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剩女》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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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士顿的秋天是红色,也是黄色,还是橙色,更是红黄橙绿组合成的一个个色彩斑斓的梦境。无人能解释清楚,为何波士顿的秋天这么美丽,为何这里的枫叶红得令人惊艳,为何生活在这里的人,一个个传奇得像梦境里的人?美国是什么?美国是一个梦境。四百年前没有这个国家,逾年历岁之后这个国家是否还存在,或变异成另外一种什么形式,或是否挪移到另一个星球上,谁都说不清。而波士顿正是美国梦的开始,是美国文化的源头,是一批批移民被梦想引领着,来到这里开始了他们如梦如幻的生活。


这世界上还真没有哪个国家,像美国这样,没有前史,突然从半道上凭空而起,嫁接成一个国家,一个真真切切的海市蜃楼。那些美国的先民们会哭泣吗?尤其是女人。当她们遇到难过的事时,都是怎么解决的呢?和托尼的感情结束,茹欣媛以为她很快就能挺过去,但躺在床上却还是睡不着,只想哭。哭对于女人是什么行为?为什么茹欣媛的眼泪会在夜深人静时突然涌上来?


早晨5点多,茹欣媛突然在房里哇哇大哭,把栗秋和菁喆从熟睡中惊醒。两人不约而同去敲她的门,想问问发生什么事了。


茹欣媛不开门,也不应答,只是在那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得菁喆在门口团团转,大有要用肩膀把门撞开的意思。倒是栗秋镇静,她悄声对菁喆说:“我就觉得她跟我刚见到时的情绪有很大反差,她心里肯定有事,别打扰她,哭是好事。”


大约5分钟后,茹欣媛平静下来,捂着一双泪眼在卫生间使劲擤鼻涕。当她回房间时,栗秋和菁喆也默默跟了进去。


“抱歉,吵醒你们了。”茹欣媛的喉咙里仿佛塞了棉花,咕哝着。


“没事,也该起床了。”栗秋善解人意地说。


“我梦到托尼和我一起在工地装修一套房子,梦到天空里的云彩瞬间变成各种动物,特别美好。梦里,我特别想他,于是就哭,哭得特伤心。把自己哭醒了,明知道那是梦,但还是想哭个够。”


“你和你男友不是好好的吗?”菁喆好奇地问。


“分手了。”茹欣媛平静地说。


“啊,为什么呀?你们不是一直很好吗?栗秋搬来那天,他不是刚旅游回来吗?”菁喆很不理解。栗秋给菁喆一个眼色,菁喆不吭声了。


茹欣媛叹口气说:“哭了这一场,我对他的怒气也没了。说实话,我们之间有过爱情,原以为我们会长久在一起,但事与愿违,我们没能走到头。到今天这个地步我难过死了,但我知道我们回不去了,我们各自的心里都有迈不过去的坎。但我今早特别想他,尤其想我们刚认识时那段日子。我突然觉得,这些年他是我在美国最亲的人,以后他仍是我的亲人。虽然他也是伤害我最深的人。”


“如果你们情未了,还可以再续嘛。”栗秋试探地说。


茹欣媛摇摇头:“不可能了。我这人做事从不回头,勇往直前。”


“那就随缘吧。”栗秋淡淡地说。


“你们说,这男人怎么都像婴儿般脆弱,经不起事,又扛不了事,还老想招惹事。他背叛了我,想跟别的女人结婚,却找理由说我只顾赚钱,心里没他。让我寒心的是,他竟然冷冷地把我赶出。当初我们同居时,他曾提出要把我的名字写到房产证上,我说不好意思不劳而获。结果怎样?现在人家一句话,我就得滚蛋。其实这几年我们就跟结婚没什么两样,我也往他家里买了好多东西,但因为没有婚姻那张纸,分手时我什么也拿不到。混到这种地步,真窝囊。”茹欣媛的泪水里,还有对失去财产的痛心疾首。


