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一.天府之國(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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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晚霞替天边的浮云镶上一条金边,桑树林上倦鸟归巢,吱喳不休。

「小玉姐姐再来一碗吗?」
「好,舅舅家的菜真好吃!」

小玉的饭量这麽大,身材怎麽还保持得这麽好呢?是勤练体能的关系吗?
爱读书的京弟没怎麽动筷子,一边回答他爹的问题,还勤快的为我们添茶。

京弟总是板着一张严肃的脸,没有诸葛茂给长官们添茶时,那皮笑肉不笑拍马屁的恶心样子。
这个时候,诸葛茂大概和李密丶陈寿拍上了侍中樊建的马屁吧?
我们今晚的任务也必须达成。且先听听诸葛瞻解释,他为什麽要帮着黄皓……

「好的,刚才讨论了许多人性。我们再退一步想。贪腐是怎麽来的呢?」
「因享乐的引诱而堕落!」
「兄长,这还是儒家人性本善的观点。但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人性是兼有善恶的。贪爱享受应也是本性之一。」
「对。人生来就关心自己的感受。不能再说这是堕落,只是从教化回归本性而已。」
「难道贪腐也是人性?怎麽可能呢?譬如说小玉姐姐这麽善良,怎麽会贪污?」
「我们讨论的是天下人性,个体本性的善与恶是因人而异的。」

「啊呀!」小玉突然大叫一声,诸葛京反应最大,几乎从席上跳起来。

「我犯罪了!」
「怎麽说?」
「今早我爬上别人的树顶,摘下一串紫花当作发饰。那时也没想太多,只觉得他们有钱人也不会在乎这几朵花。现在真後悔……怎麽办?」
「什麽,小玉姐姐也偷东西?」

就这点小事,真想跟着诸葛瞻叫一句「尚弟,不得无礼!」

「真对不起……」
「小玉别难过,人性本来就有自私的一面,只是程度多少不同。妳这个情节轻微,不算什麽。妳在部队里或许看不到贪腐;但是在官场上,人情丶礼品会自己找上门来,如果官吏不能严加拒绝,便自然滑向贪腐,越陷越深。为官者需要严格的自律,以姜大将军的清廉为模范。但天下做得到姜大将军这样,衣服饮食皆按配给,随手用尽的人非常少。他是一个极端,好的极端。」
「爹,我们家也不贪啊!比爹官低十等的佐史丶小尉都住得比我们家好!」
「尚弟这是在影射我们兄妹吗?」
「不不不……」

「尚儿,我们家不收非份之财,朝廷赐封之物外一切自己自足,这是我们的矜持。但前提是我们必须正视丶提防与输导本性里的私心,才能克服外界的诱惑。但我们无法要求四万国家官吏都像我们家这样。绝大多数的他们没有爹这个等级的秩等俸禄,没有诸葛家的名声维持呵护。尤其在朝不保夕的乱世里,人总想抓住点什麽,图个安稳。《诗经》上说:『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累积钱财,为艰难的日子准备,也是自保的本性吧。绝大多数的人随波逐流,钻小漏洞丶贪小便宜,他们能够容忍丶加入丶甚至带头腐败。他们或许已经认识到人性的自私,却放弃克制;但更可能的是他们根本没有自身道德的追求,也没有兴趣谈论本性。」

「爹太善良了,还帮着恶人着想……」
「爹违反了本性对不对?但这是爹的选择。要求别人作用不大,但要求自己还是有效的。」

记得郄正说,若没有诸葛亮这类的英雄人物创造潮流,任何国家都免不了被逐渐扩张壮大的贪腐集团吞噬。
当年诸葛亮事必躬亲,鞠躬尽瘁,支撑着官场风气不坠。而近年来姜维频频出兵,国事基本不管;而管国事的诸葛瞻又留在家里写字作画,只满足於要求自己……

「说来惭愧,我的才智远不及先父,配不上两川百姓的厚爱与期望。当季汉的官吏开始内结为朋党,我未能即时发现并阻止。当姜大将军对陈祗与黄皓发出第一声警呼,我仍未能醒悟,还乡愿地以为八面玲珑的尚书陈祗才是真正的有德之人,辅国良材;反而是姜大将军反应过度,心胸狭窄,得罪太多人。现在太迟了。黄皓与陈祗留下的朋党已经枝附叶连,漫布朝廷,不与他们往来的反而是少数。而天子对他们非常信任……」

