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语的童年 (十)

       宝莉觉得有人在她的脖子上抓挠,一股温湿顺着额头向脖子里滑,渐渐听到一个声音:”瞧她这一身汗,头发还冒着热气儿呢!有点虚脱了。

   另一个声音:“我看见她在附近跑了一个下午,是不是中午进来看点心那个?”……

     宝莉睁开眼睛,看见一张张脸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在此之前她对头晕毫无概念。一个中年妇女端着一个磁茶缸,用命令的口气说: “来,喝口水。

   宝莉一个劲儿地摇头。中年妇说:“听话,喝了!

   宝莉还是摇头。 中年妇女有点急了,这是为你好!

  “喝了吧,喝了就好了!旁边的声音应和着,劝解着。

   看到被一堆人围观,宝莉浑身不自在。她慢慢抬起身子,发现自己躺在柜台后边的一排纸箱上,时而飘来甜点的香味。意识到自己是在副食店里。 她站起身来,除了感到内衣冰冷之外,并没有虚弱或生病的感觉。耳边传来店里员工彼此告别的招呼声,商店要关门了。

  “来,把水喝了!那个中年妇女再一次把那个茶缸送到宝莉眼前。宝莉接过缸子,咕咚咕咚一通喝。那个中年妇女跟身边的人说:你瞧瞧,跟小牛似的!”

 “你在外头跑了一下午了, 家住哪儿啊?一个上了岁数的男人问道。

  “辫梢胡同。宝莉回答。

  “这么晚了你不会家,自己跑出来干嘛?男人接着问。

  问题又把宝莉带回她必需面对的现实。这个现实让她宁愿生病,昏厥或死亡。

  短暂的沉默。

 “我出来买面,不小心把钱和粮票丢了,不敢回家。宝莉垂着眼皮,声音模糊。

 “你才几岁了就出来买面?”…….

   路人的唏嘘和提问……

   中年妇女说: “李师傅,您先走一步,我顺路把她送回去。你瞧这孩子…”她锁了商店的门,拉着宝莉的手一直奔辫梢胡同。

 

     中年妇女走在前面,俨然象个主人,宝莉却越走越慢。到家时在门上敲了几下没见动静,下午的喧闹早已不复存在。宝莉想象着这个送自己回家的陌生人会如何说服太太不要责备或别揍孩子,孩子贪玩不懂事等等。那女人推开那扇没有锁的门,一声家里有人吗?的话音尚未落,宝莉看见她用手捂着半张的嘴,那张略带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惊恐。宝莉察觉到什么,侧着身子挤进里屋。就在那儿,宝莉看见了她始料未及的情景。中年女人一把拉住宝莉,试图阻止她目击这个场面,可是太晚了。

    太太合衣躺在床上,一件不常穿的兰布褂子,笔直的西裤与以往的便装大相径庭。就连鞋子袜子都穿戴的整齐。早晨零乱的床已经整理的非常整齐,满头的白发衬托着她那张安祥的的脸, 和睡着了的时候并无两样。宝莉走到近前,拉了拉太太的手,体温尚在。

   宝莉记不得那个中年女人如何离开却把她一个人留在家中!她的脑子集中在试图证实自己猜测的正确性-----太太死了!独坐在太太的床脚上发呆,她猜测着宝萍此刻在哪儿。这就是死亡吗?太太真的死了吗?一定的!因为活人是不会穿着鞋袜不盖被子躺在床上。她尚未懂得永远的离别的悲伤,她根本来不及悲伤!因为姑太太去世之后的这一个多月,她丝毫没有姑太太已经离去的感觉。无论是扫地还是盛饭,无论是过马路,还是跟宝萍闹别扭,姑太太无时无刻不在她的视线之内,告诫她怎样才能把地扫干净,告诫她逆交通行走才能看清楚迎面的车辆。宝莉实在是太年幼,无法辨别记忆的呈现和鬼魂出没到底有什么区别。与太太情况有所不同,姑太太的死是由医生来宣布的。医生可是权威。而此刻,宝莉得自己充当权威做出判断。

