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初識亨特堡
第二次交手。
我和亨特是走在一條僻靜的小街上。迎面過來四個白人青年,其中一個留著邦葛頭——那種頭頂中間聳起一條雞冠樣的髮型。他們一律是緊身無袖T桖打扮。粗壯的胳膊和脖頸上暴露著刺青。這幾個人橫成一排走過來,挑釁味道很濃。
亨特冷笑了一聲。亨特的鎮定也讓我鎮定下來。但是我的腎上腺素肯定在迅速上升。我沒有躲閃,只是在原路慢行。那個邦葛頭迎我而來。看他那傲慢的神情,就知道他全不把我這個矮他十公分的華人放在眼裏。他兩手拇指吊在牛仔褲袋邊,右肩膀朝我斜撞過來。我輕閃躲開,他有些踉蹌,看上去有點惱怒,轉身抬腳朝我踢過來,這次我沒有躲,而是順著他踢的方向稍稍移動身體,就在他腳面觸到我大腿的一瞬間,我快速擰身180度,順勢猛挑那支承重的腳踝。不得了,這個一米九的大個子騰空摔下的聲音實在很重,我看到他眼裏的傲慢驟然間被可憐巴巴的恐懼代替。也許有生以來他還不曾這樣騰空摔向地面。
又一個人撲上來,向我揮拳猛擊,我低頭躲過了,可是他的拳頭沒能收回去,而是被亨特接住,亨特雙手卡腕,很熟練地向反關節方向用力一翻,這傢伙噢地叫了一聲跪倒在地。
再看另外兩個人,他們沒有進攻,反而向後退,其中一個喊了一句什麼,這兩個倒地的傢伙應聲而起,大步奔逃而去。
看著幾個歹徒背影消逝,我和亨特對視了一下,突然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這情景實在有點滑稽——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漢子面對兩位書生,竟如此不堪一擊。
我們返回去取車。亨特說現在已經不必擔心有人再來騷擾。這幾個流氓當然不是我們偶然遇上的(我也清楚這一點),他們是受人雇用來打探我們這兩個人的來歷,結果被嚇了回去——因為他們覺得撞上了便衣員警。
雇他們的人顯然就是那個‘華’,——我們開始這樣稱呼那個守在圍欄邊的人——或者是他的同夥。這說明‘華’是有人監護的,我僅僅多看了他幾眼,便發生了上面的事。
這麼說‘華’的確是個人物,是個迷樣的人物。不過,此時我對亨特也有類似的感覺——一位心理學教授怎麼會那麼熟練地使用反關節黑手呢?亨特好象正等待我出現這樣的疑問,他露出狡黠樣的微笑,對我說:“看見一個畫家一腿把黑人踹趴下,我好奇怪。看見一個心理學教授一舉制服流氓,你也好奇怪,我們是不是扯平了?”他接著說,還是那付訕笑神態。“我曾經在湯姆遜特種兵團呆過三年,那裏稱得上是高級培訓團隊。如果你我交手,還說不定誰贏。哪天咱們試試?”
我只笑了笑,沒有回應這個挑戰。疑惑沒有了,我還有點內疚,但同時也有點心亂。我發現面對亨特很難藏住自己的心思,一個人的心緒如果總是被別人赤裸裸地窺見,真是件不大好受的事。而我恰恰又是最維繫獨立思考的人。
亨特驅車把我帶到了南曼哈頓一處幽靜的街區,這裏有參天大樹環繞著一些大宅院,明顯是富人住宅區。
我們的車開進了一個由密箍箍灌木叢圍繞的偌大院落,深入進去可以看到聳立的松柏掩映著一幢宏偉的建築。視線所及只是這座樓宇的高層,那裏顯露出的別致造型讓我十分吃驚——羅馬式廊柱頂、錯落的分體結構、以及階級式隆起的疊層架構、突兀的拱簷、聳立的角樓和高牆——在昏暗樹叢間,我瞥見的竟是一座泛著幽幽藍光的高聳城堡,巍峨又壯觀。然而,又可以清楚地看出來,這確確實實是一幢現代化大廈——所謂的牆,實際上是碩大無朋的玻璃幕,被分隔成形狀不同的巨大塊面,顯出牆垣造型。牆面映著天光。
這個矛盾的印象給我造成強烈的視覺衝擊。
我愣愣地站在那裏,有怪怪的說不清的體驗。
這是我對亨特堡的最初一瞥。
