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晚上六点半的时候，小薇坐在往三里屯方向行驶的出租车的后座上，有些发怔地看着窗外，想着自己的心事。今天她穿了一件蓝色的长大衣，带着一条长长的白色的围脖，里面是一条蓝色的牛仔裙，脚上是黑色的长筒靴。小薇喜欢穿裙子，即使在冬天也喜欢穿裙子，让自己漂亮一些。把头靠在座椅后背上，小薇想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依然有些后悔。一定是在去洗手间的时候，被人在酒杯里放了摇头丸，小薇想。要是没有摇头丸，她就不会那么high，也就不会把酒泼到阔少的身上，也就不会有阔少扇她的耳光，也就不会有她狠跺阔少一脚，也就不会有现在的不敢去上班，也不敢在家里待着，只好找个地方躲着。北漂这三年来，除了攒了些去自费留学的钱之外，小薇觉得自己身心疲惫，一无所获。
小薇已经二十四岁了，已经无法再把自己称为女孩。那些年轻的时光一天一天的过去，眼看就要快二十五了。到了这个年龄，小薇心里有一种恐惧和失落，怕青春转瞬即逝，怕曾经让自己感动的人越来越远，怕自己过了花季依然孤单无靠，怕寂寞时会随便爱上一个人，爱过以后会更寂寞。每天晚上，小薇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迷幻的舞台上走着模特秀，觉得自己青春靓丽。而走下舞台之后，坐在灯光昏暗的大厅的角落里，等着有人来请她陪酒，小薇却会黯然神伤。小薇知道，在这个声色场所，所有的夸奖都是廉价的，所有的爱语都是欺骗，所有的暧昧都只是为了寻求肉体上的刺激。每天总有一些客人走过来要小薇陪酒。小薇知道男人们喜欢年轻的女孩，于是总是把自己扮作一个小女孩的样子，一脸天真地假装听不懂男人们讲的黄色笑话，在暧昧的灯光下浅浅地笑着，温顺地陪酒，忍受着男人的色迷迷的眼光和不老实的手。只有每天凌晨从热闹的天上人间回到自己的住处之后，小薇才会感到一个人的冷清和寂寞。每次给家里打电话，爸妈总在劝小薇找个男朋友，在北京也好有个照应。只有小薇知道，自己目前的状况根本没法儿交男朋友。哪一个好男人会喜欢找一个小姐做女朋友呢？
出租车里空气有些沉闷，平时爱聊天的司机像是在想着什么一样沉默不语，只有暖气从通风口穿过的微弱的声音传来。收音机里在放着杨千桦的歌“当我无情无恨看过去，还是笑中有泪”，雪花不断地轻盈地飘落在车窗上，又不断融化成水从玻璃上滑下来。虽然只是一场小雪，但是北京城过于拥挤的交通已经被雪瘫痪了。车一辆挨着一辆缓慢地在街道上爬行着，尾部喷着白色的废气，湿黑的路面上闪着车灯的黄光，空气里不时传来刹车的响声和人们的诅咒声。路面的广告牌顶上挂着一层薄薄的雪，画面上的美女对着街头露着整齐的白牙微笑着。一盏盏路灯缓慢地向着身后闪去，青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霓虹灯在黑夜里闪着迷人的光彩，出租车内部不断地被窗外的灯光照亮，又不断地陷入黑暗之中。
