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8月底的一天傍晚,和院子里孩子们折腾了一天的我,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试图搞清楚白天大孩子们对《清宫秘史》和《武训传》的批判。忽然,我看见母亲和外婆满面笑容地走进院子。进屋后,母亲关好门窗说“婆婆就在这住下了”。虽然白天折腾没有大人管很自在,天一黑,生性胆小的我就很想有大人的庇护,尤其是母亲经常回来很晚,而父亲还在国外出差。所以我喜出望外,马上问“公公呢?”
外婆外公住在朝阳区一个叫永安里的居民区,在上全托幼儿园前,我和外婆外公住在一起。上幼儿园后,我在外婆外公家渡周末。如果赶上外公休息星期一,大人就在星期二送我去幼儿园。母亲总叮嘱我要多陪陪外公,不要让他独处,外公很闷。外公白天穿上皱巴巴的衣服、戴上白口罩去扫大街。冬天外公还会戴上一个旧棉帽,旧棉外套外还腰上系上一个绳子保暖。在外面扫街要推个小车,如果哥哥在,母亲叫哥哥帮外公推车。哥哥回来说外公这样子象《林海雪原》小人书里的“小炉匠”。傍晚回来后,外公的白口罩变成黑的。梳洗过后,外公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身着整洁的衣裤显得很潇洒。吃过晚饭,外公就坐在桌前日复一日地读同一本书:这是英文版的《毛泽东选集》。
我印象中外公没有表情,没见过他高兴或生气,也很少说话。即使这样,我能感受得到外公深深的爱。我们在一起总是我自己玩,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外公在旁边看着,我要什么他都会给我弄来。天气好时,轮到外公休息,我们会到附近的日坛公园转悠,回家前外公会给我买一块桃酥,我们总是心照不宣地在外面等我吃完了再回家,这样外婆就不会说外公惯我。外婆总是担心他们没有按照新社会的标准带孩子。
我印象中外公没有表情,没见过他高兴或生气,也很少说话。即使这样,我能感受得到外公深深的爱。我们在一起总是我自己玩,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外公在旁边看着,我要什么他都会给我弄来。天气好时,轮到外公休息,我们会到附近的日坛公园转悠,回家前外公会给我买一块桃酥,我们总是心照不宣地在外面等我吃完了再回家,这样外婆就不会说外公惯我。外婆总是担心他们没有按照新社会的标准带孩子。
所以没看见外公,我不停地问“公公为什么不来?”“公公在哪?”“他一个人会闷。”“我要去陪他”等等。我不记得大人是如何搪塞我的,无论什么答复,只能使我满腹狐疑,感觉到大人不愿意提外公,母亲还叮嘱我多陪陪外婆。于是我换了一个方式对母亲说“我要去永安里拿我的玩具和书”。谁料母亲专门请了半天假带我到西单商场买了很多新玩具。这下我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情,可我没有把外公的消失与外面流传的牛鬼蛇神自杀、被打死、赶走或关押等等联系起来,因为母亲肯定地说过,我们是“红五类”。不仅如此,每当胡同里哪个院子有抄家、上吊等,或者机关里有人自杀,我都跟随大孩子们前去围观。其实等我们赶到那里,早已是人山人海,什么也看不到。听大孩子们说上吊死亡人舌头在嘴外面,跳楼死亡人脑浆四溅,我很害怕,到了场地也不敢前往。
我们住在中院三间朝北的每间大约10平米的平房,外婆来后,我和外婆同住一间平房,同睡一张大床。一天晚上关灯后,我感到床在抖,发现是外婆在无声地哭泣。我问“婆您怎么了?”外婆说“我想你舅舅了。” 舅舅当时在外地工作,一年回北京一次,想念儿子是理所应当的,即使床天天晚上都在抖,我也不问了。后来发现白天外婆也常流泪,想起母亲的叮嘱,每当这时,我就会留在她身旁。很多次我在外面玩得正欢,被外婆叫回家,发现没什么事,只是外婆可怜巴巴地说“小妹你陪陪婆婆吧。”于是祖孙二人一同哭。
同时我对外公的思念丝毫未减。我想他还在永安里扫大街,只是因为“大人的原因”我们不能相见。你们大人不告诉我“大人的原因”,我也不告诉你们我的想法,我把对外公的想念和各种猜测、重逢的幻想都深深地藏在心底。我还学会了当人面显得无比欢快、无忧无虑,这不仅是父母愿意看到的,而且只有“狗崽子”和“黑五类”才是愁容满面。我还学会了装傻,如果邻居问起我外公和家里的事,我说“不知道”,要显出满不在乎,这样人们才不会继续追问,才能确实相信你家没出事。
一年多以后,一个秋风萧瑟的上午,外婆把正在外面玩的我和哥哥叫回来,外婆一头倒在床上,一手拉着哥哥的手,生怕他跑了,一手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外婆说“公公死了!”
外婆没有解释外公是如何死、为什么死的,教我们不要跟父母说当天的事,也不要和邻居朋友提。尽管如此,我拒绝将外公的死与文革联系起来。到这个时候,我对大人已经不象以前那样信任了,你们不说我也不问,我用自己的逻辑解释世界,当人面我还是要象以前那样显得无忧无虑,也不能给大人添麻烦。
但我心里的痛永远难以消除。首先,我责怪自己没有记住最后一次见外公时,他是什么样子,我拼命地回想什么时候是我们祖孙二人的最后一面;我责怪自己没有在外公出事前要求去永安里看看。另一方面,我试图理解什么是“死”:一个人“死”了,就是你永远见不到他,而这个人还在一个地方待着。所以我幻想着与外公不期而遇。我留意每个和外公个头和年龄相近的老人,尤其见到扫大街的老人,会使我倍感亲切。我想这是一个孩子的自我心理救助,不然怎么办呢?生活还是要继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