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此际繁星
金九银十,十月份是收割稻谷的繁忙季节。
中午时分,晒谷场上摆着几架打禾机,每架打禾机前面有一大堆稻谷,旁边是脱粒后的稻草堆。村民站在机器后面,一脚不停地踩踏板,双手握着稻秆在高速滚筒的上面翻转。稻粒脫落后直线飞出落在前方的谷堆里,禾秆随后就被扔到稻草堆上。
跟以往的不同,这一次收获的谷子在交公粮后剩下的都是真正属于自已的粮食。多劳多得,少劳少得,村民种田的积极性大为高涨,每一寸土地的潜力都被挤压出来。然而天旱缺水,少化肥,加上公粮的比例很高(10担谷要无偿交7担给政府),其实所剩并没估计的那么好。
洪仔妈妈此时正一边双手不停地翻转着稻杆,一边望着打禾机前方的稻谷堆,暗暗盘算了一下:交完公粮后剩下的稻子也就仅够全家一年温饱而已。那从农村信用合作社借的20多块买化肥的钱,还得另想办法还掉。
洪仔妈妈想了又想,惟有把那头好不容易养肥了的猪卖了。她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农村生活真不容易,希望明年有个好收成吧。
洪仔妈又想起了自已的儿子洪仔,自去年夏天以来儿子总是古怪多多,先是失足被大水冲走,后又遇到鬼怪,上课听说总是发呆,看来读书也不行,将来还是种田的命。可如今这农村形势也是大变,分田到户,各顾各家,自家人丁单薄,也不知道将来怎么办。
她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走了神。突然一阵钻心的剧痛从双手传来,她不由得”哎呀"地叫起来。她举起双手,眼前的双手已被打禾机高速转筒的钩子打得血肉模糊,支离破碎得不成样子。
听到洪仔妈的惨叫,村民们迅速围上来。有人迅速跑去找村里唯一的医生,吴哥的爸吴世衡。吴医生帶了个急救箱急急忙忙地赶到现场,他检查了洪仔妈的双手,做了止血包扎处理,然后脸露难色地对洪仔嫲嫲说:“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要赶紧送大良镇人民医院,晚了就怕双手保不住了。”
洪仔嫲嫲早已六神无主,还是三叔公拿了主意,派大仁用自行车载洪仔妈去医院,小石子妈妈阿香嫂随行照顾。三人走到岐山时,恰好碰到放学的队伍,洪仔也在其中。
洪仔一眼就看到自行车后座上的妈妈,双手包着纱布,紧闭双眼,表情痛苦,神形憔悴。洪仔顿时扑了上去,“妈妈你怎么啦?”,洪仔妈听到儿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微微张开了眼晴。
“你妈的手不小心被打禾机伤到了,现在正送去镇人民医院。嫲嫲在家里,你先回家吧。"阿香嫂边抹眼泪边说话。
“我也要去,我要去照顾妈妈!"小小年纪的洪仔显得特别的固执,攥着自行车死活不松手。三人只好由他跟去。
洪仔忍着眼泪跟在自行车后面小跑,他实在太可怜妈妈了,就不时轻轻地碰着妈妈那绑着紗布的手。洪仔妈妈只觉得每碰一下手上就有电流传过来的感觉,酥酥麻麻的,手似乎也不怎么痛了。
到了镇人民医院,外科的陈医生打开纱布又重新检查,他脸色沉重地摇摇头,“血止住了,但皮肉脱落太严重,很多处骨折,腕部以下得截掉。回去准备一下费用,明天下午手术。“
洪仔妈听了几乎昏了过去,没有了双手,就不能摘菜做饭,插秧割禾,几乎成了废人,这个家以后可怎么办哪?她坐在病床上当场就缀泣起来。
大仁和阿香商量了一下,大仁决定连夜返回村里告诉洪仔嫲嫲筹集手术费,阿香和洪仔留在医院照顾洪仔妈妈。
当夜,洪仔妈妈就躺在医院走廊上的病床上睡着了。洪仔脸色苍白,趴在床边。他的手轻轻地触摸着妈妈缠满纱布的手,他的心充满着哀伤和怜悯,他的眼睛透过玻璃窗望着那遙远而深邃的星空。那里繁星点点,那里神秘莫测。
