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第一部 天府之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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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一夜暴雨过后,广场上集结的太学生又回来了,几乎有去年三千洛阳太学生的规模。
今日再次走进人群,有些激动,有些迷惘。

如果我反对他们,我将与故乡、祖国为敌,而那里有我的亲人朋友。
如果我支持他们,清新纯朴的两川或将迎来中原那乌烟瘴气的世道。
唉,都要和小玉上前线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一路走下去吧。

太学广场不怎么宽敞,与皇宫远处相望,一排排破损散乱的石板上还有些积水。
干地都给早来的人霸着了,我怕弄湿了裙襦,只好半蹲着。
诸葛茂毫不在乎地坐了下去,等一下他站起来,让人看两大圈湿屁股。呵呵,等着你出丑。
此人一张嘴就像黄河泛滥一样,说个不停。他的笑话不好笑,就他自己一个笑。烦人。错上贼船……

身边的人群不断聚集着,年轻人三五成堆,男女混杂。他们玩耍嘻笑,打情骂俏,毫无当年洛阳太学生的严肃庄重。
妈呀,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一男一女手牵着手走过来了。不知羞耻。

「这些学生把太学当什么了?搞男女关系?」
「嘻嘻,年龄到了,情不自禁嘛。这些太学生节日常办活动,美其名为诗会、赋会,其实挂羊头卖狗肉,就是见面会、相亲会,哈哈。平日在学校里上课,会不到情人。现在罢课了,名正言顺的整日泡在一起,多甜蜜呢。」
「乱七八糟的,官府不管这些狗男女吗?」
「据说刘焉、刘璋父子时代法纪松弛,民风开放。先帝入川后用严法重刑,正要取缔淫行,但听了一个……姓简的旧臣的话,说什么不能因为男女走在街上有『淫具』就说他们行淫,索性放过不管了。这就是为什么姑娘来广场不必扮男装,因为成都人早已见怪不怪。」
「……你坐过去一点,不要被人误会。」
「当然当然,对不起。」

诸葛茂不改微笑,把大湿屁股挪了挪。

「我们就这样呆在这里,看他们捏脖子拍背?」
「接头人应该就到了。不如我们把握时间,观察观察这些学生啊……」

一回头,只见两个衣衫破烂的壮丁正分着一笼馒头大口大口的啃,大约是兄弟。他们脸上书卷气全无,一脸横肉,反倒像田里干活儿的。

「成都有多少太学生?」
「问得好。我们一起算算看。全国近三十万户,成都占八万左右,学生大多是本地人,上次听说差不多每一百户出一个太学生……」
「烦哪,你倒底知不知道答案?」
「就是不知道,所以才要现场算一算。」
「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嘛。」
「可以估算出来的,为什么放弃呢?」
「……」
「嗯,差不多一千个。据尚弟说,这里面还不是全部反对姜维的。今日这里少说有两千人吧。姑娘倒说说看,多出来的一千人是干什么的?」
「学生亲友?」
「是,亲人送饭送水,也是人之常情。刚看到有人自发带着一大桶凉茶来分享,很多人取着喝。」
「围观凑热闹?」
「应该也不少。生活一成不变也挺闷,放声喊一喊,刺激心肺,有益健康。」
「……还有呢?你说说看。」
「应当有不少本该被调征上前线的役龄男子吧。」

嗯,我后面这两个应该就是了。

「这群人心里有没有国家啊?有没有理想?」

「呵呵,姑娘刚到,或许还不了解本地真实民情。谈国家理想的是士人,国家每十个人里面差不多一个士人,另外九个是不在乎国家、理想的。他们只在乎今年的收成,够不够粮食活得到明年,或者能不能攒些钱,再买块地来种。以前征兵,即使可能有去无回,他们很认命,也不作多想,倒不是因为心里爱国的关系。但现在有人告诉他们:『你不想上战场送死,也可以坐在这里赖着不去啊?』这便开了他们的心窍。他们的理想很简单,就是活下去,就是发达,不再过苦日子。他们的生活自有记忆以来就是这样,也不能说他们的理想太小了呀。」

「没听过孔文举被曹操抄家的故事吗?覆巢之下无完卵。等魏军屠城了看看他们能多活几天。」

「姑娘晓得曹操对围而后降者不赦,但他们呢?孔融、曹操离他们很遥远了。去年在下有个太学教师朋友,心血来潮做了研究,发现有七成太学生背得出《蜀科》律法,却有四成多以为司马懿是司马昭的祖父,司马师才是司马昭的父亲。呵呵……这些还是每一百户才出一位的太学生呢。」
「这么笨哪?」
「据说当时有个学生登高一呼:『司马师将大权传于其子司马昭!』不少人应和。常人没什么主见的,就是跟着别人走,掌握民心的秘密,就是尽快走出那第一步,喊出那第一声。呵呵呵。」