手包里的手机响了。小薇掏出手机来低头看了一眼，是一个好久没见的大学同一宿舍的女生打来的电话。小薇有些不想接，就把手机握在手里，继续看着窗外。过了几分钟，手机震动了一下。小薇低头看着手机，看见刚才打来电话的同学给小薇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说，第二天就要离开北京了，想晚上跟她一起吃顿饭聊聊天，看她有没有时间。小薇看着手机屏幕思索着，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今天小薇心情跟烦乱，一点儿也没有心情去跟任何人吃饭，即使是很久没见的同一宿舍的老同学。她不知道吃饭的时候该跟同学聊什么。她既不能告诉同学她现在做什么，也不能请同学到自己的住处去玩。她从来不敢把自己做小姐的事儿告诉同学朋友和家里。任何人问起她在北京的情况，小薇都是说自己在一家大饭店工作，做值班经理。过了一会儿，大学同学像是不死心似的又发来了一条短信，说正在去旅馆对面的一家餐馆吃饭，如果小薇有时间，可以在那里见面，她会等小薇到晚上十一点。小薇把手机合上，叹了口气。她知道同学没有收到她的回复一定会很失望。去年她去同学所在的城市旅游，在同学那里吃住，同学对她十分热情，陪着她玩。现在同学来北京了，想跟她吃顿饭聊聊天，她却假装没收到短信。其实小薇也不是不想见同学，但是经历了昨晚发生的可怕事情，小薇一天都惴惴不安，一点跟同学聊天的胃口也没有。她只想坐在三里屯的酒吧里，好好放松放松，见见刘东，埋头听一晚上歌。
小薇低头翻开手包，从里面掏出一只口红和小镜子。她的左手举着镜子，右手拿着唇膏，对着镜子开始涂口红。她从下嘴唇开始，用唇膏先把中间部位涂好，又顺着唇线从中间涂到两边的嘴角，涂完下嘴唇后开始涂上嘴唇，也是先涂中间，后涂两边。上嘴唇她涂得更仔细一下，小心翼翼地不让唇膏越出唇线。涂完口红后，她往嘴唇上又涂了一层亮唇彩，让嘴唇显得鼓嘟嘟的。她看了一眼小镜子，借着外面照进来的路灯仔细地看着涂口红的效果，觉得很满意。原本有些苍白和干燥的嘴唇，涂上唇膏和亮唇彩之后，变得鲜艳湿红性感起来。她又看了一眼脸颊。右侧上的红肿也下去了，用手指轻轻按一按也不怎么疼了。
出租车路过熟悉的长城饭店大门口的时候，小薇从车窗往饭店看去，看见有一个熟识的姐妹，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羽绒服，正在跨过停车场向着天上人间俱乐部的大门走。小薇睁大眼睛仔细地看着，没看见那个阔少的马仔等在门口，也没有看见有可疑的人。小薇松了一口气，想事情可能也没那么严重，也许是她的姐妹过虑了。那个阔少应该知道，是他非礼她在先，她才踹他的。要不是他扇了她一个耳光，让她又羞又疼，她也不会那么狠的去跺他的脚面。小薇刚把目光从饭店门口收回来，却看见离饭店几米远的地方，马路边的阴影下停着一辆路虎车，阔少的马仔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抽着烟，眼睛正盯着天上人间的灯火辉煌的大门口。小薇一下紧张起来，心吓得嗵嗵地跳着。她俯下身把头低下，躲在后座的暗影里，直到出租车开到离长城饭店有几十米远的距离才敢直起身子。
今晚看样子还真不能回天上人间，也不能回家了，小薇心里暗想。幸亏姐妹给提了个醒，原来他们还真在这里憋着她。
如果被他们抓住，他们会怎样她？小薇不敢想。那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爸妈从小就告诫她，不要跟坏人混在一起，跟坏人在一起迟早要吃亏上当。小薇觉得有些后悔自己的选择。早知如此，何必到北京来，何必去天上人间。现在，小薇只想早一些挣够钱，出国留学，一走了之，离开这个让她心碎的城市，去一个谁也不认识她地方开始一个全新的生活。