“既然相爱,那你们为什么不结婚?”菁喆还是忍不住。


“我不想结婚。”茹欣媛淡淡地说。


“啊,你不想?我想结婚都找不到人。”菁喆坦言。


“我已经结过两次,还有必要再结吗?”茹欣媛的一只鼻孔开始通气了。


菁喆和栗秋面面相觑。




茹欣媛也不知道自己的婚姻为何如此不顺。她是书香门第出身,爷爷是上世纪30年代的老大学生,父亲是上世纪50年代的大学生,他俩都是教书匠。茹欣媛的母亲原是资本家的女儿,嫁到茹家后,也没干过什么正经工作。茹欣媛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她们都是中等个儿,不知为何茹欣媛个子比她们高一个头。老爸被下放劳改时得了血吸虫病,在茹欣媛初中毕业的时候,他就病逝了。高中毕业后,茹欣媛到渔场当过一年知青,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她考上了大学。那时姐姐也刚下乡回来,两个妹妹读初高中。她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因为她的个子太高,上大学时,没男孩敢追她,她也不稀罕他们追。


“他们可以穿高跟鞋追你呀!”栗秋抿嘴笑。


“还真有个男生想这么做,但他的身高只够到我的肩膀,我说,咱俩还是当哥们吧,结果我俩真的一直是哥们。”茹欣媛破涕为笑。


“男生发育晚呗,工作以后就强壮了吧?”菁喆自以为是地说。


“我大学是建筑专业,我的理想就是学了建房,然后给家里人盖最漂亮的大房子。”哭过之后,茹欣媛的心绪得到某种释放,渐渐平静下来。年轻时的往事,也像过电影一样,一幕幕再现。大学毕业后,她被分到省建筑工程设计院工作。那时,院办有个政工干事,是比她高一届的校友,每到食堂打饭时,同事们都说,只有他的身高配得上茹欣媛,结果七说八说的,两人就好上了。茹欣媛对恋爱这种事一向反应迟钝,但校友的妈妈跑到设计院,偷偷打量了像电线杆一样挺拔的茹欣媛,回去便催促儿子赶紧结婚,并喜滋滋地设想,如果能为她生个孙子,肯定是高个儿。


“恋爱两个月,我就匆匆结婚了。因为大家都觉得我应该结婚。婚后第一年,我就生下了女儿,而且决定做节育手术。但婆婆跳出来捣乱,那时中国正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可我前夫是三代单传,到他这儿没儿子,不就失传了吗?婆婆整天在我耳边唠叨,不许我节育。你们想,我两个妹妹都上学,姐姐在街道干临时工,家里等着花钱呀,我怎能以牺牲工作为前提违反政策呢?况且要是再生个女儿怎么办?女儿3岁那年,我被抽调到北京参加一个‘中外古建筑史研究’课题组,并有机会到波士顿大学访问一年。”茹欣媛飞快地介绍自己的婚恋经历。


“噢,80年代初就到美国了?那怎么没留下?”菁喆惊诧地问。


茹欣媛平淡地说:“那时我一心想回家过日子,想为国家的建设贡献力量。我想,恢复高考后的头几批大学生大多都是这么想的吧?但婆婆那边不依不饶,非让我生二胎。我前夫开始还向着我说话,但实在架不住他妈妈动不动就气得到医院输液,在老婆和老妈之间选谁?得,我也不让他为难了,主动提出离婚。我前夫还是很喜欢我的,他不想离婚,可又没有能力调解家庭矛盾。反正我不想凑合。他一看我挺较劲的,也绝情起来,他说离婚可以,要么留下孩子,要么搬出去。”


“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你要孩子,就不能住房子?可是没有房子,怎么养孩子?”菁喆很难理解这样的选择。


栗秋淡淡地说:“是不是好男人,在撕破脸时就能看出来了。显然,你女儿的爸爸不是善茬。”


茹欣媛却袒护说:“我知道那不是他的本意,他并不想离婚。其实他也是个挺善良的人,我听得出来,那种绝情话,是从他妈妈嘴里说出来的。我能理解,想想也是,如果他把房子给了我,还怎么再婚?中国的传统观念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一个男人没有房产,怎么有资格要求老婆生儿子?”