    或许太太今天想换个花样,想穿着衣服睡觉,好跟自己开个玩笑吧。自己不是常有各种各样的鬼主意,小花招,为什么太太不能?想到这里,宝莉跳下床,再次走的太太跟前,用手在太太的手上轻轻的挠了挠,没有动静, 又更使劲地掐了一下,还是没有动静。 宝莉的心中的感觉混杂不清,是释放?-----这个在家里呼风唤雨的老太太不会再向自己发难,任凭自己再闯下滔天大祸,任凭自己丢了家里最后赖以生计的10 块钱; 是担忧?----没有了大人,就象没了主心骨。尽管自己常常用尽花招对抗老人的教导,可是自己毕竟是孩子,孩子是需要指教的;是罪恶感?----她甚至真的怀疑起自己是个不听话的捣蛋鬼!太太会不会是因为厌倦了自己才匆匆走了?是恐惧?---- 人死了就变成鬼了,鬼是什么可怕的样子?想到这里,宝莉觉得后背发凉,汗毛都已经竖起来。她仓皇地出门跑到二楼王奶奶家的家里。

 

    她找到一个角落默默地坐了下来。

  “你太太死了。你知道吗?” 王奶奶的声音毫无感情色彩,听不出语气。

    宝莉点头。她的舌头象僵着了一样,心里七上八下,却一个子字也说不出来, 甚至没有一滴眼泪。  

  “你二姨和宝萍去给太太给消户口了” 王奶奶又说。

    宝莉松了一口气,她不在乎销户口的缓急,知道了宝萍的下落这才是她此刻最关心的。她无所适从地东张西望,看到台几上的座钟,盯着分针缓慢地往前挪。暗中期许二姨和宝萍快点回来。 

      王奶奶突然拉起宝莉的手走到客厅的毛主席像前。那是一张毛主席身穿长袍,手拿雨伞的全身像。“都是他。”王奶奶一脸的愤恨,两只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宝莉猜不出那种目光,只看见一张咬牙切齿的脸。王奶奶指着毛主席像接着说“是他让我们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是他夺走了我们所有所有的一切。他这个人,他没有半点的仁慈。我们两家落到今天都是因为他。”

    懵懂之间宝莉似乎依稀明白一些王奶奶的意思。最近家里发生的一切不会没有原因。可这个原因究竟是什么?在这个幼童的心里,世界上的事情只有两种,对或错。做错事要受罚,做好事受奖励。她看不出成人的世界应该有什么不同。如果自己家的人没有做什么坏事,那坏蛋肯定是别人。以至于为什么,就远远超过了宝莉的理解能力。

    更让她不解的是为什么王奶奶要在这个时候告诉自己这些,那个“我们指的是谁?此刻除了自己的家人还有谁愿意与自己同类? 如果王奶奶家和自己家同病相怜,为什么从未听到过自己家里人的埋怨或谩骂?或许自己家人忙于应付落在他们身上的灾难,没有时间向孩子们解释?或许家人觉得孩子不了解真相会更安全?或许他们不愿意孩子接受不良的东西,无论现实有多么不堪?可是王奶奶究竟想说什么?从王奶奶那张脸上,宝莉分明看见王奶奶其实是说----是他让家破人亡,是他搞的家破人亡……王奶奶胆子真够大的,态度真够嚣张! 宝莉不寒而栗, 王奶奶并没有就此罢休。

      “ 当年闹饥荒,你太公在山东振济穷人,三个县的灾民排着长队,那才叫佛心!他呢?三年灾祸饿死了那么多人那?很多都象你们一样, 是活生生的孩子!

        象我一样活生生的孩子?  宝莉吓得瞪的睁大了一双恐惧的眼睛,她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喊出来。本来是想找个地方缓解一下单独与死人相处的恐惧,却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活着的人更让她无路可逃!王奶奶丝毫察觉到自己的故事让这还孩子心惊胆战,接着往下说: “  你知道吗?他们逼死了人,还得家属自己出丧葬费,他们枪毙人, 还要家属出子弹费……” 王奶奶仍然不绝如缕,宝莉越听越怕,她使劲挣脱王奶奶的手, 回到角落的小板凳上,眼睛虽然望着王奶奶滔滔不绝的嘴唇,耳朵早已寻觅着楼道里传来的动静。当楼道里终于传来了开关门的声音,宝莉犹如一只被涉猎的小鹿,仓皇的寻找任何逃生的机会。 她飞奔地跑到楼道口,紧紧拉住宝萍的手,不停地的直喘粗气。

    宝萍看见宝莉,上去就冲她后背捶了几拳,嘴里不停地说:“你上哪儿了, 你上哪而了? 天这么黑你不回家?你多让家里人惦着啊?