一个小时以后，出租车终于穿过堵塞的街道，七拐八拐地来到了三里屯酒吧街。因为是下雪，又不是周末，三里屯街上的人不多。小薇从出租车上走下来，走到路边的一家酒吧去打听，一下就打听到了刘东所在的酒吧的位置。踩着被雪浸湿的路面，呼吸着空气里带着潮湿的气味，走不多远，小薇就看见了一个外面围着漆成绿色的铁栅栏，装饰得像是欧式风格的酒吧。带格的一扇扇窗户上绘有五彩斑斓的彩绘，门口有厚重的木门，门前的铁栅栏上缠着枯掉的藤枝，窗户里映射出暖人的灯光和影影绰绰的人影。一颗光秃秃的老树沉默无语地立在门边，树下是一圈历经沧桑的旧了的青砖，把粗大的树根围了起来。小薇注意到酒吧门口竖着一个广告牌，上面的招聘女招待几个字被雪和夜色遮挡得模糊不清。有几个男女手插在兜里站在门口聊天，看着表说笑着，像是在等人。
小薇推开门，迈着有些犹豫的脚步进了门，站在门口端详着屋内。门在身后缓慢地关上，把雪花和冷空气挡在了外面。门口的栗色的木板墙上，挂着一幅大广告，上面是刘东斜挎着吉他的照片，中间有一排醒目的横字写着“滚石三十周年庆典音乐会新星 尽情奉献 独家演唱”。
请问您是来听刘东唱歌的吗？一个女招待站在门口的一张接待台后面问她。
是啊，小薇点头说。
还没到点，八点才正式开始。女招待面带笑容说。您可以先里面坐，门票要二十元钱。
还要门票？小薇有点儿惊异地说。
嗯，很早就开始收门票了，女招待说。人太多，这样每天还坐不下呢。您的大衣可以存到楼下的存衣间，沿着左手的楼梯往下走就到了。
在门口交了二十元钱买了门票，把大衣和围脖存到存衣间后，小薇走到酒吧后面，挑了一个安静的桌子坐下来。她好奇地观察着酒吧里内部，看见酒吧前面是一个不大的舞台，舞台边上是一圈用红色丝绸圈起来的桌子，旁边立着一块白板，上面用醒目的黑字写着VIP区域。VIP区域后面是几十张小圆桌子，桌子和桌子之间的空隙很小，把酒吧的空间塞得满满的。酒吧的最后面，是一个长长的吧台，一个调酒师在吧台里面双手用力地摇着一个银灰色的不锈钢杯子，女招待站在旁边端着托盘在跟调酒师说着什么。
小薇把手包放在桌子上，眼睛向着舞台望去，看见舞台上的灯光还没有打开，显得一片暗淡。刘东还没有到场，只有鼓手坐在舞台靠后的地方摆动着他的那些鼓镲。一个身体微微发福的中年人走过去跟鼓手说着什么，看着像是店里的老板。小薇突然想起了在门口看见的那个招聘女招待的广告牌。在这里做个女招待应该不错，小薇暗想。客人多，收入应该可观，而且还可以免费听歌，何况还是刘东在唱。
手机又响了，小薇低头看去，又是那个大学同学来的短信，问她今晚到底能不能来。小薇想回个短信说不去了，但是又不知道怎样措辞才不会伤害同学的盛情，而且现在回短信，也不好解释刚才为何没接手机和不回短信。明天再回吧，就说晚上手机没电了，小薇一边皱着眉头看着手机上的短信一边想。
小薇，你怎么在这里啊？身边有个人叫了小薇一声。
小薇抬起头来，看见一个西服下面挺着大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正在看着她。小薇想起来，这个人是个什么公司的老板，经常带着客户去天上人间消遣娱乐，在那里认识了小薇。小薇的姐妹们都很讨厌他，因为他小气，又好动手动脚的占姐妹们的便宜，还好吹毛求疵的抱怨服务不周到，好像花几个钱就是大爷一样。天上人间里经常来一些出手阔绰的富商巨贾，那些人挥金如土，也见过世面，很少挑剔小姐们的服务。这位啤酒肚老板有些喜欢小薇，每次去了天上人间，只要小薇在，都要小薇去包间陪酒，还有一次请小薇出过台。
是您啊，我今天休息，来这里听听歌，小薇微笑了一下说。
来来来，我们坐这个桌子上，啤酒肚老板挥手把正要在旁边的桌子落座的几个人叫了过来。