“你选择要女儿?”菁喆问。


“我当然要女儿。而且拒绝他支付抚养费。我要独自把女儿带大。于是,我卷了几件衣服,抱着女儿投奔老妈。我没有流泪,也不许老妈流泪。我说,‘妈,女儿被人家赶出来了,让你烦心了,但你要相信,女儿会有出息的。’”茹欣媛又恢复了女汉子状。


栗秋笑着评价说:“典型的女知识分子式离婚。如果你真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孩子和房产都是你的。”


茹欣媛不屑地说:“我可不跌那个份儿,也没时间折腾。随后我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只身闯深圳去了。”茹欣媛说完这一大通,感觉另一只鼻孔也通顺了。她说话的声音,不再有积重感。


“这婚怎么能说离就离了呢?不惋惜吗?”菁喆摇摇头。


“我倒相信,如果你轮上这事,还真做不到像欣媛姐这么决绝。”栗秋显然对茹欣媛很赞赏。


茹欣媛对栗秋笑了笑,说:“我那时只知道勇往直前,离就离了,再回首有什么意义吗?我先是在一家建筑公司当项目经理,然后又转到证券公司,还真赚了些钱。我喜欢深圳的氛围,就想法儿把工资关系转到了深圳,也买了处小房子,把母亲和女儿接过去,有她们在身边,我心里才踏实。”


“哎呀,你真棒!这么快就让老妈和女儿有房子住,那就可以好好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吧。”菁喆替茹欣媛感到知足。


“不,万里长征只迈出第一步。那时我觉得自己亟须恶补金融知识,于是就在深圳大学读了个在职的工商管理硕士。毕业证拿到手后,我跟老妈说,我得去海南,那边正在大发展,不能错过赚钱的好机会。于是,我又到了海口和三亚,什么期货呀,股票呀,房地产呀,都涉足过,又赚到些钱。”


“我有点好奇,你怎么想赚钱就赚到了呢?”栗秋期待地看着茹欣媛。


“知识改变命运呀。再加上天道酬勤,我总是有机会跟钱握手对不对?我现在的感受是,当年读研究生是正确的选择,视野开阔了,人脉多了,也有胆识了。反正我抓住了深圳和海南的两次机会,从某种角度上说,我还是挺感谢我前夫放手,不然要是把我拖个十年八年,啥机会都没有了。”茹欣媛回首往事,已经能公正地评价曾经的亲人。


“你们那个年代能读研究生的女的很少吧?那可是真正的精英呀!那个学位能管好多年用吧?”菁喆满心佩服地问。


茹欣媛得意地说:“我自认为我最大的优点就是容易接受新事物。那时大妹结婚了,我就帮小妹交学费,让她读了个会计专业的大专。把家人都安顿好后,我对老妈说,还是觉得知识不够用,于是,我再度回炉,在首都对外经贸大学读金融学博士。当然你们也知道,中国的在职博士水分很大,基本都是混。”茹欣媛实话实说。


“你这是边实践边读书,激情可嘉!”栗秋赞叹道。


“我一再强调,知识改变命运。在首都对外经贸大学读博期间,我的思维更开阔了,既然已经有了高起点,为什么不迈出国门试试?换个环境,给自己也给女儿创造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呢?我的问题是,个子太高,喜欢读书的男生都是些大脑袋小个子,再加上我又是班上的老大姐,情感这条路被堵上了,我总不能一直单着吧?更不可能去跟那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体院肌肉男勉强吧。”说到这里,茹欣媛的脸又笑成一朵花,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脆伶俐。




茹欣媛到卫生间又洗了一把脸,这回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体院那些帅哥要是知道你这么看扁他们,非收拾你不可。我倒是不拒绝去体院养眼。”栗秋嘻嘻哈哈地调侃。


“《围城》的作者不是说了嘛,中国的女博士嫁不出去,也只有洋人能消化了。他这样说是有根据的,沈从文的妻妹张充和是个才女,嫁的就是一个美国佬。我重新翻看这本小说时,很受启发。我是不是也得靠美国佬帮助,才能解决单身问题呢?”茹欣媛笑着说。