那里有神的存在吗?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古老的七彩玻璃窗户落在医院内的时候,外科的陈千克医生己经准备好开始每天早上的查房了。医院前身是一个基督教堂,解放后改为医院,陈的办公室就在教堂里。
陈千克医生60年代毕业于省医学院,当年阴差阳错被分配到这个偏远的镇人民医院。一开始他也曾经大发牢骚要求调动,很快“文革“一来,他就庆幸自已能在动荡的年代里找到一块安身立命的地方。
太良镇位于岐山之北端,建镇千余年,文化底蕴深厚,历代名人雅士辈出,现任科学院学部委员也有几位;民风淳朴,对老师和医生甚为崇敬,绝无冲击和批斗的事情发生。就这样,陈千克从此安心地在这里工作,几年后娶了个本地女子,生儿育女,彻底地成了太良镇人。
陈千克走出办公室,就看到了睡在走廊上的母子俩,昨天晚上从四族村送来求医的周姓村妇和她那8一9岁的儿子。她的双手不慎被脱粒机滚筒碾伤,伤势严重,计划今天下午给她做截除手术。
其实陈千克收过不少类似的意外伤害的病人。每年收稻子的季节总有几位村民被打伤手送来治疗,因为送来的时候往往已经太迟,肌肉组织已经坏死,结果一般都是截去受伤部份。另外村民总是用了莫名其妙的东西去止血,例如香炉灰,烟草丝,象昨晚那个病人,双手沾满某种不知名的草药汁,可能是某村民隨手从田间揪来的野草嚼烂了敷上去的。这就使伤口清理愈加困难。”没有文化真可怕!”,陈医生既可怜这些村民,又感无奈。
“陈医生早上好!”,病床边上的阿香见了陈医生连忙打招呼。陈医生医术高明,长相俊朗,又是为数不多的大学生,识字不多的阿香打心底里仰慕他了。她希望小石头最好长大以后也学医,象陈医生那样救死扶伤受人敬仰。
陈医生淡淡地回应了阿香一下,隨后说:”周蕙茹,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洪仔妈艰难地把手举上前,陈医生解开纱布,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就定住了,脸上露出了难以相信的神情。
他看到的不是乌黑坏死的肌肉组织,而是鲜红的充满生机的伤口,跟昨晚见到的几乎完全不同!他咦了几声,左看右看,确信自已没有看错。最终他确定是自己昨晚看得匆忙,加上灯光昏暗,以致错误判断。
陈医生长吁了口气,对洪仔妈说:”周蕙茹,你的伤没有我想象中严重,今天下午的手术不用做了。我给你开点中草药回家敷几天就好了。”
洪仔妈喜出望外,差点都跪了下来。阿香和洪仔也是分外高兴。阿香眼里对陈医生的热切更增添了一分。
不过,细心的陈医生还是很关切地问到了那昨天敷在伤口上的那绿色草药是什么。阿香眼睛一亮,"那叫穿铜莲,是长在田边的一种野草,我们乡下人种田时弄伤手脚就用它来止血生肌的。“
陈医生是个有心人,他把这个草药名及时写了下来。他后来多次试验,终于研发出一种有效的止血生肌的药膏,命名为“千克跌打药膏",大受欢迎。他还找同学关系在某一级杂志发表了《关于穿铜莲治疗外出血的机理的初步研究》。老院长看了后老泪纵横,咱院出人才了!两年后,老院长退休,陈千克顺利接替,成为新一任院长。此为后话。
有时候,机遇就在眼前,就看你有没有意识到这是个机会,并且敢于去做。陈千克就凭着这小小的穿铜莲,掀起了人生的新篇章。
再说洪仔妈三人当天下午回村,远远就看见村口的老桑树上挂了块扎眼的白布,阿香和洪仔妈当场脸色一沉,不好,村里有人去世了。
清冷的山风刮过青黑色的屋顶呜呜地响,把地上的落叶吹得团团乱转。村里人都记得那一年的秋天来得特别的早,秋风特别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