小薇心里有些不快。这个人，也不问自己一下，就把人都招呼到自己的桌子边来。啤酒肚老板和那些人从旁边的桌子边拉过来几张椅子，围着小薇团团坐下。小薇皱了一下眉，觉得这个人很没礼貌也好讨厌，但是因为他们已经坐过来了，总不好自己抽身走开。女招待走了过来，问他们想点一些什么饮料。啤酒肚老板给跟他来的人点了一圈酒，又给小薇点了一杯鸡尾酒。在女招待走了之后，啤酒肚老板把小薇介绍给了同桌的几个人，特意说小薇是天上人间里的模特，生怕别人不知道小薇是个小姐似的。小薇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在这里，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小姐。小薇今天很烦，不想搭理这些人，再说这里也不是天上人间，她在这里没有伺候客人的义务。啤酒肚老板和那几个人不断地讲着黄色笑话，言语猥琐，把小薇来听歌的的心情几乎都给破坏掉了。啤酒肚老板又跟那几个人吹起天上人间的小姐来，说那里的小姐都是大学生，一个个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都是模特级别的美女。啤酒肚老板夸小薇说，即使在那里的美女里面，小薇也是出众的，而且服务既全又好。听着的几个人都心领意会地点头，眼睛色迷迷地向着小薇扫来，有几个直接找小薇要电话，说要以后找小薇，引得邻桌的人直往小薇这桌上看。小薇听着他们这种肆意轻浮的话语，心里又羞又恼，恨不得有个地缝儿能钻进去。要不是想等着刘东来，小薇真想立即站起来走人。小薇皱着眉头，沉着脸嘟着嘴，很不高兴地坐着，既不搭理啤酒肚老板，也不搭理同桌的那几个人。啤酒肚老板见小薇真生气了的样子，看了一眼四周，也知道是自己太唐突了，于是自己给自己罚了两杯酒，跟小薇说对不起。小薇觉得自己很倒霉，原想在酒吧里自己好好安静一下，听听歌，却不料在这里也被纠缠。好不容易等到刘东走到舞台上，坐在麦克风后的高脚凳上，拿起吉他准备演唱了，啤酒肚老板和那几个人却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什么。
你们到底是来听歌的还是来聊天的啊？小薇问啤酒肚老板说。
聊天啊，啤酒肚老板说。我们听什么歌啊，就是找个地方坐着喝酒聊天泡妞。酒吧不是都是这样的吗？
那你们可不可以去别的酒吧？这里是听歌的，小薇很严肃地说。你没看别的桌子都安静下来了吗？
噢，还真的，啤酒肚老板看了四周一眼说。我们一不小心闯到文艺吧来了。得，今天我们也文艺一把，就在这里听歌了。
啤酒肚老板和那几个人终于安静了下来。刘东弹起了吉他，开始唱起了那首他在七夕时写的歌《七夕的晚上》。小薇以前在陈欣茹的《失眠之夜》里听过这首歌，也听见过刘东在创作这首歌时在屋子里一遍遍弹唱，对这首歌早已经很熟了。听到刘东再一次唱这首歌，小薇依然觉得很好听：
昨夜打开记忆的小木箱，细细数着发黄的时光
一片片红叶沾满蛛网，水晶上结着灰色的沧桑
轻轻翻开落花的街巷，走过百合沁肺的清香
拉出一条淋湿的长凳，衣袖拂去留不住的怅望
七夕的晚上 不是流泪的时光
要杯绿茶Latte，看看咖啡红墙
翻翻手里的书本，想想冬日的阳光
没有你的日子还不是都一样，都一样
昨夜推开记忆的百叶窗，向着喑哑的夜空眺望
一轮明晃晃的月亮，它孤独地悬挂在天上
夜风带着回响，吹动花季的丁香
寂静的青石板上，是谁踏着蓝色的光
七夕的晚上，不是悲伤的时光
穿过记忆的长廊，藏起流泪的忧伤
看看电影穿个洋装，告诉自己说别太失望
缺了谁的日子还不是都一样，都一样
