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蒋村依山傍水,只是山是光秃秃的白鹿原,水是没深度的灞河水。可这里出历史,出把历史编成大故事的人,这人自然沧桑得可以!这人就是陈忠实。他与白鹿原互为儿子。
少年曾识愁滋味
他从小性情孤僻,见生人畏畏缩缩,一位长辈曾断言:这小子将来不会有什么出息!五十年代初,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衫儿进入小学。每日,怯生生地走进教室,坐在座位上一语不发,回到家,掰开一个苞谷面蒸馍,加点干辣面,背起草筐,到原上去拔猪草。
白鹿原上,莽莽苍苍,远远望去,天高云淡,清丽的灞河波光粼粼流向天地尽头。他像个"野孩子",放荡于绿茸茸的草丛,依依的小树林间,逮蚂蚱、掏蛐蛐儿,,,,
中学同学视陈忠实为"蔫蔫怪"。平日少言语,不合群,内向敏感。但冷不妨,他惯于缄默的口中也会蹦出一句俏皮话,惹人笑得前仰后合。有时还会随口诌几句快板。班上的黑板报,让他用各色粉笔搞得花花绿绿。
高中一毕业,生活让他脸朝黄土背朝天,再无暇作诗看云。每天拉沙子,背砖头,挖苞谷杆。白日田间劳作,晚上秉烛写小说。一直不愿与心爱的文学折柳而别。他成了远近闻名的"二流子"。村人教育顽皮学生都说:"千万不要学陈忠实,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考不上大学也罢,回家还不好好当农民。"
第一次听到这话,陈忠实留下两行苦涩的泪水。
钢笔比铁锨更沉
发表了几篇小文章,经人举荐,他当上民办教师。待遇低微,真不够全家沾牙缝的。但他能吃苦,因而,过了些年,他被选拔到毛西公社当干部。不几年,又升为副社长。他当年的同事说:"当时社里的干部都爱出风头,大小会,动辄打官腔讲"长篇,"而陈忠实不哼不哈,只知走村下户,与农人聊天,有时还亲自下去收棉花。闲暇,则钻进那个看去像要倒塌的芦苇棚---临时办公室,几页报纸光板上一铺,砖块当枕头,仰头一躺,两只虎眼一眨一眨琢磨心事。
当陈忠实发表了几个短篇后,便被调到灞桥文化馆当馆长。这是上帝赐他的"美差。"
陈忠实自己总结起来,这工作有"三好":一、书多。中国典籍世界名著应有尽有,地方文史资料齐全。二、工作清闲,舞文弄墨也成分内之事。三、吃面方便。他与对门国营食堂一个师傅混得极熟,每次吃面条,分量足不说,还满脸堆笑地赏他一海碗面汤。
然而,他却变成了一头狠命吃草却不下奶的"笨牛"。他那帮文道朋友,大的比他长十多岁,小的比他小二十多。这些人个性鲜明,互相不服,然而,他们却一致瞧不起陈忠实。
在很长一段时间,这些人都是文坛的活跃分子。甲今天在"人民文学"发表个快板,乙明天上北京去领"农民作家"的桂冠,有的则以在"西安日报"发表"新风赞"通讯满脸生辉。而陈忠实,吃的是皇粮屙的是糠,怎么就丝毫不给自己挣点面子呢!
陈忠实脸红得像陕北大枣!
他给"西安日报"寄过不少稿件,大多石沉海底,偶有退稿信也称他基本功不扎实。
有些好心人开始劝他:"忠实,文学不是咱弄的事,收心吧,安安生生做个干部不行吗?"
陈忠实憨憨地笑一笑,没有回答。他脸上的,像是高一道梁深一道沟饱经沧桑的白鹿原。
他常常走出文化馆,到纷纷攘攘的灞桥古镇,狗市上蹲一会儿,牛市上转一遭,遇上过去那帮朋友,都免不了笑呵呵地嘲他一句:"忠实不搞文学了,贩牛了 ?"
他每周回一趟家。脱掉塑料凉鞋提在手里,一路沿踏沙上溯十五公里回西蒋村。路上遇到熟人,拉长道短,那人讲谁家猪下了一窝象啊,谁谁在地里捡到什么啦,他都专注地听,听完往往虚构一段"奇闻"说给那人,听得那人更觉稀奇。而陈忠实最希望遇上的,则是那些争强好胜的"棋迷"。一见便被扯到大堤划地为界,于柳荫之下,石子儿为棋,"丢方"、"四丁"、"狼吃娃",有时为一步棋争起来,脸红脖子粗,族人没指望陈忠实能得道成仙,为祖上争光。
然而,等闲平地起波澜。在一次陕西省作协召开的大会上,作协主席王汶石大声问台下"灞桥区作者陈忠实来了没有?"问了几遍,陈忠实从最后一排最末一个座位站起来,疑惑地望望台上:"来了!"
人们回头一望,见忠实手里拎着个旧皮包,正拘束地傻愣着。有人眼里便流露出一丝轻蔑。
"陈忠实呀陈忠实",王汶石似乎对陈忠实大有意见,"你的'信任'拿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还瞒我们大伙做啥?"
众人一惊。
陈忠实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把这篇小说寄给陕西几家报刊,都被一一退回,有人断言这是一个"次品"。"上北京领奖前,你得请客!"王汶石谑笑着说。
然而,陈忠实注定要使王汶石失望,他未去北京领奖,—掏不起路费,也淡于功名。
白鹿原上下的人们,自此才把陈忠实当个人物,有人安慰那些没能考上大学沮丧绝望的后生便说:上大学能咋?陈忠实没上过大学,可人家是全国名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