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凛冽的寒冬终于过去了，地上的积雪慢慢地融化了，河里流着从上游不断冲下来的冰块，树枝上开始长出了嫩绿的新芽。宅男中午休息的时候，走出家门，靠着门廊的柱子，站在阳光下抽烟。门口花圃的一角堆积的残雪都化了，露出了见绿的草根和一地宅男丢弃的烟蒂。郁金香的尖尖的叶子在慢慢地拱出土壤来。春天了，阳光再不是苍白无力地挂在枯枝上，而是有些温暖地爬在身上，像是一只轻柔的手带着热度抚摸过脸颊和夹着烟的手指。宅男眯着眼看着远处邻居家的灌木丛，总是期望哪一天Roxie会不期而至地从底下钻出来，喵喵地叫着跑过来，用脑袋来蹭宅男的水磨石的牛仔裤腿。
但是Roxie一直都没有回来。冬天的时候，每当在门口看见外面大雪飞扬，感觉到凛冽的寒风迎面而来的时候，宅男都期望Roxie能够被一个好人家收养，而不是在外面的树丛里和灌木丛里躲避风雪，或者像那些流浪猫一样，躲在房子的暖气出口下面暖着身子。每当宅男看见街上走过任何一只猫，无论是什么花色的猫，无论是家猫还是野猫，都会想起Roxie来。
Roxie，你在哪里？
宅男一只烟快吸完的时候，看见右面邻居的罩着纱窗的屋门打开了，邻居穿着一件宽松的衣服，牵着一只白色的小狗走了出来。邻居每周三天在家里工作，两天在办公室工作，白天有时在屋门口抽烟，也有时出来遛狗。邻居每次遇见他，总是聊几句天。白色的小狗跑过来，两只爪子搭在宅男的膝盖上，后腿站着，尾巴摇晃着，对着宅男呼哧呼哧地友好地叫着。
Roxie有消息吗？邻居拽着小狗的脖子上的皮带问宅男说。
没有，宅男蹲下身把小狗抱起来，抚摸着小狗的毛说。
邻居看着门廊里放着的Roxie的猫砂盆和猫食盆，还有挂在门廊一张长椅上的一件旧衣服，摇摇头。
有小半年了吧？
嗯。宅男把小狗放下，语调里带着一股莫名的悲哀说。
一定挺难受的吧，邻居把小狗拽回到身边说。有些东西，一旦习惯了，失去了就会变得不习惯。但是慢慢的你会习惯那些不习惯的。慢慢的你就会习惯了。真的。
邻居牵着小狗往前继续遛弯去了。宅男抽完烟，把烟蒂在花圃的一角碾灭，走回房间内。宅男经过洗手间的时候，拐进去上了一趟厕所。在洗手池洗手时，宅男看见自己的脸颊消瘦，眉宇间有一条沟在逐渐加深。这个冬天，工作特别忙，宅男加了不少班，熬了不少夜。公司裁掉了很多美国和加拿大的雇员，雇佣了一些工资低的印度人来代替他们。跟宅男在一个部门的几个同事也被裁掉了，宅男觉得很兔死狐悲。听一个同事说在公司工作了十年多，最后才拿到了一个月的package，宅男觉得很不平。但是，这种事情，宅男只能同情一下，却无法说什么。宅男在单位里属于那种不爱给别人挑毛病，但是对自己的工作会很认真的人，所以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关键时刻也不会有人踹宅男一脚。即使有人给宅男使坏，宅男也不是很担心：这么多年来宅男一直搞计算机软件，积累了不少经验，即使失去了工作，宅男相信自己也能再找一份。
只是宅男经常晚上睡不好觉。宅男半夜醒来的时候，看一眼窗外，听一听窗外的风声和动静。有时，宅男听到外面有些异常的响动，就下床从卧室出来，在黑暗里摸着楼梯下楼，走到门边，打开门，把头探出去，看看是不是Roxie。门廊靠着门的地方，依旧摆放着Roxie的砂盆，Roxie的猫食盆和一件旧衣服。猫食盆里的吃的经常被别的小动物给吃了，有一次宅男从窗户里还看见邻居的狗摇着尾巴吧唧着嘴把猫食给吃得干干净净的，连盆子都舔了一遍。宅男有些担心狗是不是会拉肚子，想告诉邻居一声。毕竟，那是猫食，不是狗食。但是宅男后来还是给忘记了。有几次宅男看见雪地上有猫的脚印，但是宅男想那不是Roxie的。如果Roxie回到了这里，闻到猫砂盆里的气味，一定会停留一段时间的。