亨特帶我走進大門,穿越大走廊,來到一間擺有許多沉重家俱的大廳。這裏有落地式大窗,窗外樹影婆娑。室內光線暗淡,除了長沙發、皮椅和寬大的寫字臺外,最醒目的是壁爐上一方雕像。那是個威武的古代武士,近乎黑色,但是有金屬色澤反光。
“這是古羅馬武士。我爺爺是研究羅馬史的專家,這棟房子是爺爺留下來的,它有羅馬建築風格。”
此時我的恍惚感覺在增強——好像落入了一種歷史氛圍,周圍寧靜、肅穆、高貴、典雅,但不大真實,尤如夢境。
亨特及時端來了一杯茶招待我。他遞上茶時說:“讓杯子燙一下手吧,它會讓你立刻回到現實中來。” 這是句玩笑,但說得很準確——此時我真有些虛幻感。
從結識亨特到現在不過幾小時,倒好象經歷了不少事,渡過了一段長時間。這樣倏然落入一個羅馬武士的大房間裏,感受很是異樣。
我們坐了下來,亨特開始以敘家常的語調娓娓講述這幢大宅的歷史。亨特對我的感受了若指掌,所以他平靜地在講實實在在的故事,是為了讓我輕鬆下來,擺脫那種虛幻感覺。
這座大廈歷史並不久遠,是亨特爺爺五十年代開始建造的。亨特爺爺,詹姆斯-亨特,學富五車,但沒有學究氣,是個性格爽朗極富幽默感的人。雖然著作等身,仍然精力充沛有餘。他為這座宅邸付出了大量心血。按他的話講,目的是要把他的‘哲學觀歷史觀融於這座宏偉的建築中’。
一種抽象的觀念怎樣與一座鋼筋混凝土大廈相融溶,我難以想像。
“爺爺是否做到了,是否完成了這個心願,用一句中國話講,叫作‘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這時候我還不理解亨特話中確切的含意,只覺得有些費解。
天色已晚,亨特說這裏有一位高級廚師貞妮嬸嬸,可以請她搞一點夜宵。亨特走出去了,我明白他要挽留我,顯然還有話要講。
我環視四周,再次欣賞這裏的一切。硬木護牆板是經過雕琢的,上面有美麗的紋飾,每一面牆的護牆板上方都有一幅碩大的油畫。畫中人物都著中世紀服飾,繪畫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學院派風格,人物刻劃細膩,很唯美,有嬌飾感,但可以品出那種透明畫法的深厚功力。看上去這些畫都是價值不菲的數百年真跡。
我想用手去摸摸畫面,以確定它們不是印刷品。但是手指離畫還有十公分時,就突然有一種刺痛感,我立即縮回了手。我又試了一下,仍然如此。
“覺得奇怪嗎?”亨特已經回來了,他手上托著裝滿食品的盤子,笑吟吟地走來,一邊擺放食品一邊說:
“那些畫有保護裝置,接近它們會有些感覺。但是一般都不會傷人,只是嚇嚇而已。”
“是你爺爺設置的嗎?”我好奇地問,因為我覺得這個配備很現代。
“不完全是,我遵照爺爺的遺囑,不斷更新大廈的設施,利用最新技術。”
這是我對亨特老人遺下的傑作的首次接觸——‘只嚇嚇人,而不傷人’。我不由地搖搖頭,想起了‘防君子不防小人’這句中國古訓。
亨特招呼我坐下來,我們開始了細酌慢飮的夜宵。
“爺爺在世的時侯被許多人認為是怪人,因為他不合群,有‘怪癖’——只與他認為好的人交往。篩選好壞的標準也很簡單——是否心地善良。這個篩選的結果是,大部分達官貴人都被排除在外。所以爺爺一生中窮朋友遠多於富朋友。少數富朋友中,最要好的就是這幢房子的設計師——古德曼。爺爺和古德曼共同設計了這座大宅。”亨特端著酒杯很有興致地講。“爺爺早年生活很坎坷,學有所成之後形成了一整套自己特立獨行的學術觀點,他用這種觀點去闡述諸多由他發掘出的歷史事實,也不忘記借古論今去抨擊政客。他的大量著作引發了曠世之爭,給他帶來了讚譽和抨擊,當然也帶了財富。
“爺爺一生收穫頗豐,包括大量重頭著作,也包括這幢房子和他收集的藝術品。我在這裏生活很久了。說實話,至今我對爺爺設計的這幢房子還有許多不解之處。爺爺聰慧過人,也怪異過人。他曾經對我說,要我在這幢大廈中尋找他的‘精神寶藏’,對此卻不作任何解釋。我現在理解了一些,但遠非全部。如果你在這裏呆上一段時間,也會有感覺——這裏絕不僅僅是一堆鋼筋混凝土。”