「可恨,为什麽天子不看明白些呢?」
「我自己尚且被一时蒙蔽,以什麽要求天子?」
「但舅舅现在清醒了,应该直言进谏呀!」
「你们以为我没说过吗?有些事,人臣能做的就这麽多了。剩下的是天命。」

诸葛瞻咬着嘴唇,有些话不是人臣该说的。

当初谁劝得动宠信十常侍的桓丶灵二帝呢?
父亲也说过,天子这东西本来就是很荒谬的。都是凡人,谁能代表老天?

是啊,都是凡人。英雄也不过是极端的凡人,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才出现一个。而平凡丶贪腐的君臣与老百姓却是亘古常新。
诸葛瞻丶姜维坚守自持,也无力阻止英雄的时代消逝,回归平凡。

「爹,黄皓的势力与日俱增,何不与尽早与他们拼得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已经太迟了。现在与黄皓对抗,必定搅坏朝政,国家不战而乱,重蹈後汉末年生灵涂炭的惨剧,这绝对是最坏的情况。我将无颜面对你祖父,无颜面对为季汉牺牲奉献的千万忠魂英灵。」
「所以爹宁可与黄皓这帮孙子同流合污?助纣为虐,爹不就是他们的帮凶?无所作为是耻辱!」

本以为诸葛瞻会左手「砰」怒拍桌子,右手「啪」搧他儿子一个响亮的耳光。
但他没有。诸葛瞻竟然点头了。

「尚儿,你很有正义感。我们可以追求自己本性以外的正义,我们可以呼吁,但却很难强迫别人也这麽做。我也不喜欢黄皓和他的党羽,但我心里并不恨他们。他们顶多是非不分,但也能处理一些公务,也会替国家着想……」
「爹,拉党结派,已经是误国重罪!」
「交朋友也是本性。官场上大家都是朋友,就是坏人吗?」
「全都是坏人,是非不分,都该抓起来治罪!」

诸葛尚咬牙切齿,喷出几颗碎饭。
如果标准定得这麽高,官场上真不许交朋友,能做到的人应该很少。

「尚弟,你爹的意思是,拉党结派的是正常人,我们不能要求太多。人性善恶兼有,不能说做不到那样高的标准就是坏人,否则就像中原滥用『不孝』的罪名了。」
「尚弟要听嵇姑娘的话呦。」
「兄长,虫鱼鸟兽也是凭着本性而活,蝼蚁筑巢群居,小鱼结队栖息,他们也是非不分,该恨他们吗?」
「人与动物不一样!爹,这群人的自私本性正令国家走向衰亡,难道就这麽放过他们吗?这样不也无颜面对为国家奉献牺牲的千万人?我们站在正义的一方,必须世世代代与对奸邪小人丶是非不分的人抗争到底!」
「尚儿,你可知道,自陈祗掌权至今景耀六年,十年之间,我朝的官吏数目已经从两万馀上升到四万?多出来的一万多官吏是怎麽进来的?」
「可恨!当然都是靠关系进来的!」
「不都是,但加上原本带进他们的亲朋好友,好歹也有一两万个。尚儿怎麽对一两万人抗争到底?嫉恶如仇的少数或许能一时管束是非不分的多数,但这也是违反人的本性的事,是注定要势微失败的。」
「不能因为管不住就完全不管了!打不赢就不打吗?先祖不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吗?正因为如此,他才堪称为英雄!」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结果呢?你看看姜大将军继承先祖遗志,连年北伐,两国加起来总共白死了多少人?」
「人生都是要死的,宁可死得其所!」
「尚儿这样说我很安慰,但绝大多数的人不是这麽想的。他们性命第一,再来想多赚点钱,多经营些田产。这就是世道。你还年轻,长大了你就会明白。」

