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坎布拉的记忆
(节选之四)
那时,集中在李家峡电站的施工队伍,来自国内多个省份,浩浩荡荡,当在数万人以上。大的施工集团就有水电部工程四局、七局、二十二局……;以后我才知,其后开工建设的长江三峡水利枢纽,相当的骨干施工力量,是来自于龙羊峡、李家峡水电站工地。时任水电部第四工程局局长,龙羊峡水电工程总指挥陆佑楣(工程院院士),便是后来长江三峡建设总公司的总经理、工程总指挥。在李家峡时,曾有幸与陆佑楣局长,因工作事由,有过数度接触。
李家峡电站施工作业面,自石料场算起,绵延有十数公里长。在偌大施工工地上,能碰着曾经有过相识的熟人,似有他乡遇故知般的亲切。一日清晨,去李家峡工委的路上,在直岗拉卡通往省城的公路口,我见着一张熟悉的脸,就在即要张口招呼时,那人也认出了我。
那人是水电部工程四局的赵工程师,年龄略长于我,华东水利学院(现更名中国河海大学)毕业。曾是多年前,在龙羊峡水电站工地与他相识。那时,他是我所在工作实习组的指导工程师。
遇着时,他刚送别女朋友搭车去省城,再由那转乘火车回内地。他告诉我,女友在天津作中学教师,暑假里来看他。在龙羊峡时,总觉他不苟言语面孔后,有着过早的成熟与丰富的专业技长。那日才知,却还是个待婚人。
他告诉我,他现已调来李家峡电站工地,在水电四局一个工程处任副处长。匆匆的便没多聊,相约晚上在直岗拉卡一个回族“清真”饭馆见。
日昳时,我见着黄昏很金黄色,夕色欲尽将尽,苍老而显凄美,仿是将烬的酥油灯花。竟令我,有过触景生情的感动。至于生情是为着哪般,自己也不得其究。
那晚,赵工和他同事,连同我与我的同事,以及李家峡建设银行一位朋友,六人相聚在了大坝下游的小餐馆里。大盘手抓羊肉、大碗羊肚粉条汤、大如面盆的锅盔馍馍……、大杯中满着六十二度青稞白酒,顷刻就营造出欢快的气场。
把酒相敬,畅无忌言,不提有否曾相识。
几巡酒令过,众人已是有了醉态,陶然朦胧下,话语频频不断。对饮倾吐中,最最言碎,是重复着对远方亲人的思情。那时间,饭馆残旧的录音机里,吱吱呀呀唱着,是正流行的港台歌曲。赵工立起身,问那蓄着长长山羊胡须的老板:老阿爷,有《十五的月亮》吗?
于是,已是三更的深深夜,小饭馆里骤然唱响起,那首思亲的歌。只是,录音机的声响,早已淹没在我们六人纵情放喉里——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
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
其时间,大家太过用情,有人红了眼眶。竟使那回族老板,茫然不知是所以,自言自语道了句:这帮娃娃们,遇着个啥事情了?
那夜的李家峡,坝上施工照明的灯火,依然如是白昼般的通明,点亮沿岸丛山大半边天。黄河水滔滔,经由电站施工导流洞泄出,在峡谷里发出阵阵轰鸣,久久荡回在远远山坳间。
那夜,风过直岗拉卡,扫落下几意秋凉。
几天后,赵工应诺满足了我的请求,办理好进入施工区的通行手续,安排我上坝参观。远远看着那深有百余米的库底,原不以为然,未曾想,从高处的坝肩乘工程车下到坝底,竟用去了三十多分钟。那日,赵工正好当值,见其头顶安全帽,手持对讲机,精准指挥着施工浇注。那自几百米高施工揽机上,垂直吊送下的混凝土,每一吊罐足有6立方的容量。
那日,我对赵工所从事的工作角色,心生着由衷的羡慕。别时,赵工告诉我,年底他将回天津完成婚事,工作上走不开的原由,已拖了太久的日子。我提前向他道了喜,便挥挥手别了。
年末将至,天气已是寒冷下来。我在水电部工程四局招待所食堂,遇见着那晚曾在一起吃饭的赵工同事,相互招呼后,我问起了赵工。
他面颊顿如失了血色一般,沉沉的说,你不知道吗,赵工出事了。
啊……,出了什么事?我迫切的追问着。
原是在一个月前,赵工搭乘送饭的“全杯”双排座小货车,在去往大坝的路上,车不慎滑入山谷,被湍急黄河水流卷走,同车的还有其他二人。工程局派人打捞,追出十几公里远,半个多月什么也没见着。工程局依然在附近山后的墓地里,分别立了他们三个人的碑。出事后,他母亲和未婚女友就赶了过来,几天几夜守候在黄河边……。
我被这突而其来的不幸消息,震颤了。回到办公室,心,久久不能静下。想着与赵工在坝上的一别,竟是永诀。回忆中音容还依旧着,人却己是驾鹤西去。
滔滔黄河之水上,不见旧人还,却为新泪痛。
人的一生里,有太多的不可知,生命本就很孱弱,如风吹烛,转瞬即息。一个偶然,一次碰面,一个简单的告别,往往就有可能拥有或痛失去一份曾经。大千世界,滚滚红尘,于芸芸众生、茫茫人海中,在各自不同生命轨迹上,能够遇着,能够走在一起,相互有认识,哪怕时光短暂,哪怕来去匆匆,哪怕只言片语,亦是有缘,更是一种幸运,很是值得去珍惜、回味的。我与赵工算不上是深交之友,却在我们彼此都能接纳下,延续过友谊。在那荒凉的西北小镇,在那回族小饭馆里,同吟唱、同思乡、同饮同醉。那曾有过的瞬间快乐,应是我们生者,去纪念过早逝去人,永远的理由。
那日的天空,纷纷扬扬飘起好大的雪。那雪片,吹落在我眼帘,即刻便融为滴滴的水珠。是泪吗?
入冬初降的雪,若水般的。
后来,我曾带着二瓶青稞酒,去赵工出事地点凭吊过。酒缓缓洒入了黄河,随流散开去,也许赵工会有感知。我来看过他。
美国人索甲在他的《西藏生死之书》中,写过这样一句话:对于明天和来世,我们永远都不知道,是那一个先到。
不曾忘,那一年,是公元纪年一九八九。
(未完待续)
二〇一四年七月八日夜(修订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