小薇听着刘东的演唱，眼前不知怎么出现了过去的情景。她好像看见刘东站在爸爸的屋子里，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在练琴。小薇觉得自己好像重新回到了十三岁的那一年，正坐在客厅里做作业。她听见琴声，悄悄地推开书本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爸爸的书房门边，把门推开了一条缝，向着里面望去。她看见一把栗色的小提琴尾部垫着一块小毛巾，顶在刘东的脖子上，夹在下巴和肩膀之间。她看见瘦高的刘东紧抿着嘴角，两条浓眉凑在一起，穿着牛仔裤的长腿站得直直的。她看见刘东面对着架子上打开的乐谱，左手细长的手指熟练地在四根琴弦上移动着，右手拉着弓弦。她看见弓弦翻飞着，白色的衬衫袖子移动着。她看见刘东的头有时低下，有时扬起，身体微微地随着弓弦的拉动摇摆着。她看见凄婉的音符从小提琴上飘了出来，飘出了门缝，沿着客厅的旋转，从窗户飞了出去，飞过夜幕中一片片紫色的云彩，飞进了明晃晃的月亮里。
演出开始不久之后，坐在小薇身边的啤酒肚老板虽然不讲黄色笑话了，却把一只肥短的手在小薇的胳膊上和腿上摸来摸去。啤酒肚老板显然对小薇的身体比刘东的歌更感兴趣。看在他过去是自己的客人的面儿上，小薇忍气吞声地没吭声。没想到啤酒肚老板看小薇没有反抗，就以为小薇默许了。他把嘴凑到小薇耳边来说，今晚你跟我走吧，我让你好好乐一下。
不，小薇摇头说。今晚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听歌。
我是说听完歌，啤酒肚老板继续说。
今晚真的不行，小薇说。我大姨妈来了。
跟我装是不是？啤酒肚老板说。一会儿跟我走，我给你加倍的钱。
不行，小薇皱着眉头说。劳驾您安静一下好不好？大家都听歌呢。
小薇本来就因为昨晚的事儿在烦恼着，想在这里好好听会儿歌忘掉一切，却没想在这里遇见啤酒肚老板，被他纠缠不休。啤酒肚老板肩膀挨着小薇，手在桌子底下要伸到小薇的衣服下面去。小薇扭动着身子躲着他的手，用手把他的胳膊挡开。
你烦不烦啊？小薇提高了声音说。别闹了好不好？您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我可以请哪位上来跟我一起唱一首歌吗？刘东在台上对着麦克风说。
小薇正不知该怎样摆脱啤酒肚老板的纠缠的时候，正好听见了刘东问谁想上台去跟他一起唱一首歌。她抬头向着舞台上看去，只见四周的胳膊像是树林一样举起，刘东的眼睛却在看着她。小薇知道，一定是在台上演唱的刘东，注意到了她的尴尬处境，想给她解围。果然，小薇刚把胳膊举起，刘东就对着麦克风说，后面的那位穿蓝色牛仔裙的女孩，请你上来吧。
四周的人都扭头羡慕地看着小薇这一桌，啤酒肚老板只好悻悻然地把手缩了回去。小薇站起来，抚了一下裙子，拿起桌上的手包，面带着微笑走向舞台。她今天特意穿了这么一件显眼的蓝色牛仔裙来，就是因为曾经有一天，从爸爸屋里练完琴出来的刘东看见她，曾经夸了她一句，说她身上的蓝色裙子真好看。十三岁那年在电影院门口等着刘东的时候，她也是穿着这样一条蓝色的裙子。从六岁时第一眼见到刘东的时候，小薇觉得刘东就像是一个又高又帅气的大哥哥，一个真诚，热情，让人信任，给人安全感的大哥哥。现在他就站在舞台上，手里举着麦克风，在看着她，等着她，巧妙地为她解了围。她走到台上，从刘东手里接过麦克风的时候，看见刘东的眼睛眯着，像是在从记忆里调出什么来。蓝色的裙子一定引起了他的什么记忆，小薇想。