唉,成都人知法守法,其他方面竟只有这么点能耐。
司马昭大谈孝道,还有许多中原百姓赞他仁慈宽厚呢。或许比起我祖上是好一些吧…… 

「这群人比起去年洛阳三千太学生差得远了。」
「喔?怎么说?」
「他们自发向司马昭请命,要求赦免……嵇康,请他入太学执教。这三千名太学生是真正有崇高理想的。」
「姑娘确定吗?还是一个人登高一呼说:『我们去救嵇康!』然后其他学生鼓噪:『好!救嵇康!救太学!救大魏!』什么的。」
「不知道就不要乱猜!为了救嵇康,我亲眼见到太学生给钟会的走狗打得头破血流,十几个在城墙边给活活打死!」
「啊呦,抱歉。洛阳太学生真了不起。坐这里的,八成就是因为怕死嘛。一亮兵器,他们就吓得鸟兽散了。哈哈。」

成都的男人啊,没体验过黑暗的时代,自然也培养不出顽强的斗志,一个个嘻皮笑脸像诸葛茂这样的。
不,成都人的嘻皮笑脸还没恶心到诸葛茂的程度。

「嗯,姑娘方才说,亲眼见到太学生为理想牺牲,所以去年姑娘人在洛阳?」
「……嗯。」 
「还没请教姑娘贵姓?一直叫错不太合适。」

刚才一激动,又说溜嘴了。还能藏多久呢?……
是不是要学小玉交换个秘密?不,诸葛茂恶心死了,和他换什么秘密。

「你先说。」 

啊呀,我嘴巴不听使唤,怎么搞的。

「答不答随便。」

我到底在说什么……

诸葛茂停顿了一下,大概是听不懂我刚才的话。

「在下本籍陇西狄道,姓邓。」
「邓茂,邓茂……这名怎么挺耳熟的?」
「是的。传说当年,先帝与关张于蓟县结拜起义,讨伐黄巾,第一个被他们斩于马下的黄巾贼将就是邓茂!哈哈。」
「……你给斩了还挺得意啊?」
「总比邓茂斩了先帝好吧?」 :on_ohhehe: 

「噗--」 我竟然不争气的笑了。忍着!忍着!

「陇西人,怎么来成都的?」
「九年前姜大将军兵入陇西,迁了三县百姓七千人回来。我家就在其中。」
「那你怎么变诸葛亮女儿的养子?」
「十三岁那年父母因病去世,流浪在街头,运气好,给她碰上了。」
「这样啊……」
「虽然在下字子茂,熟人都喊我茂子。姑娘也这么喊吧。」

对,听他说话,的确有点西凉乡下那一带的口音,身材也像。
早听说蜀贼姜维掳走大魏百姓,黄巾贼邓茂给掳回来,竟变成诸葛茂了,乌鸦飞上枝头变凤凰。
但失去双亲,都是可怜人,谁愿意呢?也不能笑他。

「你母亲的面子这么大,官场上很多人抢着要你吧?」
「呃,姑娘大概不知道诸葛家的家训,别人或许可以靠关系找工作,我们万万不行。我娘介绍我在朝真观闭关修道,但我试了试,觉得这个道那个道的很没道理,所以自己出来谋事做。现在是区区一名小文吏,管些典章奏表的杂事。」
「这个更有道理了?」
「呵呵……总算是份糊口的工作吧,比起在朝真观后山种菜打柴有道理些。而且看些新旧内部公文,偶尔发现些不为人知的来龙去脉,也挺有趣的。」

同样是权臣,曹操后人登上九五之尊,盛极一时,再由盛转衰,到我这一辈已如同过街老鼠了。
现在轮到司马懿后人神气了。老天有眼,哪天同样的厄运也该降临在他们子孙身上。
然而诸葛亮的后人没有更上一层。他的儿子依旧尽职辅国,女儿隐居在道观里深居不出,我来成都两个多月了还不知道她是哪一位道姑。她的养子也只是芝麻小官,没有一副臭架子、臭威风。

难怪天下人都喜欢诸葛亮。

「那么姑娘贵姓啊?哪里人?」

诸葛茂都说了,不说就是无礼;况且成都人真诚,也该入乡随俗。
但我还真不想告诉这个诸葛茂、邓茂。谁知道他刚刚的话是不是编的呢?搞不好他是司马昭派来的奸细,专程来抓我的呢,哼。

「对不起,我不想说。」
「嗯,没关系的。呵呵呵呵。」
「这有什么好笑?」
「一般人不想说实话,就随口编一个,再不就是装傻,或顾左右而言他。姑娘很真诚,不想说就实话实说。真不容易。才来成都两个月,人就变老实了。」
「去你的!」 :on_furious: 
「哎呦﹏﹏」

忍不住一拳捶在他背上,惹得后面那两个黑皮男的一阵邪笑。
他们一定误会我们是打情骂俏的狗男女了!可恶,可恶!