这个冬天宅男过得很郁闷。虽然以前也经历过黄黄的死，但是黄黄毕竟是老死了。生老病死是谁都无法避免的，动物也是如此。Roxie却不一样。宅男一直觉得很内疚，因为宅男知道那个晚上会下雪，还是心肠软，让Roxie出门去了。那天晚上一加班，宅男也忘了出门去喊Roxie了。宅男相信要不是因为雪覆盖住了地上的气味，Roxie是会找回自己的家的。如果不是那天晚上加班，而是早些出门去喊Roxie，也有可能会把Roxie喊回来。那样，Roxie就不会丢了。
自从Roxie丢了以来，无论晴天雨天，无论刮风下雪，宅男隔两天就开车去一趟动物收养所查看一下。动物收养所的人都跟他熟了，他们说你不用来了，看看网站上的更新就行了，我们会给你打电话的。但是宅男不放心，依旧每隔一天就去看一次。
宅男贴在信箱上的那一百份儿寻猫启示什么作用也没起。宅男一个电话也没收到。渐渐的，那些寻猫启示在风雨中被水浸湿，腐蚀的字迹模糊不清，或者被别的寻猫寻狗启示覆盖了。宅男每隔两个星期就开车去巡视一遍附近各条街上信箱，把被风雨腐蚀了的启示撕下来，更换成新打印出来的。宅男甚至还在报纸上登过一次寻猫广告，但是都没有任何消息。
Roxie就像是飞走了的鸟儿，再也没有踪影。
宅男变得比过去沉默了。本来就是很少出门的他，现在更少出门了。宅男总是担心，怕自己出门的时候，Roxie回来了找不到他。四月份的时候宅男休了一周的假。宅男哪里也没去，就闷在家里睡觉，看书和看DVD。宅男把自己住的周围的街道画了一个半径五公里圈子，每天晚上带上手电骑车去走几条街巷，把每一条街巷都走遍了，每一个垃圾箱后面都查看了，每一处灌木丛都找遍了。宅男看见了好多只灰色的野兔子，还看见了好几只流浪猫。宅男把流浪猫的位置记下来，告诉了动物收养所的人。
没有Roxie的日子里，宅男觉得生活有了很大变化。过去他在家里上班没觉得怎样，现在他觉得屋子空荡荡的，有一种孤寂带来的压迫感。宅男甚至都想换一份工作，到一个有很多人的地方去上班，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
有时快到夜深的时候，宅男拉开门走出去，看着空寂的院子发呆。宅男点上一根烟，好像看见Roxie颠颠地从远处的黑影里钻出来，一边叫着一边跑过来，在宅男跟前躺在地上，用背蹭着水泥砖地，眼睛看着宅男，等着宅男给自己挠痒痒。想起这些，宅男的眼睛会有些模糊。
什么时候才能像邻居说的，会习惯那些不习惯呢？
宅男的朋友不多。偶尔，宅男和几个朋友出去一起吃饭，吃完饭去酒吧一起喝喝酒。他们去了一家有些喧闹的酒吧，里面的音乐声很大很吵。他们坐在屋角的一个桌子边，喝着啤酒，聊着天。有人聊最近买的股票。有人聊想回国去发展。有人说最近要被裁了，看看有没有别的地方好申请工作。有人说刚从国内回来，感慨国内的变化。宅男没有说什么，他只是闷着头喝酒。朋友们说，宅男有些变了，变得更沉寂了。朋友们说，宅男的眼里有一种悲哀。朋友们问宅男最近怎么了，好像魂不守舍的似的。
我的猫丢了，宅男说。Roxie丢了。
还以为你失恋了呢，朋友们说。原来只是一只猫。
你不懂，宅男说。
猫又不是人，朋友们说。看你的样子，跟丢了人是的。
你不懂，宅男说。
怎么不懂，朋友们说。Roxie，只是一只不会说话的猫，至于这么伤心吗？
你不懂，宅男说。你真的不懂。
Roxie其实不只是一只猫。任何养猫的人都知道，他们养的其实不只是一只猫。
快喝完酒的时候，宅男的手机响了。宅男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面是北京的长途号码。