“哇,前辈,这条捷径是你们踩出来的。”栗秋双手抱拳,打趣道。


“可惜我行动晚了。1986年我在波士顿大学做访问学者时,对这里印象不错,至少我想找男友的话,身高不会成为问题。但直到10年后,我才想到通过嫁老美的途径到美国。还算幸运,我到亚洲交友网站晃了几个月,跟仨老外聊得挺热乎,一个美国人,一个瑞典人,一个意大利人。他们都表示要到北京来看我。我也做好跟他们都见面的准备。但美国佬汤姆先来了。他那时虽然比我大20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见多识广,我们在首都对外经贸大学打网球,他比我的精力还旺盛呢。最重要的是,老汤姆一见面就喜欢我,就向我表达了跟我结婚的愿望。而且,他也肯为我花钱,出手挺大方的。所以,我在北京度过40岁生日后,以旅游签证的身份跟着老汤姆一同到了美国。两个月后,我们办理了结婚手续。”茹欣媛非常坦率地说。


“呀!你也上过亚洲交友网站?而且这么快就嫁到美国。你真顺利!”菁喆羡慕地说。


“哪儿呀,我的安逸生活才持续一年半,就发生了变故。老汤姆竟然把一个在交友网站认识的上海女人弄到我的床上。我愤怒极了,砸了老汤姆的家电。老汤姆也气坏了,咆哮如雷,让我滚。滚就滚,在婚姻关系里,老娘我眼里还就容不下沙子。我拎着几件衣服,第二次被男人赶出家门。”叙说过去,茹欣媛平静得犹如讲述另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女人的事,此时的她,早已把过去的感情放下了。茹欣媛常常庆幸,自己在40岁那年来到美国,是一生中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因为自己骨子里的某种属性与脚下这片土地的精神有着天然的契合,这令她内心狂喜。自己虽然有过去,但心里却是一百个想忽略不计,只想着冲向未来。她不喜欢在过去的老路上走来走去,她没有那份耐心。她天性里的那种勇往直前探寻新鲜事物、挖掘自身潜力和价值的欲望永不满足,而这股子劲儿,也许是许多中国人无法理解的。这就是为什么,每件事她都亲力亲为,每件事她都付出苦累,却仍能升腾出一种幸福感,因为,她的确获得了奋斗的快乐,这快乐,让她又产生了继续奋斗的动力。


“这种花心男人,就应该离开他!”菁喆倒是听着很气愤。




“那你后来怎么生活的?”栗秋好奇地问。


“是呀,出来后我才发现问题大了,身无分文不说,手边连个临时绿卡都没有。我告诉自己,必须马上养活自己。那时,如果老汤姆对我说一个‘不’字,我就得被遣送回国,怎么办?就这样打道回府吗?怎么甘心呢!我心一横,从家具店小雇员做起。”


栗秋好奇地问:“你嫁给汤姆一年多,都没拿到绿卡吗?不是结婚后8个月就能拿到临时绿卡吗?”


“如果当时在中国登记结婚,绿卡办得快。但我是以旅游签证过来的,在美国登记结婚。当时我也奇怪,为什么老汤姆作为公民帮我申请绿卡都一年了还没批准?然后我开始找律师,所有的律师都说我这种情况根本留不下来,必须回国。为这事,我的鞋跑烂了几双,每天背着一大堆文件找律师,找来找去都绝望了。在没有办法时,我想到最后一个办法。”茹欣媛停顿片刻。


“什么办法?”栗秋更想知道答案。


“那就是用法律保护自己!我闯到州议员办公室,他的秘书受理了我的申请。我说,我是个外国妇女,本着自由恋爱的精神,与汤姆在网上相识相爱,然后合法结婚。但是结婚一年多,他就有了外遇,我手上有证据。美国不是个讲人权的国家吗?为什么我在这个国家的权益不受保护?秘书对我说,你留下来的理由不充分,你没有婚姻了,而且你前夫也不出面保护你。我说,请问为什么要遣送我回去?你们这样做违背了人权保护原则。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要受这个惩罚?美国不是个平等的地方吗?如果你们不公平处理我的事情,我要状告你们美国政府!说完我昂头走出议员的办公室。”


