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生活

2014年8月10日 于达拉斯

老人今年83岁了，近几年脑子衰退得很厉害。他已经没有什么事能够很好地胜任了。唯一的乐趣，是每个月3日要来办公室取他的年金支票，然后把它拿到银行兑现。可是最近国税局正在强迫大家使用银行自动转帐。老人明显地很失望，他变得更没事干了。他缺的并不是钱。

妈妈刚退休那会儿，领退休工资，得回原工作地萧山去领。等到那一天，她像有件大事要办，顺带左邻右舍的串串门，很开心的。如今这一切，都交给了网络，她也失去了去萧山的理由，老邻居也很少走动了。只剩下一个人无休止的多余的需要打发的时间。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英文有个词叫作“kill time”。过日子过到时间需要被杀掉，活着的意义，可想而知。

有多少像领工资这样的乐趣，被网络剥夺了？也不需要去邮局寄信了，更不需要上照相馆印照片。女儿刚出生那会儿，我一个月带她去马路对面的罗兰照相馆拍一张照片，等着取照片时的乐趣与不安的心情，哪里是网络照片泛滥的今天能够比的？开照相馆的母子都成了熟人，他们知道我每个月21日会带着女儿光顾那儿，直到我出国。如今那照相馆早已不在了，连照相业巨头柯达公司都要宣布倒闭了，谁还能幸存呢？

购物也都可以在网上完成。那么，多出来的时间干什么呢？去旅游。可是旅游的乐趣，也远远今非夕比。世界正在由于交通的发达，而失去它原有的多彩性。现在不管你去世界哪个角落，大概都会让你看见肯德基大叔那张脸。记得第一次去北京，看见茄子那么大个儿，令我惊讶不已。还有第一次吃到香菜，泡菜，兰州拉面。我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大开了眼界。坐在火车上，见识到华北平原的广漠，北京前门故楼的历史庄重感，我可以凝视着它，久久激动不已，仿佛走进了历史。如今，拜网络所赐，还没去过埃及，可我已非常熟悉金字塔长什么样了。91年去天津开会，第一次吃到现炸的桂发祥的蔴花，当时感觉好吃得不得了，那种美妙，就像“烩”置人口，可意会，难言传。尽管财力有限，我也还是买了三大盒回去，我要让大家分享我得到的美味，因为杭州没有。可如今，连美国的超市里都能买到桂发祥的蔴花了。旅游与送礼都已失去了它原有的乐趣。

我工作的办公室，以前一直雇两个人的，一个对内，一个跑外。外加老板自己，三个人的活，还每年要外请一个Book Keeper，一周时间，专门来做帐。现在只我一个人。无需再写支票，无需再去银行存税款，一切都在网上完成。邮局还一再向我们推销一款软件和一种数码秤，他们的宣传口号是：The Post Office is only a click away. 终于，邮局也不用跑了。办公室的工作正在慢慢被“零”化。与此成鲜明对照的，网络倾销电话无限制的在增长。我每天都要接听无数个机器电话话。当我们往日习惯了的与人打交道的工作环境，最终都变成了与冰冷的机器打交道。那么我工作的乐趣夫复何存？

除了软件业，传统行业哪一个不面临着被呑没萎缩的威胁？报刊杂志，靠着不通网络的老一辈苦苦撑着，自不用说。连地产经纪人，哪一天也会变成只作为帮买家签个字以多拿回2个百分点的价值存在，人们自己就可以在网络上找房，卖房，还要中介干什么？

如果说人类社会的前三次产业革命，人们赖以生存的生活内容被迫从农业，转到工业，再从工业转移到服务业，把人类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但还在人性的需求范围内，还有着积极的进步意义的话，至少服务业还能让人们保有适量的体力劳动，最重要的是还保有人群的基本接触，那么再往前走，产业信息化，网络化，当任何工作都不需要人来做，when everything is just a click away, 这世界将置人类于何地？难道真像科幻动画片WALL-E里描写的那样，人类已成了坐在舒适的自动传动椅上的一个个肉球，嘴巴一动，什么都有，哪儿都能去，唯独腿已萎缩，再也站不起来了。

可是生活还得继续，生活总得有内容。我们不得不寻找新的东西。当我们以往熟悉并享受的内容慢慢地一步步地无法控制地被我们自己一手创造出来的网络怪物给吞噬了，人类颓废挣扎的厄运就开始了。
快了，多了，必定就滥了，可那真的是我们要的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