姐，宅男接起手机说。是我。
给你家里打电话没人接，就打到你的手机来了，姐姐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你干什么呢，怎么那么乱啊？
正跟几个朋友一起在酒吧喝酒呢，宅男把耳朵凑近手机，用一只手指堵着另一只耳朵说。音乐太闹腾，你等等，我找个安静的地方给你打回去。
宅男拿着手机走出酒吧，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拨打了北京的电话。
现在好些了吧，宅男说。刚才实在太吵了，什么都听不清。
听着清楚多了，你最近好吗？姐姐的声音里有一种熟悉的关切。
挺好的，就是比较忙。家里人都好吧？
都好，姐姐说。都挺好的。哎，昨天有你一个高中同学打电话到家里来，你还记得那个没考上大学，后来去了香港，再后来去了法国留学的同学吧？她说回国来探亲，见了几个同学小聚了一下，从同学那里拿到了咱家的电话。她问了问你现在怎么样。
你没有把我的电话给她吗？她可以直接打给我。
我问她要不要，她说不要，姐姐说。她说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她有没有留个电话？
没有，姐姐说。她没留。我问过她了，让她留个电话你好打过去，可是她说不想留。她说只想看看你好不好。
噢。
好像你不怎么开心啊，姐姐说。
没有，宅男苦笑了一下说。没有。最近有些累，睡觉睡得有些少。
“她说她终于去了她梦想的城市巴黎留学，” 宅男在小说里写道。“巴黎是个多遥远的地方啊。其实从知道她去巴黎之前我就喜欢巴黎这座浪漫都市。那是从小说里读到的巴黎。那个左拉的笔下的一切都能出卖的巴黎：愚笨的姑娘和伶俐的女郎，谎言和真理，泪水和微笑；那个都德笔下的有着被炮弹打得千疮百孔的墙壁和被机枪扫射地坑洼不平的人行道的巴黎；那个司汤达笔下的有着驿站和马车，为了女人决斗，“假如于连是一棵柔弱的芦苇，就让彵毁灭吧；假如这是个勇敢的人，就让彵自己走出困境吧”的巴黎；那个巴尔扎克笔下有着一贫如洗的画家和他的对贫穷和爱情十分坚贞的情人的巴黎；那个雨果笔下的有着饥寒交迫的小偷，灵魂高贵的苦囚犯，清贫如洗的大学生，卢森堡公园里坐着美丽的少女的巴黎；那个莫泊桑笔下的有着为了舞会上的一夜风光借了一串项链，为此却换来十年艰辛的可怜的姑娘的巴黎。”
“我喜欢的巴黎是那个把面孔隐藏在红磨坊后面，在橱窗上留着女人的红唇的印记的巴黎；”宅男在小说里继续写道。“那个有着街头上流莺的暧昧的眼神，咖啡馆里绯红的面颊的莞尔一笑，长裙和短裙底下散发出按耐不住的潮气的巴黎；那个有着画着半裸的女人乳房的古旧的墙壁，带着一圈一圈的旋转楼梯的老式楼房，空气中流过香奈尔的暗香和尖利的叫床声的巴黎；那个郁闷和放纵结伴而行的巴黎。我想去巴黎，住在一个能够看见埃菲尔铁塔的一个小木头阁楼上，每天顺着木质的楼梯咯吱咯吱响着走下楼来，在秋日的阳光下坐在雷诺阿和萨特坐过的左岸咖啡馆里，一根一根的吸劣质的烟，读让人昏昏欲睡的书，写一些离奇古怪的文字，看街上的风情万种的法国女人和她们裙子底下泄露出的春光，看她们的长腿和诱人的乳房，在洗手间里脱下裤子对着挡板自慰，用黄色的擦手纸把乳白色的大头虫从挡板上抹干净。我想买一只画笔，在阁楼的昏暗的灯光下在画布上随心所欲的涂抹自己喜欢的颜色，在骚动和忧郁的情绪下画女人的性感的大腿和鲜艳的嘴唇，把油画放到远处审视，用刮刀把油画上不喜欢的颜色刮掉，再重新涂上颜料，直到满意为止。我想在寂寞的夜里在靡丽的街头和空荡的塞纳河边闲逛，和遇见的任何女人睡觉，不管她们是妓女还是同样寂寞难耐的妇人，在她们咯吱作响的床上尽情吮吸她们的耳朵，嘴唇，脖颈，乳房和私部，听她们的放荡的淫笑，把她们的腿分开。但是我不会爱上她们，正如我不喜欢一切喧嚣和扰人的哄闹。在清晨的时候，我会离开她们的床，重新走回破碎的城市，在巴黎地铁的摇晃中从凯旋门地下穿过，在座椅上靠着车窗沉沉入睡。。。。过去的歌声还在耳边，十七岁的纯真的爱恋早已消失了。往事还是一一在目，只是当年的纯真已经成了成熟的陪葬品。有时我忍不住问自己，如果再回到十七岁的时候，我是否还会愿意经历那些伤痛和错失？”