亨特講這些話時神情有些游離。
亨特沒有再提聘請的事。此時此刻我和他之間好像有了默契——無須再提那件事。我們在投機的談話中體驗到一種難能可貴的理解,而且新的命運契機對我產生了強大的吸引力。這其中隱現的挑戰味道刺激著我的某根神經,好象深埋心底的什麼東西被啟動了——心理學家亨特一定也參透了這一點。久久之後亨特告訴我:“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個不甘寂寞的人。”
當晚我們簽了合同。
亨特要我留宿在一間非常舒適的客房裏。他說如果我願意,就開始在這裏住下來,因為我們的工作時間毫無規律可言。
我感慨這命運的奇特擺佈——我將從自己的蝸居小室遷居大宅,雖然只會是一段客居,也令人興奮不已。
第二天一整天我用於搬家和熟悉環境。
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個金字塔型石碑,座落在大廈門外十餘米的地方。可以看出那是由一塊完整的花崗岩雕琢而成,高約三米,表面粗糙。上面佈滿清晰的銘文,字體大小不一。有一行醒目大字刻在最上端:“覬覦的誘惑是誘惑者的覬覦”。我一頭霧水,完全不解其義。
我圍著金字塔轉了一圈,居然在銘文中發現了一行漢字: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在‘朋’字下有一個黑點。看來孔子也在亨特老人這裏受到推崇,只是那個特意刻上去的黑點讓人莫名其妙。
另外有件事我很詫異——亨特大宅的門常常不鎖。紐約治安情況之差盡人皆知,亨特沒考慮過這一點嗎?
“不怕,”他說“如果有人不請自來,我倒樂於知道他是誰?來幹什麼?為什麼?”
什麼人?幹什麼?為什麼?——亨特告訴我,這是他的社會調查大綱的最簡潔概括。
亨特還說,大門雖然不鎖,但闖入很難。我不理解,覺得這話有點離譜——在亨特堡見不到任何保安人員或設施。
“你可以試試,”亨特對我說“扮演一下闖入者,如果你願意。”
我欣然同意,希望見識一下亨特爺爺和他的設計師朋友製造的大宅玄機。
亨特先隨我走到大宅外面,他等在那裏讓我自行進入。前一天我隨亨特走進大宅時沒有留意他是怎麼開門的。現在這個正門的沉重門扉很容易就推開了,走進門廳也安然無事。由此再深入就要通過一個長走廊。進入走廊我小心四下觀察,沒有發現異樣。走道盡頭有三扇門通向三個方向,每扇門上都有小貼示寫著“請按鈴通知主人”。我猶豫了片刻。在正常情況下,我當然會遵照執行,但現在我是一個‘惡意闖入者’。我用力推一扇門,那門啟開了一條兒約十公分的縫,就再也推不動了。我用肩膀撞它,門似乎打開了一些,但我身後有了大動靜。就在我身後約兩三米的地方,從天花板的一個看上去像裝飾板條處垂直落下一張網,全部封住了我的退路。此時我像籠中鳥。網是由手指般粗的條子編成的,質地很結實。我用力去掀這張網的下沿,因為它好象有彈性。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出了一身汗我才掀開約十公分,只好罷手了。但我發現網是可以移動的,我推它向外移了一米,情形更糟了,在我身後又落下一張同樣的網,這麼一來我就被兩張網困在一個狹小的空間。一個真正的闖入者此時肯定會驚慌,可能會動用什麼工具或武器去破網,然而這似乎也來不及了。因為此時我頭上落下許多柔軟的東西,絲絲縷縷粗粗細細綿延不斷。這東西粘粘糊糊的,粘在皮膚上衣服上很難剝離。我用手去剝,但持續不斷降下的這粘雨防不勝防。而且更令人驚心的是,這粘東西粘到身上後漸漸變硬,使我越來越難以動作。
“好了,好了。”這時傳來亨特的聲音,他從大門外走進來,站在那裏大聲對我說“你停下來,不要再有動作,靜靜地站在那兒。”