     换了往日,宝莉早就咧着嘴儿,抹着泪儿满世界告状说宝萍欺负她了。 可是此刻她却声没哭,也没有还手。 她打定主意:从这一刻起,她一分钟也不让宝萍离开自己的视线。

 

   “二姨呢?”宝莉轻声地干问,唯恐惹宝萍不快。

   “二姨赶回家去接小妹了,再晚就没车了!”宝萍的口气听上去平静了许多。

   姐俩进了家。那个晚上的灯光显得特变暗淡。家里冷好像没有生气.两人都回避谈论太太的事,一头钻近了进了厨房。

  “饿了吧?我来给你弄点吃的。你买什么了?”宝萍俨然是大人的口气。

  “我把买面的钱给丢了。”宝莉干巴巴地说。不知为什么她仿佛需要耗尽全身心的能量来供出这个事实。内疚和恐惧已经完全控制了她,任何的解释都是多余的。

  “宝莉,你可真能耐!你...”宝莉本想反驳几句,突然觉得精疲力竭。她把头一底,默默地站着。她不想打架。

  “ 你想吃什么?”宝萍索性也放弃了追问。

        宝莉摊开双手,表示无所谓。

    “疙瘩汤吧?”宝萍建议。

     宝莉使劲地点头。

    看到赞同宝萍颇受鼓励。她吩咐宝莉把面倒在碗里拌疙瘩,自己搬了一个小板凳,站在上面以便能够到台上的案板,宝萍学着姑太太切菜的样子,叮叮当当地切起来,宝莉专心致志地看着碗,小心翼翼地往里加水,唯恐水加多了,她不能再出错了。没有人会再容忍她犯错了。 正但她两只眼睛盯着碗里的面,一下一下细心地搅拌时,就听一声尖叫。宝莉忙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用看她就知道是宝萍挂彩了。

  “宝莉,快到抽屉里把药棉和紫药水给我拿过来!!”宝萍一边吸溜吸溜地吸气,一边捏着手指头。宝莉冲进太太的房间。不知为什么,刚才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太太身边时,她一点儿都不害怕,可是现在忙乱中弄出许多响动,她却突然变得越来越害怕,好像屋子里的寒气上升。她努力克制住自己极度的恐惧,在抽屉里乱抓了一阵子,头也不回就跑进了厨房。

   两人终于把晚饭弄好了。宝萍拿着勺子,一定要宝莉先嚐,宝莉在勺子边上吹了一下,喝了半口就全都吐出来了,转过头来问宝萍“你在汤里放的是什么吗?”

    晚上宝萍和宝莉挤在另一间卧房。快要入睡的宝萍突然使劲推宝莉。

  “宝莉,帮我把桌子搬过来顶着门!”宝萍催促。宝莉看得出宝萍其实比自己更害怕。

     “管用吗?太太能从里边走出来!“ 宝莉傻里傻气的说,丝毫没有顾忌宝萍的感觉。

  “你胡乱说什么呢?” 宝萍忍不住那起枕头向宝莉抡了过去。

  “少啰嗦,你快来帮!”宝萍几乎是命令的口气,有时宝莉特别吃这一套。她知道是自己的问题激怒了宝萍。尚不懂的什么叫“ 害怕”的宝莉怎么能理解宝萍的感觉呢? 空荡荡的房子里回荡着宝萍的声音,姐俩同时感到,在这样安静的大房间里讲话,音量过高会吓着自己。宝莉累极了,可是她不敢停下来,因为她知道宝萍会一直忙下去,似乎忙会缓解他们害怕的状态。

 

    次日清晨,宝莉被稀稀疏疏的动静惊醒,转脸一看,宝萍正背起书包上学。宝莉蹭地跳小床,一边拉着宝萍说什么都不放开。宝萍好说歹劝都没有。这是门响了,宝萍说:“你看,要是火葬场的人来了,家里得有人守着吧?”

        “守着? 你怎么不在家守着,家里上上下下最疼你。”宝莉是铁了心半步也不离开她。

    敲门的声音越发剧烈,转来可他们熟悉的声音:“宝萍,宝莉,开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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