Roxie离开家五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宅男像是往常一样，开完早上的电话会后，去了动物收养所的网站。他看见一只叫Leo的白猫，八岁了，睁着两只可爱的眼睛看着镜头。他看见一只叫Wynonya的花猫，十一岁了，懒散地趴在地板上。他看见一只叫Zeus的黑猫，六岁了，两只黑黑的眼瞳在镜头钱闪着光。因为全身都是黑黑的，照片上几乎都看不出Zeus的爪子圈在胸前了。他看见一只叫Farrah的小黄猫，才一岁零六个月大，支愣着耳朵很可爱地藏在一个Deck底下，脑袋是黄的，背部是黄的，腿是黄的，肚子是白的，小爪子也是白的，尾巴是一道深黄一道浅黄。他看见一只名叫Pixie的灰猫，坐在窗台边，正在用爪子挠窗户。
然后他就看见了那只猫。那只跟Roxie长得一模一样的狸猫。
猫的介绍上写着，这只猫年龄估计是三四岁，女猫，做过节育手术，是有人在Britannia Park的河边捡到的。河边离宅男的家有二十分钟的车距，在北面。
宅男的心跳加快了起来。难道是Roxie跑到了河边，在那里被人捡到了吗？难道是Roxie一直往北走，到了河边过不去河了，就在那里一直藏着吗？
Roxie到了宅男家不久，宅男就带着Roxie去了不远处的兽医诊所。Roxie一开始还很高兴，在诊所的接待室里好奇地看着窗外的停车场，在窗台上走来走去。诊所的护士给Roxie量了体重，做了各种检查，给Roxie剪了指甲，告诉宅男说需要打三种预防针，和做绝育手术。护士说这次先把预防针打了，绝育手术下次再做。Roxie很小很天真，一点儿也不知道诊所是干什么的。直到躺在了铺着白布的手术台上，它依然很高兴地玩着，就像是一个婴儿一样。第一针下去的时候，Roxie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嚎叫了一声，随后爪子和腿乱挠着，耳朵向后趴着，呲牙咧嘴地愤怒地叫着，想要离开手术台。宅男握着Roxie的爪子，安慰Roxie说一下就过去。Roxie依然挣扎着，但是被护士和宅男按着无法动弹，另一个护士很快把第二针和第三针都打了。Roxie记住了这次教训。下次宅男带Roxie到诊所做绝育手术的时候，Roxie一进入车内就开始闹，在笼子里害怕地叫着，想要回家。到了诊所之后，Roxie闻到里面的医药味，一下蹿上上窗台，用爪子挠着玻璃，想跑出去。宅男把Roxie从窗台上抱下来。Roxie的爪子挠着，把宅男的胳膊挠出了几道血痕。
绝育手术之后的几天，Roxie因为身体疼痛，不爱吃也不爱喝，也不像过去那样到处玩了，总是在宅男身边的沙发上静静地躺着，眼睛眯着，像是流露着怨恨，看上去可怜巴巴的。每次宅男用勺子喂Roxie吃猫罐头的时候，看着Roxie没有食欲的样子，宅男都觉得很心疼。直到一周之后，Roxie才恢复过来，恢复了往常一样的吃喝和玩耍，但是从此之后Roxie再也不肯上车出门了。有一次宅男回北京一个月，不得不把Roxie交给别人帮着抚养。Roxie一上车就叫，挠着笼子想出来。到了人家之后，宅男把Roxie从笼子里放出来，Roxie一下就钻进了床底下，藏在了床脚的黑暗之处，再也不肯出来。