“呀,你太牛了!你的经历实在是精彩。”菁喆拍手称赞。


栗秋给茹欣媛递来一杯茶,满怀敬意地看着她,说:“你真有力量。从牛市一下坠进谷底,要是一般人就完了,但你却骄傲地一改熊市的不景气,迅速把自己拉升回来。”


“我以为得罪了议员。但我的运气没那么糟。议员的秘书很快就跟我联系,他们开始过问我的事情。国会议员出面,事情就好办多了。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我的绿卡申请程序被联邦调查局给清掉了,他们盯上我,我上了他们的黑名单。”茹欣媛神秘地说。


“啊?为什么?”菁喆不解地问。


“我不是曾经公派到波士顿做访问学者吗?他们想当然地以为我有政治背景。后来,我的绿卡申请被激活了。45天之内,我奇迹般收到了正式绿卡。一般人从临时绿卡到正式绿卡需要三年的过渡期,我从闯州议员办公室到拿到正式绿卡,一共用了75天,而且还给我申办了美国的各种福利。”茹欣媛舒心地说。


栗秋过来拥抱茹欣媛:“你真是个人物。我为你自豪!”


菁喆也过来拥抱茹欣媛:“你太了不起了!”


“拿到绿卡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在这个陌生的国家里,我没有完蛋,我就是知道自己垮不了!我会勇往直前。”


“对,勇往直前!”菁喆不仅受到了震撼,更感到了鼓舞,榜样就在眼前。


委 屈


茹欣媛喝了栗秋给她沏的绿茶,神清气爽,此时的讲述完全变成了与友人愉悦的分享。


“拿到绿卡后,我决定离开西维吉尼亚,去我熟悉的波士顿。原想把那套小房子卖了,手里攥点钱再走。可是,按我出的价格,房子卖不出去;但让我降价,我又不甘心。干脆先租吧,等房市好了,再出手。按道理,女儿应该享受与我一样的优先权,但不知为什么,女儿的绿卡没下来。”


“你的洋老公从中作梗了吧?”菁喆猜测。


茹欣媛瞪一眼菁喆:“你说话严谨点,什么洋老公,那是前夫。”


菁喆闹了个大红脸。


“我当然起疑了。我又找到了那个议员的秘书,他们很快查出,申请绿卡时,老汤姆是把我们母女俩一起申请的,但关系僵了后,老汤姆便把我女儿的申请悄悄撤掉了,所以女儿的卷宗被撤回到广州的领事馆。可我还蒙在鼓里。”


“你女儿的申请怎么在广州?”栗秋不解地问。


“出国前,我把女儿的户口迁到了深圳。”


“然后呢?”


“然后,我又是找来找去,等来等去,终于把女儿的绿卡也办下来了。”说到这里,茹欣媛长舒一口气。


“你女儿真应该感激你,为了给她弄到绿卡,你付出了太多艰辛。可怜天下母亲心呀!”栗秋说着,又想起自己的儿子,给他找美国爸爸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


“我来到波士顿,想在一个新城市以一种新心情迎接我的女儿。我到机场接女儿那天,哭得很厉害。如果只是想念,我不会这样的。陪我去的朋友目睹了我办绿卡的整个过程,她意味深长地对我女儿说,‘知道你妈妈为了给你一个绿卡身份受了多大委屈吗?’”茹欣媛神色黯然地说。


“你女儿一定也抱着你痛哭吧。”菁喆想象着那个场面。


茹欣媛摇摇头,轻声叹气说:“她并不领情。她不理解所发生的一切。她在前面走得飞快,头也不回。”


“为什么?这太不可思议了。”菁喆抱不平地说。


“在她看来,这有什么,别人一到美国来不都是有绿卡吗?我想,终有一天,她能领悟我为她付出的一切辛苦。”茹欣媛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有了绿卡在手,我就心定了。既然读了那么多书,也该到真正知识改变命运的时候了。所以当我发现在波士顿投资房地产有增值的商机时,便毫不犹豫地开始打拼了。”


