们必须要靠艺术家通过特定的创作形式,帮助我们更深入地观察这个世界。艺术家自己需要记住,他的创作就是现 实真实的本身。他必须随时清楚知道这一点,然后才能准确地将现实还原出来。也只有通过真实的方式,他才有了描述现实的权利。”
怎么寻找生活下面的真实,她的理解是,“所有的小说家基本上都是对真实的探寻者和描述者。但是,每一个小说家的现实主义取决于他们觉得该如何去接近真实。”对她来说,她的接近真实的方式,就是用她的天主教信念去观察和分析。
这样的结果,导致了她眼里的世界和我们平常的世界发生分离。她也曾经强调,她笔下的乔治亚,并不是生活中经历的乔治亚。不会总有一个逃犯想把一个人的全家杀光(指《好人难寻》的情节),也不会有一个奸滑的圣经推销员,总是在寻找机会偷别人的假腿(指《善良的乡下人》)。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奥康纳是用她传神的刻画能力,以一种必要的夸张和扭曲,来颠覆平常的生活,揭露深层次的人性和现实问题。由此她成功地构造了她自己眼中独特的现实世界。这个世界因为那些被她剥去伪装,而暴露出来的不信上帝的人,而显得压抑、怪诞和灰暗,甚至令人绝望。
但是,奥康纳自己绝不是绝望的。她指出,“绝望的人不会当作家,甚至他们连小说都不会读。作家之所以写小说,就是因为他们有希望。”所以她坚信希望可以产 生于这个灰暗世界。这个希望,就是这些“丑恶”的灵魂会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得到救赎,上帝总会给予他们恩典,给这个世界带来光辉。
顺便说一下,抛开宗教的理念不谈,在构建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强调,“一个作家,不能修改或者修饰抽象的真实。他必须意识到,只有被真相所局限才能超越真相。”我认为从纯文学和艺术的角度看,这个说法是具有真知灼见的。跟马克思说的“越民族化就越国际化”,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二,回应很多人认为她笔下太冷酷,缺乏同情心的问题,她的辩护是这样的:“作家必须要有同情心,但是现在好像泛滥了,成了很多人原谅罪恶的借口”。她认 为,一般人的同情心就是原谅人性的弱点,不是真正的同情。而真正的同情应该给这些主角以”grace”,就是显示上帝的恩典让主人公得到赎罪。所以,在 《好人难寻》里面的老奶奶在死前突然微笑,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了命运的安排和上帝的伟大。也像《克里利夫一家》里面的梅太太,在被牛挑起来的一刹那,感受到 了同样的顿悟和恩典。
所以,暴力和死亡实际上是同情和恩典。哇,太荒诞了,有没有搞错?
是的,没有搞错!这一点当然困扰了更多的人。为此我也看了很多资料,想知道奥康纳的思想来源和动机。我看到的分析中,以派屈克·高乐维(Patrick Gallaway)说得最好。他在论文《十字架的黑暗面》对奥康纳做过详细的分析,他认为,奥康纳深受海格尔(Martin Hedegger) 的理论(Dasein ging-there)影响,即“人在经验死亡的瞬间得到完满。”用我们东方人好理解的话来说,暴力是顿悟的前提。“人在暴力的情景下,可以揭示他性格的某些可以伴随他永恒的一些方面”。 比如在《好人难寻》中,Misfit杀掉了这个祖母其他家人后,Misfit开始靠近她的时候,祖母意识到了自己马上就会死。在无比的恐惧和暴力压迫之下,让她顿时突然发觉,“你是我的一个孩子。”说明她在暴力之下,意识到了她自己和Misfit 同样邪恶,甚至有可能更加邪恶。而她的死亡所带来的觉醒将永恒地伴随她(因此她得到了赎罪)。
所以暴力和死亡只是手段,恩典才是重点。
这时,你可能想问,上帝的恩典为什么这么神秘和极端?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上帝的恩典就是神秘的,就是不可知的。这是奥康纳所信奉的罗马天主教的教义。
总结下来,既然世人不信上帝是一种混乱,是最大的罪恶,那么就需要救赎。这成了她小说主题意义的永恒来源。 而救赎的方式是暴力,暴力是让人顿悟和永恒的方式。所有这些,都是上帝神秘的恩典。这些其实是了解奥康纳思想和小说的钥匙。
我并不是天主教教徒,所以即使我了解她的想法,我还是无法赞同暴力救赎的观点和主题。实事求是的说,她的小说翻来覆去就是这个主题,如同老是用同一只种鸡做出来的同一味道的宫保鸡丁,多看几篇的确乏味。
相反,她对鸡丁的做法,才是真正吸引我的地方。简单说来,她的文学风格突出反映在下面几个方面:
浑然一体,全文贯穿、了无声息地植入抽象的思想意义:
好的小说,是一个艺术品。这个艺术品是多维度的,首先是故事性,但更重要是思想意义。可以说,奥康纳非常了无声息地在小说中植入了她的这些思想,没有留下 任何的痕迹。一个普通读者,很有可能只把她小说看成一出戏剧化的乡村故事,而完全感受不到里面的宗教主题和信念。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要做到故事、人物、 情节就是寓意本身(奥康纳从来就反对脱离这些来讲小说的主题)。
细节和角色的构造:
她通过非常细腻的细节来展示角色。这些细节,加大了人物的丰满度,从而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为后面的戏剧化做了充分的铺垫,而不会显得突兀。在角色的构造 上,抽象寓意和现实中的平衡把握的很好,使这些角色既有真实性,又有寓意。表现在他们的行动既合理,又出人意料。最后达到的效果就是,角色在细节的支持 下,成功超越了自己的局限,有了更广阔、甚至超越时间的代表性。
其实小说的成功,就源于角色的成功。值得一提的是,奥康纳小说并不刻意选择什么象征的事物。她的角色本来就是象征。这也是归功于足够的细节。
讲述角度:
她的小说都是用她独特的全知全能角度,或者叫半全知全能。主角的心理活动得到详细的刻画,而其他的角色仅仅只能通过对话和行动来推测。这样的好处是既能深 入到主角,便于推动情节发展;但是又尽量站在暗处,适可而止,留给读者更多的想象空间,让读者自己通过其他角色的行为语言去推测其中的含义。
语言简洁和南方风味:
她的语言简洁质朴,比如像下面一段:
He and the grandmother discussed better times. The old lady said that in her opinion Europe was entirely to blame for the way things were now. She said the way Europe acted you would think we were made of money and Red Sam said it was no use talking about it, she was exactly right. The children ran outside into the white sunlight and looked at the monkey in the lacy chinaberry tree. He was busy catching fleas on himself and biting each one carefully between his teeth as if it were a delicacy.
但是,她的对话非常多姿多彩而且南方味很浓:比如《好人难寻》里面Misfit的说话
but I ain’t the worst in the world neither. My daddy said I was a different breed of dog from my brothers and sisters. ‘You know,’ Daddy said, ‘it’s some that can live their whole life out without asking about it and it’s others has to know why it is, and this boy is one of the latters. He’s going to be into everything!’” He put on his black hat and looked up suddenly and then away deep into the woods as if he were embarrassed again. “I’m sorry I don’t have on a shirt before you ladies,”
小说常常使用神秘的、无法预料的情节上突变或者大转折:
在她的小说里面,情节的突变和转折被用来彰显上帝恩典的神秘性。比如,在《启示》里面,Mary Grace 突然动手试图扼死那个自大的Turpin女士,这是Turpin开始怀疑自己只是地狱中的一个疣猪后,上帝所给予的神启。
喜欢用开放性结局,一些事情并未交代完毕:
在《善良的乡下人》里面,Ulga是否从她的经历中走出来,还有在《好有好报》里面那个弱智女儿被遗弃后怎么办等等,作者都没有交代。可以这样理解,奥康纳的关注点,在救赎和恩典。所以一旦这个完成,其他都不重要了。
独特的自然场景描写:
奥康纳笔下的场景都是南方的农场和森林。但是,她描述的自然环境都显得孤寂、荒凉和了无生气。完全没有任何的唯美和对自然的赞扬。奥康纳认为,真正的自然 主义不是为写实而写实,而是写“作家眼里的自然”。刚才我们说过奥康纳创造的独特而灰暗的世界,那么这个世界的自然场景当然也好不了哪里去了。
荒诞作为主题元素:
奥康纳的荒诞,主要表示在错位上面。所谓错位,就是看上去的坏人,其实是比主人公更好的人,因为他们虽然有各种各样问题,但是他们虔诚地信上帝。比如《好人难寻》中的Misfit, 还有《好有好报》里面的白痴女儿,居然是天使的化身(她的名字就是一个暗示)。还有,《错位的人》(注意这个标题)里面的波兰移民Guizac,作为他是外国人而被看成怪物,其实在作者心里,他是基督的化身等等。
这种错位,就像奥康纳自己说的:“如果感觉怪物被必要的错位了,那么怪物就使得作品达到了某种深度。”荒诞增加了小说的戏剧性,也提醒了读者这是上帝的神秘性的证据之一。 荒诞也表现在她对文章的取名上,有时是在反讽,比如《好有好报》。
在我正待结束这篇文章时,忽然又听到了一声:“啪”!
我知道,大侠又在我的身边了,不过这次我变聪明了:“你爱杀就杀吧。我只想知道你的飞刀是怎么炼成的。”
大侠笑了:“这次我没有杀人,我是用飞刀在切鸡肉。你不是说我宫保鸡丁做得好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