小薇拿着麦克风，看着酒吧里挤满了的听众，有些胆怯。她知道自己的嗓子不好，平时唱歌就总走调。她怕唱不好，在这么多人面前走调。她看着刘东，刘东她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似乎在宽慰她说不要担心，只跟着他唱就行了。刘东问她会不会唱他的歌。小薇说会唱那首《七夕的晚上》。刘东有些惊异地扬了一下眉毛，说好吧，那就再唱一遍这首歌。
昨夜听见铮琮的雨响，声声敲打半开的蓝窗
一只候鸟向着远方飞翔，它在雨雾中失去方向
穿过旷野的迷茫，拍打坚韧的翅膀
湖边的一盏盏灯光，是永不放弃的希望
七夕的晚上 是微笑的时光
数数珍藏的阳光，掸去尘封的惆怅
光阴它会缄默，留下温馨的回想
没有你的七夕还不是都一样，都一样
拿着麦克风，跟着刘东一起唱这支曾经在阳台上听刘东练习过很多遍的歌，小薇的心里有些无法平静，手激动得也有些哆嗦。虽然十三岁那年在电影院没有等到他之后，她恨过他许多许多年，曾经发誓说再也不想见到他，再也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但是当再一次邂逅他的时候，小薇发现那些恨早就烟消云散了。小薇知道，他还没有认出她来，现在他只知道她是他的邻居，而不知道她就是当年那个一直偷偷喜欢他的小女孩，那个偷偷地在他的琴盒里放了一张小纸条，约他去电影院看电影的小女孩。
我想要迎风飞扬，像跨越湖泊的野鸟一样
我想要煽动翅膀，奔向遥远的前方
我想要飞进夕阳，穿越灿烂的金黄
理想它不是陪葬，它会在最黑的夜晚绽放
只是没有你的日子，总是不一样
没有你的日子，怎么能一样
难道他对她一点感觉也没有吗？难道她一点也未曾在他的心里停留过吗？难道他一直没有想起过她吗？难道他不会认出她来了吗？当唱到“没有你的日子，怎么能一样”的时候，小薇忍不住的看了刘东一眼，激动得忘掉了后面的歌词。刘东微笑了一下，右手有力地弹着红色的吉他，用带有磁性的嗓音带着小薇继续唱下去：
七夕的晚上 我不再悲伤
七夕的晚上 我藏起泪光
七夕的晚上 我骑过人潮汹涌的广场
七夕的晚上 我看见一只灰鸟在夜空飞翔
只是没有你的七夕，总是不一样
没有你的七夕，怎么能一样
怎么能一样，怎么能一样
在潮水般的掌声中，小薇面对着观众羞涩地鞠了一个躬。她抬起头来时，看见后面坐着的啤酒肚老板在面容夸张地给她鼓掌。小薇转身把麦克风交还给刘东，看见刘东在对着她微笑，身后的鼓手也在给她鼓掌。小薇脸有些红了地看了刘东一眼，准备走下台回自己的桌子去。
你坐前面那个空着的桌子吧。刘东用手捂着麦克风，眼睛示意了一下舞台前边被绳子圈起来的一张没人的VIP桌子，小声地对小薇说。那是我给一个朋友预留的，他今晚没来。
真的吗？谢谢你。小薇点头说，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儿想哭的感觉。
小薇知道，这是刘东怕她回到后面的桌子继续受到啤酒肚老板的骚扰，而特意让她坐在前面的VIP席上，这样那个啤酒肚就不能跟着过来了。小薇走下舞台，走向了那张空桌子。她不敢回头，怕一回头，让刘东看出来她眼里的异样。
在一片羡慕的眼神里，小薇走到了空着的VIP桌子前坐下。她坐在台下有些痴痴地看着刘东继续演唱歌曲，觉得十三岁时的初恋的情感，又悄悄地重新回到心里，无声无息地填满了每一处空着的地方。那时刘东的个子比她高很多，总是穿着白衬衫和长裤来家里，头发没有现在这样长。那时刘东在爸爸的书房里拉琴的时候，小薇就再也做不下功课去，心里一直想找个什么借口去爸爸的屋里看看刘东。但是真正走到爸爸的书房里时，小薇却不敢看着刘东，一句话也不敢说，总是红着脸进去，红着脸出来，连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刘东每次进家里来，都是恭恭敬敬的，来了就直接进爸爸的书房，跟爸爸寒暄几句后就开始练琴，几乎没有跟小薇说过几次话。