“从此步入了金光大道。”菁喆情不自禁地畅想。


“放弃你的幻想吧,在美国生存的中国人,挤的都是羊肠小道,连公路都上不去。我用了三年时间,只是获得了可以在美国打工的合法身份,至于能不能生存下去,怎么生存没人能帮你。到底有多难,你以后慢慢感受去吧。其实在女儿到波士顿后,我们过了一段很艰难的日子。为了生存,我曾经在几个中文学校教书,每天光在路上奔波的时间都得四五个小时。”


鸡同鸭讲


鸡同鸭讲,是广州方言。意思是两个语言不通的人,在一起无法沟通。


牛头不对马嘴,是北方方言。意思是答非所问,指事情拧着来。


这两个俗语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在美国,不会讲英文的中国移民,常常出现因语言不通而导致鸡同鸭讲的情况。那些英语托福考试过关的大学生或研究生们,在与美国本土出生的人做日常交流时,还马马虎虎,一旦深入沟通,也回避不了鸡同鸭讲的郁闷境遇。因为美国英语里,口音也各不相同。这里汇聚了全世界200多个国家的移民以及随之而来的方言和文化背景。比如印式英语,使用者语速特别快,“th” 的音读得很像 “t”,而不发声的辅音“r”也经常发出声来,同样日本人、阿拉伯人、非洲人、越南人嘴里冒出来的英语,更让说中国英语的移民们很难听得懂。无论20世纪80年代初靠机会和拼搏努力登陆的老中国移民,还是新中国移民,大多还是喜欢扎堆,中国人在一起皱个眉,抬个下巴,哼一声,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那叫一个痛快。


“鸡同鸭讲”的难堪,不仅在中国移民与美国人之间存在,在中国移民与他们的下一代之间,也很普遍。


茹欣媛接上女儿回到十几平方米的出租房里,对女儿说:“这就是咱们的家。从现在开始,我送你去语言学校学习,同时,我要去一家中文学校教书。我没有时间娇惯你,请你配合我,咱们把这段最艰难的时期渡过。”


茹欣媛从《侨报》上看到,在波士顿西20多英里的艾克顿中文学校刚刚成立,有一两百学生,但教师只有十几人。茹欣媛觉得这里应该有工作机会,于是,她参加并通过了马萨诸塞州的中文教师资格考试,然后自告奋勇地去应聘了。那时学校开设13个班中文语言课和13个班文化课,其中一个班是为领养中国儿童的美国家庭以及家里没有中文环境的孩子们开设的,茹欣媛就教这个班。但是,她教完一个学期就辞职了。她发现自己不是当教师的料,尤其教这些七八岁的孩子,面对他们,自己就像大炮打蚊子,浪费时间浪费才华,更折磨她有限的耐心。


那时波士顿地区还有三所中文学校,她来到了其中最大的那所中文学校,因为,在这里她可以给成人中文班上课,而且这群人里还掺杂了些非华裔学生,这样她接触美国人的机会就多起来。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遇到能给她帮助的美国人,从中获得一些商机。如她所愿,她在成人班里,认识了志愿给中国孩子教英文的托尼。那时他正狂热地喜欢中国文化。


这所中文学校是一个非营利性的社区文化教育机构,于上世纪60年代建校。距波士顿市中心以西约7英里,坐地铁也就半小时。与此同时,还有通勤火车和巴士服务。


茹欣媛注意到,许多中国移民让他们的后代从小学开始就上中文学校,一学中文就是十年八年,但只会“你好,请坐,你叫什么名字,你住在什么地方,你玩什么游戏”,再往深地说,就比登天还难似的,茹欣媛戏称这些孩子学的是“ABC”中文。这些父母们生怕后代忘了母语,便不惜代价地花时间花钱给孩子请家教,以求他们能与父母在家里对话,沟通。但基本没效果。因为这些孩子一出生就讲英语,特别是有美国父亲或母亲的家庭,长得也像美国人的孩子,他们就更不想学中文了。如同中国的小孩,从幼儿园开始学英语,学到大学毕业,见到外国人,大都还是头一低,嘴拙地蹦出“你好,你叫什么名字,你从哪里来,你是干什么的,你一个月挣多少”,没等老外反应过来,学了十几年英语的中国年轻人,早就拐了几个胡同跑没影了。