诸葛瞻站了起来,走近小木窗。
天色已暗,昏沉的地平线上悬着几颗孤独的亮星。

果然,去年诸葛瞻上表招姜维回来。
郄正说这是因为诸葛瞻受黄皓蒙蔽利用,但现在看来,这其实是诸葛瞻的本意。他把一般百姓最关注的性命放在国家大义之前。

「天下兴衰的命运传承到我们这一代手上。我们自认不是英雄,却也不能撒手放弃。几年来我反覆苦思,要怎麽超越眼前的颓废,甚至造福十代丶百代後的子孙。哪怕只是做个开端,跨出艰难的第一步都行。妳们有什麽想法?欢迎提出来。」

诸葛瞻已经跨出了艰难的第一步,他不怨恨一个八面玲珑的老宦官与其党羽把持国政,只当他们是有些私心的正常人,了解而体谅他们。
而我不可能把司马昭与锺会当成正常人。他们比正常人坏太多了。

「爹,我有个想法。」
「说吧。」
「孟子说:『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即使是主张性善的孟子,也认为法家拂士是必要的。律法绝不能弛废,倒不是非得祭出重典酷刑,而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营私的自然本性凌驾於律法之上。这就也是先祖所说的『尽忠益时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
「京儿说得很好。我们努力维持着先人立下的典范。四十年来,不敢说两川人民尽皆奉公守法,但至少依靠人情而蔑视法律的只是少数。」
「但爹,这些少数人往往能飞黄腾达!」
「兄长此言不假,在利益的诱惑下,人性往往会战胜後天的教化。」
「不必管这些。站在统治者的立场,我们要求公平,让所有百姓有均等出仕的机会。这就是为什麽我们不像魏丶吴两国与世族土豪妥协。」

不能否认,蜀汉的法治教化颇有成效,成都人常把「不要以身试法」放在嘴边。
而在中原,规矩就是让人打破的,法律是强者约束弱者的工具。弱者无权无势,命如草芥。
或许还有希望。那些洛阳太学生帮助弱者,替已经打入大牢的父亲自发请愿,请求天子让父亲到太学执教。
在现实的残酷与诱惑之下,三千人之中究竟有多少能坚持下去?

「诸葛大人,我也有个想法。」
「嵇姑娘请说。」
「与其期待英雄,不如培养英雄。诸葛丞相不是说过:『集众思,广忠益』吗?英雄不必是一个人,也可以是很多人才智的集合,代代传承。太学生读的书多,是下一代的中坚力量。他们更有理想抱负,更能克制本性,是一时之选的俊才。国家兴办更多太学,未来便能取代这些是非不分丶顺着本性腐败的贪官污吏。」
「嵇姑娘说得很好。」

诸葛京起身,在墙角点上几根红蜡烛。
成都近郊的千里沃野已经进入梦乡,桑林边上的这间农庄还守着些许灯火。

「在思想的碰撞下,真理愈辩愈明。为什麽我不阻止广场上太学生的自发请愿?综合方才嵇姑娘与京儿的意见,其实妳们已经明白了。我希望太学生培养出主见,思考出志向,给他们机会为理想奋斗,并亲眼看到他们的付出开花结果。有朝一日,他们将成为国家新的中流柢柱。我绝不能以暂时的稳定,换取国家的下一代的集体消沉。妳们同意吗?」

「诸葛大人的理想是好的,只怕学生们不能理解。」
「爹被可恶的小人利用,正中黄皓下怀了!」
「尚儿,爹虽然不太聪明,但至少看得出来黄皓想讨好我,要利用我丶拉拢我除掉姜大将军。但想远一些,培养未来大量的人才,才能从根本上制衡黄皓他们。」
「诸葛大人,理论上太学生要比普通人更能明辨是非,但事实上,太学生也能被煽动得暴怒,失去理智。」
「年轻人容易情绪激动是正常的,但了解并控制自己的情绪也是成长必须学习的功课。我相信这些乱象只是暂时的。给学生们一些时间,他们终将明白。」
「大人的道理我明白,但前几天,我与小玉的哥哥就坐在广场中心。学生领袖根本是黄皓安插进来的。太学生被利用了,是非不分,陷入疯狂。他们已经把对连年战争的厌恶转化为益州人对外地人的极度不信任,撕裂了两川融和五十年的族群。再说现在魏军即将来犯,还要招回姜大将军,国家危在旦夕,还谈什麽百代千代呢?这有意义吗?」
「萦说得太对了。舅舅再不下令驱散学生,成都的军士都要哗变了!」