小薇记得十三岁那年生日的时候，刘东走出爸爸的书房，看见客厅里挂的生日快乐的气球和桌上摆着的生日蛋糕，祝过小薇生日快乐。那一次刘东说话的样子和脸上的微笑，这么些年小薇一直都记在心里，不曾忘却过。你今年多大了？那次刘东问小薇说。十三了，小薇说。不知道是你的生日，也没有给你带什么，我给你拉一只曲子好吗？刘东问她说。好，平时大嗓门的小薇听见自己的声音头一次细得像是蚊子声。刘东歪着头把小提琴托在肩膀上，左手细长的手指按着小提琴上的细细的弦，右手拉着弓，一只欢快的《祝你生日快乐》乐章，就从小提琴上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刘东的眼睛看着他，微笑着，笑容既阳光又迷人。那一次生日，是小薇最快乐的生日。因为刘东祝了她生日快乐，还给她拉了一首歌。
从六岁到十三岁，小薇已经习惯了刘东每周来家里拉琴。当刘东离开小城去了北京上学之后，小薇突然觉得很不习惯。之后的十一年里，小薇习惯了再也看不见刘东，再也听不到刘东的声音，却突然有一天，重新见到了他，听到了他的声音。十一年，小薇都没再见过刘东，直到又在京城碰上，而且恰好还是邻居。十一年好像都在空白里渡过，小薇心里一直恍惚着，直到现在心里才开始充实起来。这么些年来，虽然有过男朋友，虽然在许多男人的床上睡过，但是小薇从来没有感觉真正爱上过谁。这么多年来，小薇一直想爱上一个人，真正地爱上一个人，但是却好像是患了爱情无力症一样，一直没有那种爱的感觉，一直无法爱上一个人。也许小薇的潜意识里一直在等着他，等着这个自己初恋的人。
看着刘东弹着吉他的身影，听着台下的如潮的掌声，看见刘东浓厚的眉毛下偶尔瞥过来的目光，小薇觉得刘东就是自己心目里的优秀的男人：一个英俊而又温柔的歌手。小薇突然觉得脸红心跳，甚至有些不敢去盯着刘东看。她怕刘东看见自己涨红的脸。小薇突然知道了，自己对刘东的爱一直就没有真正消失过，那些恨只不过是爱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而已，那些发誓再也不想见到他，只不过是一种痛彻心扉的爱的表现方式而已。这么些年的落寂，沮丧和绝望，其实是因为见不到他。这么些年了，小薇以为对刘东的感情已经平息了，却没想到，坐在台下看着刘东，听着他的每一句歌词，自己依然会很感动，好像他的每一句歌词都是唱给自己听的。小薇闭上了眼睛，眼角有一滴泪水流了出来。她突然觉得很后悔，后悔去天上人间做了小姐，后悔过去为了挣钱所作的那些事，后悔自己的堕落，后悔自己走得这条路错得很离谱。刘东过去在电梯上遇到过她，知道她在天上人间做小姐，也看见过她从客人送她的车上下来。他会喜欢上她吗？他会爱上她这样的一个人吗？小薇突然觉得很悲伤，因为她知道，刘东已经跟陈欣茹好了，刘东是不会爱上她的了。即使刘东跟陈欣茹分开，刘东也未必会喜欢上她，一个为了钱曾经上过很多男人的床的小姐。
从今天以后就不去天上人间了，小薇暗自下定了决心说。
以后再也不去做小姐了。我要做一个好姑娘，做一个让他喜欢的纯洁的好姑娘，好好爱他。我要申请在这个酒吧里做女招待，这样即使他不会爱上我，我也能在这个酒吧里，听他唱歌，为他鼓掌，跟他在一起，每一天都在一起。我知道他爱着陈欣茹，但是我不在乎，我可以等着他。即使等不到，我也认了，小薇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