我聽從了,這粘雨也隨之停止。
“仍然不要動,呆上兩分鐘”亨特指示說。
我照辦了,兩分鐘後粘東西變硬了。
“你現在可以用力去清除它們。”亨特再發話。
我用力了,那些硬殼似的東西竟象酥糖一樣破碎開來,紛紛落下。
在這個過程中,我明知道是一場演習,還是不免有些驚慌,尤其是那種粘粘的花生醬樣的東西在身上越積越多時,真擔心它們會讓我造成窒息。可是,我想了想又笑了——‘花生醬’變硬殼,硬殼又變成酥糖,它們當然不會使人窒息。因為這種變化給人充分的時間自我保護。只是,如果你不懂得靜止不動呆上幾分鐘,那麼,這個糾纏過程會長時間持續下去,讓你不停地手忙腳亂,這當然就是那兩個老人的花招了——在戲弄中使入侵者精疲力竭,卻又不失仁慈地避免真正的傷害。
我對亨特老人的設計觀念有了初步印象——實用而又人性化,還富有幽默感,但趨於原始——事實上這個初步印象基本正確,但遠不完整。
我在花園裏碰見了園丁JIM——一個身軀碩大的黑人,五六十歲摸樣。他有一張嚇人的面孔——一條刀疤從右額角穿過眼角沿伸到下巴,使他的右半個臉完全走了形,那個眼角總露出一小塊紅色,常常有淚水閃光。如果只看這半邊面孔,可以說是猙獰可怕的,可是亨特告訴我,這是個世間少有的好人。
JIM的刀疤是被人砍的,在牙賣加,他的家鄉,為了救兩個白人兒童免遭綁架,被一個持大砍刀的匪徒砍成重傷。據說,他當時帶著流血不止的這張面孔,在半昏瘚的狀態下,把那個小個子歹徒幾乎撕成了兩半。那個人死了,他護著兩個孩子逃走了。被殺死的惡棍是當地一個黑大佬的兒子,所以Jim就成了追殺對象。Jim逃到了美國,他的故事也傳到了美國。移民官以難民身份審理Jim的移民申請時,尋找被Jim救下的兩個孩子的父母,以便作證。但是這對白人夫婦帶著孩子消失了,據說這對富人認為他們的第一要務是避開被追殺的風險。
亨特從報紙上得知這件事,他擺平了移民官,把Jim帶回了亨特堡。從此Jim就生活在這裏,過著勤勞又愜意的生活。他住在園丁屋——是一棟緊貼亨特大廈的小房子裏,這座由楓樹環繞的房子,環境優美,設施齊全,舒適得不亞於一幢小別墅。我去參觀過,屋舍內溫馨整潔一塵不染,完全不能想像,這是一對黑人夫婦住所——一個老園丁的家。
‘兩個白人兒童遇到Jim,Jim又遇到亨特,這是上帝的安排’——Jim這樣理解他的遭遇。Jim信教,而且還有些神秘的崇拜。亨特說Jim可能有某些特異功能,但他不確定。
我第一眼看到Jim,他就沖我笑。不但笑,而且還做了一個摔跤的動作。這很奇怪,他怎麼會認識我呢?我走過去和他攀談,發現他左邊臉很舒展。
Jim問起我和Tom摔跤的事,我突然明白了,Jim和Tom是同鄉,都是牙賣加人。TOM就是我那次摔跤結識的黑人朋友,我們是打出來的交情。其實TOM人很實在,並非最初留給我的小流氓印象。那回摔跤後,他幾次來找我。總是先用拳頭頂一下我的拳頭,再用指頭勾一下。這是年輕黑人之間的友情示意。他找我是想學摔跤。我領他到草地上試過兩次,然後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他不適宜學這個,他的腳太笨。TOM沮喪著臉默認了。從那以後他常來找我,帶著些好吃的東西陪我坐在街邊,幫我攬肖像生意。
TOM來找JIM那天,剛好見到亨特帶我走進亨特堡。之後JIM自然就聽到了那個摔跤的故事。
認識了JIM,我很快也結識了貞妮和瑪莎。貞妮是JIM的妻子,是一位傑出的廚師,曾在牙買加一家旅遊餐廳任主廚。瑪莎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夫人,沉默寡言,但身體十分健康,經常悠遊在亨特堡的各個角落,顯得有點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