茹欣媛给学生们上课时,总有一种鸡同鸭讲的憋闷。因此,她宁愿到一家首饰店当销售员练口语,也不愿再回到中文学校的课堂里。最终她决定还是转回熟悉的房地产生意。


“跟我们比,你已经迈出历史性一大步。能总结下你这些年的心得吗?”栗秋央求道。


“在美国这块土地上生存,咱不仅要勤勉,更要智慧。咱们的文化已成背景,到这里一切都得从头学起,你不学,那就只能在中国人的圈子里混,当然美国也真有那种一辈子不会说英语的华人,但他们内心的孤独和难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可是如果那样,那不如回国内去生活,何必在这里受罪。学习,学习,再学习;勤勉,勤勉,再勤勉;反思,反思,再反思。其实我到现在也没做好,你看,我这不是第三次被男人赶出来了吗?”茹欣媛自嘲道。


“也许是你真的忽略了托尼,才导致他外遇的。你们再好好谈谈吧。既然你没跟人家结婚,人家就有选择与他人结婚的权利。”栗秋诚恳地建议。


“你说的有一定道理。我不愿过寄生虫似的生活,总觉得自己的价值远未画上句号。所以这几年忙得稀里哗啦,也真的很享受在这块土地上奋斗的过程,相比之下,托尼在我心里就无足轻重了。可是当初,托尼认识我时,他欣赏的就是我这种个性呀!我以为他会一直理解我,谁知道他变了。”


“你们怎么认识的?”菁喆很想知道。




同 居


茹欣媛眉尖一挑,说:“我的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马上结束了。再讲就该收费了。就是你付钱我当然也不干!”


栗秋说:“你就把菁喆最想知道的部分说说,咱就可以打住了。”


“女儿来后,我的经济负担加重了。我在中文学校教课很忙。周六周日都有课,每天四节,每节一小时。那时托尼是中文学校的英文志愿教师,他的身材健美而性感,十分迷人。他对我一见钟情,看到我下课了,就会递给我一瓶水;空闲还跟我聊佛教呀,太极拳什么的,他觉得我很神秘。后来我们聊多了,他又觉得我是个外柔内刚的人,他常常直白地对我说,他喜欢我。后来见到我女儿,对我女儿也很好。就这样,我们好上了。其实我当时很无所谓,因为我已经有绿卡了,不在乎是否找个男人结婚。而他就是个普通的建筑设计师,不懂经济,并不是我理想的男友。”茹欣媛觉得讲自己的故事很没趣。


“那他为什么吸引你呢?”菁喆问。


“主要是他对我女儿好,又与我年龄相仿,身材也挺拔,加上英格兰男人特有的绅士风度抓住了我的眼球。”茹欣媛实话实说。


“他都这么大年龄了,还没结过婚吗?”菁喆问。


“傻子,在美国,这个年龄的单身男人多的是,而且结不结婚跟年龄没什么关系。托尼是有过婚史的男人,但因为他玩心重,所以一直没要孩子。结果,离婚时,还是个快乐的单身汉。”


“他算是美国的中产阶级?”栗秋问。


“除了一套房产,他手边还有些存款。他在一个私人工程公司当设计师,没什么大作为,但生活挺稳定的。”茹欣媛三言两语就把托尼介绍完了。


“他爱你,还是你爱他多些?”菁喆直白地问。


“应该说,他更主动些。但我承认,我也被他的身材吸引了。他爱我的成分更多吧。”


“他爱你什么?”菁喆追问。


“什么都有一点。可能我比他会挣钱,呵呵,谁不喜欢跟一个财神在一起呢?”茹欣媛的回答,让菁喆有点失望,又更好奇了,爱情怎么总是跟钱财卷在一起呢?这多俗呀!


“他目睹了我经商的过程,确信我对房地产的判断力和操作能力,便一再提出与我合作,他给我投了一笔款,原则是,赚钱后他要提成。那时我用他的钱做成三笔生意,他都拿到了提成。他很高兴,一再要求我搬到他那里去住,他住在康科德镇,就是美国人最早反抗英国人的那个镇子,我挺欣赏那里,有血性!虽然,托尼就缺少这种血性。呵呵!”