宅男把狸猫的照片和介绍从动物收养所的网站上打印了下来，把自己在线的状态设置成away，把手机塞在兜里，在门口穿上鞋，匆忙地跑了出去，开车去了动物收养所。在Carling街上的一个路口，宅男心急地抢红灯，被架在交通灯杆上的摄像头照了下来，为此宅男后来不得不去了法庭，但是宅男当时已经顾不得了。
宅男把车停在动物收养所的停车场上，三步两步跨上台阶，走进收养所的大门。接待处的女人正在敲着计算机，抬头看见宅男走进来，很友好地抬头微笑着打了一声招呼。宅男站在女人的桌子前面，把打印出来的狸猫的照片给女人看。
我能看看这只猫吗？宅男喘着气说。这只猫跟我丢的猫一模一样，年龄也差不多。
正想给你打电话通知你呢，女人笑眯眯地说。昨天刚收到的，跟你丢的猫的描述一模一样。我把它放在后面的一个笼子里，给它喂了吃的。它好像饿坏了，一口气吃了很多，然后就睡觉。我这就带你去看。
女人站起身，带着宅男进了后面的屋子，把宅男领到了一个笼子边。屋子里弥漫着猫的味道，有几只猫看见他们进来，开始喵喵地叫。
你看它睡得多香啊，女人指着笼子里的狸猫说。
宅男仔细看去，看见狸猫正躺在里面的一个猫窝里睡觉，身子团成一个圆圈，脑袋枕在自己的尾巴上，小爪子护着脑袋。宅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头，身子，脑袋，睡觉的样子，不就是自己一直找，但是没有找到的Roxie吗？
Roxie！宅男在笼子门口冲着狸猫叫着。
那只狸猫只是懒散地抬了一下头，睁开眼茫然地看了一眼，用舌头舔了舔爪子，又闭上了眼睛。女人打开笼子门，把狸猫抱出来交给宅男。宅男一只手抱着狸猫，另一只抚摸着狸猫的毛，叫着Roxie的名字。狸猫看着宅男，四条小腿挣扎着，想离开宅男。宅男仔细地看着狸猫的眼睛，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是陌生和警惕的神态，一点也没有熟悉的感觉。
真抱歉不是你的猫，女人遗憾地关上笼子门说。这种事经常发生，猫们长得都差不多，特别是狸猫，毛色混杂，更难以分辨，看着很像，但是其实不是。我回前面去了，你要是想看看别的猫，自己慢慢看吧。
谢谢你，宅男有些失望地说。
你还在找你的猫吗？
宅男正在看着笼子里的一只几个星期大的小猫时，听见身边有人说。宅男回过头，看见是第一次去动物收养所时遇到的一个女人。女人穿了一件耦合色的长裙，腰间系了一条宽宽的白腰带，挎着一个白色的手包。
是啊，宅男点头说。你也是吧？
嗯，女人伸手抚摸着小猫探出笼子的爪子说。都成习惯了，每隔几天就想来看看。
你的猫丢了多久？宅男问女人说。
快一年了，去年夏天丢的，女人说。它自己跑出去没回来，后来一直就没有找到。当时特别伤心，像是丢了自己的孩子一样，现在没那么难受了，可是还是总想起，总是到这里来看看。你有没有想过收养一只别的猫？他们总在劝我收养一只别的猫。
没有，宅男说。从来没想过。我就想等着自己的猫回来。
宅男走回到接待处的房子，在一张桌子上翻阅新收到的猫的登记卡片。虽然知道猫都会在网站上有记录，但是宅男还是怕有人忘了给放上网站。
你的猫丢了几个月了？接待处的女人走到宅男身边来，问宅男说。
小半年了，宅男翻动着手里的卡片说。
领养一只新的吧，女人劝宅男说。猫丢了，过了三个月，一般就不太好找回来了。他们可能被别人收留了。
可是，Roxie的脖子上有项圈，上面有写着电话的标签。收留的人可以给我打电话的啊。
有可能标签掉了，比如卡在哪里了，猫一使劲儿挣脱，把标签甚至整个项圈都拉掉了，女人说。也有可能捡到的人很喜欢你的猫，就把猫收留了，不想打电话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猫死了，比如在陷在什么地方出不来，或者遇到土狼了什么的。这种事虽然少但是也发生过。