看来小玉还不放弃她的直觉。
没用的,诸葛瞻的心意坚定。他只是在解释自己的理想给我们晚辈听,希望说服我们,却不是请我们去说服他。

「嵇姑娘批评的是。我是很理想化,常常忽略了现实。我承认这一直是我的弱点,在这里我远不及先父。但请你们原谅我坚守的原则底线,只要太学生们不触法,成都的五千驻军就不会对付他们。小玉,请你转达我的想法,让将士们忍一忍。」
「舅舅讲的深奥大道理,我都听得头昏了,哪记得这麽多呢。部队里那些大男人也不见得比我高明到哪去。」
「那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爹也知道魏军就要打过来了,这时候还要换下姜大将军吗?」
「如果这是人民的意愿,他们必须承受他们意愿的结果。」
「不行,爹身肩国事重任,不保护国家就是失职!」
「如果天子不知情,那麽舅舅和董大将军丶樊侍中三个人也能作主,下令派援军到前线吧?好歹尽快派重兵驻守阳安关口和阴平桥头。」
「重大调兵需要经过天子,这是另一个原则问题。如果我擅作主张,与司马昭又有什麽不同?」
「情急之下为了国家啊!」
「原则也是可以变通的!」

诸葛瞻没再回话,只是站在窗口,静观繁星点点。
信道的有个说法:每个伟人都是一个星君下凡,最後为世人殉道,完成了使命,就回归天庭。

在诸葛瞻自己看来,他坚持着理想与原则,他这盘棋下的是千秋万代。
但在我们看来,他已经接近道家的清静无为,非「宁静」无以致远。

蜀汉小朝廷坚持不唯才是举,不给世家豪族更多的仕官机会,都是眼光长远之计。
但也因为如此,他们面临着短期内更多现实的困境。他们错了吗?

其实,诸葛瞻的回答大多在前晚郄正的预料之中。但我觉得他没有郄正说的那样不堪。
的确,他远远不及冲破乱世丶力挽狂澜的奸雄与英雄,但他应该是一个治世的能臣,不仅以身作则,也规画着千秋万世的基业。
很不幸,他活在天下分裂的乱世之中,外有强敌压境,内有庸臣枉法。诸葛瞻勉强的守成先人传下的法度,但不能阻止自私的人性逐渐吞噬掉自己的国家,他的温和与固执使他沦落到被一个老宦官利用来打击政敌。

蜀汉小朝廷如果撑不过这一场战争,诸葛瞻再长远的计画也是泡影。但我知道,他不会向现实妥协。

是时候做我们该做的事了。
我对小玉眨眨眼,她会意微笑。

「舅舅,所以说,只要学生们不触犯国法,舅舅就不会动用成都的武备,是吗?」
「是。请小玉谅解。」
「那如果发生了暴力事件,军队就一定会行动了,是这样的吗?」
「当然。军队的任务是保护人民的安全,自然要即时控制住局面。」
「好的。我们理解诸葛大人的原则与理想。也希望大人能遵守以上诺言。」
「谢谢。当然。」

有了诸葛瞻的信任与承诺,我们需要的兵权已经到手了一半。尽人事,听天命吧。

腐败的极致是怎麽样的呢?桓丶灵之世宦官酿祸,接下来又有黄巾作乱,董卓丶李傕丶郭汜接踵而起。据说那时庙堂上朽木为官,禽兽食禄,当朝的是狼心狗行之辈,秉政的是奴颜婢膝之徒。今日的中原又快沦落到这般田地了;蜀汉还有好一段距离,但内忧外患已令他们摇摇欲坠……

我倒希望诸葛瞻的理想成真。希望有一天,人人能正视本性而克制之,以法治取代人情,有原则理想者纷纷投身国政。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哪一天再也没有嫉恶如仇的英雄负隅顽抗天下自私为己的人性,善与恶的战争才不会以悲剧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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