“然后你就跟他住一起了?”菁喆穷追不舍。


“是呀,我也有自己的打算呀!我跟一个白人同居,对我外出谈判呀,做生意呀,都有好处,人家会对你有信任感。你一个外来的中国人,不管做什么,在这儿还是被歧视的。再说,我也可以省一笔房租,而且托尼在床上的表现很不错,每晚在床头,都有一杯红酒,蜡烛点上,音乐声起,嗯,我都活到40多岁了,性生活才被启蒙,所以呢,我就和他同居了。”茹欣媛坦言。


“你们为啥不结婚?”菁喆又问。


“你没记性啊?我告诉你了,我不想再结婚。我还想问你,为啥非要结婚?实话跟你说,我就是因为有点小贪心,想把这套房子租出去,便跟他去混了。告诉你,所有的男女关系都是互利的,不是身体上的,就是物质上的,要么是精神上的。但人们表达出来的,都他妈的在装,什么爱呀,精神哟,都是扯淡!”


栗秋抿嘴笑。


“我告诉托尼,我们在一起只谈合作,只享受眼前的爱情,不谈婚姻。我真的没心思再婚。因为我要完成对家人的承诺,所以我拼命挣钱,现在我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波士顿周边的每栋待发售房屋的情况。说实话,我现在已不满意自己最初制定的挣钱目标,既然天赐良机,我为什么不做大呢?在波士顿这个地方,有经验会操作的人,低头就能捡到黄金;而没眼光没有魄力的人,只会抱怨和流离失所。”茹欣媛觉得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她再次瞟了菁喆一眼,再次把菁喆弄得不好意思了。


“托尼欣赏你的雄心吗?”栗秋问。


茹欣媛自信地说:“他巴不得自己也能像我一样能干,但他做不到。他希望我在实现雄心的路上,一直带着他。可是很遗憾,我首先想带上的人不是他,而是我的家人。当我在波士顿获得第一桶金时,我就发誓,要把我的家人一个个都移到美国。我照顾的第一个人是姐姐的儿子。因为姐姐长年替我照顾母亲和我女儿,是家中的有功之臣。姐姐唯一的心愿是让儿子到美国学习。于是,我鼓励侄子参加托福考试,后来他申请到美国东北大学读书,现在就要毕业了。我照顾的第二个人是小妹。她三十多岁了,还单着呢,所以我又鼓励小妹上交友网站,但她怕失败。我说失败了再试,再试,非得成功不可。目前,小妹搞定了昆西区的一个犹太人,他是邮局的工作人员,离婚的。我看过他们的聊天记录,觉得还是比较靠谱的。当然我最应该照顾的是母亲。几年前,我回国给她过生日,忽然觉得她正在迅速衰老,我觉得更应该给她申请绿卡,让她享受这边的医疗和养老待遇。虽然排队的时间长达5年,但绿卡终于就要到手,我还是很激动的。家中唯一不用我操心的是大妹,她老公把她当宝贝,她也不愿意出国生活。”


“既然你跟家人关系这么紧密,失去了男友也没什么吧,犯得着为此大哭一场吗?”栗秋平静地问。


“女汉子也有柔情的一面呀!徐志摩有首诗,我看了挺伤感的:‘走着走着,就散了,回忆都淡了;看着看着,就累了,星光也暗了;听着听着,就醒了,开始埋怨了;回头发现,你不见了,突然我乱了。’”茹欣媛的记忆力好,又喜欢徐志摩,能背诵徐志摩的许多诗,背着这首诗,她突然流泪了,鼻音很重,这种特别音效,引得栗秋和菁喆也都忧伤不已。


“嫁第一个老公时,从没想过分手,结果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嫁给老汤姆,以为感情能厚重些,结果来得快走得更快,最后连层薄薄的友情都没留住;跟托尼之间最初是有爱情的,但也落个劳燕分飞。唉!”茹欣媛极力调整心态。


栗秋说:“也可能跟年龄有关,伤感比快乐更容易找上门来。唉,有些人真的一别就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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