不会的，宅男摇头说。
嗯？
不会的。宅男放下手里的卡片，站起来说。我知道。Roxie就在某个地方藏着，有一天会自己跑回来的。它一定会回来的。一定的。
你已经离开家有五个多月了，宅男晚上在日记里写道。自从你来到家里，这三年来，你一直都是我的伴。每天我坐在沙发上开电话会议，或者在计算机上敲程序，你就坐在我身边，挨着我呼呼的睡，把你的小爪子放在我的腿上。计算机工作是单调的，特别是在家里上班。但是有了你，我就有了伴，上班烦了累了的时候，总能摸你一下，跟你说说话。每次我一摸你的毛，你就会呼噜呼噜的发出高兴的嗓音，身子动一动，伸个懒腰，换个睡姿，继续趴在沙发上睡觉。你的毛茸茸的毛摸上去很光滑和柔软，身子带着像是人体一样的体温。你总是在那里，躺在我的身边，什么时候我累了，干活儿干烦了，你总是在那里，等着我给你挠痒痒。只有在你不在了之后，我才意识到，没有你，我的生活里失去了多少快乐。每天你饿了的时候，带我到猫食盆边，蹲在厨房的地板上，眼睛看着我，等着我给你打开猫罐头，把里面的猫食一勺一勺的喂给你。你总是让我想起小时养的黄黄。黄黄在我吃饭的时候，总是坐在我的椅子边，等着我把馒头嚼好了，放在手心里喂它。小时的我没有钱，不能给黄黄买它爱吃的鱼，我跟黄黄说你等着我，等我上班了我给你买你最爱吃的鱼。但是黄黄没能等到我上班，它在我还没上大学的时候就老死了。人说猫可以活二十多年，我想你老了，像黄黄一样连走路都站立不稳了的时候，我会照顾你，带你去看医生，每天喂你爱吃的猫罐头，带你去浴缸里喝自来水，然后看着吃饱了喝足了的你躺在沙发上睡觉，就像过去这三年来每天一样。每天晚上我打开门放你出去，半夜里或者早上把你放进来，有时你在外面待得长，有时你在外面待得短。我以为我们会一直会这样，你走在前面，带我走到门口，两只后腿站起来，用前爪去够门把手。我总是觉得你要是哪天会说话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给你讲故事，或者听你讲故事，听你讲晚上出去遇到的一切，去了哪条街，哪个院子，遇见了几个兔子，有什么高兴事儿，有没有抓到兔子，有没有遇见一个你喜欢的猫，有没有遇见让你害怕的狗。我会坐在床上，放下手里的的书，合上计算机，很有兴趣很有耐心的听你的故事。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你会走失，到现在也依然无法置信。你来自一个不同的世界，我在想你来自一个猫的星球，那个星球是银色的，有一幢幢猫窝搭成的楼，有一个个可以让猫爬来爬去的梯子一样的横杆，有一个个可以藏起来的树洞一样的玩具，还有一辆一辆悬挂在天空的天车。你在那里也有一个家，等你老了，离开了人世，就会去那个星球，猫的星球，银色的星球。将来你在那里会找到你的妈妈，还有你的兄弟姐妹，黄黄也会在那里，将来你也许会遇见它。夜深人静的时候你有没有听见过我在喊你，有没有听见过我在叫你回家。你离开家的日子里，每天我都在祈祷上帝，祈求你能遇到一个好人家，他们能对你比我更好。现在我开始去教堂了，每个星期日都去。我去了教堂，在上帝的十字架前跪下，请求慈悲和仁爱的上帝，能够保佑你，让你能够过得很好，或者指给你一条回来的路。他们说上帝其实并不仁慈，但是我宁愿相信上帝是仁慈的，宁愿相信他会有一天把你带回来。Roxie，回来，我在等你。回来，Roxie。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