「呦!诸葛公子!」
「啊,李大哥!」

诸葛茂以手撑地,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后面那两男的又是一阵笑。看见诸葛茂的两片湿屁股了吧,哈哈。

「呼,人好多,诸葛公子真难找。刚一直在里面绕来绕去。想不到你们在这里。」
「对不起来迟了,也不敢穿得惹人注目。来,李大哥这块地干些,请坐这边。」
「好,谢谢。」

诸葛茂把他刚刚坐的地方让出来了。
突然,我有些内疚。

这男的看上去约父亲仍在世时的年纪,约四十岁吧。但他个头比父亲娇小得多,衣袖显得长了。一张倒三角脸上抿了对发紫的嘴唇,上面再挂着两撇干净的小鬍子。五官挺斯文,说起话表情变化不大,慢吞吞的。

有的男人油嘴滑舌,巧言令色,一看上去就不可靠,像诸葛茂这样的。还有的男人一看上去就是老实人,就这位李大哥这样的。

「这位李大哥就是我们在等的朋友。这位是……呃……」
「姓嵇。嵇萦。谯郡嵇中散嵇康的女儿,幸会。」

不想再瞒了,说出来痛快些。
诸葛茂的一对贼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哈哈。但李大哥的嘴也合不上了。

突然我心生一股罪恶感。我这是在做什么呢,靠父亲的声名招摇撞骗?我远远比不上诸葛亮的后人。
以后再也不说是嵇康的女儿了……

「啊……在下犍为武阳姓李名密,字令伯。现职大将军主簿。」
「嵇……嵇姑娘,这……这位李大哥是有……有名的孝子呢,也是大儒谯……允南谯老的得意弟子。」
「太不敢当。我不算什么。」

才在北地王那里说了不管人师从何处呢,这诸葛茂果然恶心。
姜维大将军主簿,来头可不小啊?王爷说接头人绝对信得过。应该就是他了。
连大将军的总管都来了,他们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吧。
但我们几个真的能发挥什么作用,整垮这两千个学生和闲杂人吗?

「李大哥,有个好消息,嵇姑娘想与舍妹到沓中投军报国。希望李大哥能多多照顾……」
「啊,有嵇姑娘的支持,实在是我们汉军的荣幸。我十分同情令尊的遭遇,也明白姑娘的处境……到了前线,将士若有言语冲撞得罪,或姑娘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我能做的一定尽力。」

李密面有忧色。前线的情况或许不那么乐观啊?和小玉要有点心理准备……

「不客气,我只是个平凡人。」
「我们都是平凡人。嵇姑娘一路来成都,两国边防紧迫,很不容易吧?」
「两个月前,随蜀锦商队走褒斜道来的,还可以。汉中那里的守军几乎没怎么问,就放进来了。」
「啧啧,守将大意轻敌,这可不好。」

李密叹口气,微微摇头。

「李大哥随姜大将军在沓中屯田,怎么回来了?」
「嗯,诸葛公子一向消息灵通,怎么没听说?这次带来前线紧急军报,钟会治兵于关中,虎视耽耽,姜大将军奏请天子,派左车骑张将军督率各军守护阳安关口、右车骑廖将军移镇阴平桥头这两处前线军略重地,以防患于未然。」
「前半听说了,后半还真的没听说。」
「啊,朝中有人故意压下消息。不好,不好。」

李密再叹口气,这次是沉重的摇头。

看来北地王他们的担心是真的。蜀汉小朝廷的内部分裂已经威胁到国家边防了。
军事要地都没人管了,这会是什么下场?
为什么钟会这小人的运气就这么好?唉。

「那么……」李密压低了声音。

「诸葛公子与嵇姑娘得到了什么学生的情报?」
「其实惭愧,在下也才刚到,所知不多,就是……」
「李主簿,这些学生脑子空空,就晓得乱搞男女关系,成不了大气候。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坚定的信念。」
「是嘛?」

李密陷入沉思。大将军主簿知道的事一定比我们多的多。

「就嵇姑娘所说,大多数学生并不是真的反对姜大将军,那事情还有挽回的空间,我们得加紧努力。不过诸葛公子与嵇姑娘坐得比较靠外围,我刚刚在里面找你们,那边与这里的人很不一样,不如我们到里面去看看……」
「当然,当然。」

惭愧啊,我们负责收集情报,反而要让接头人指点我们情报在哪儿。
唉,给父亲丢人了,以后要学着谦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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