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梅的同学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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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踏绵软的地毯,四周是金碧辉煌的装修,穿着红色绣金线旗袍的礼仪小姐在前面带路,她的心底竟然有一些紧张和期盼。离开学校三十多年,她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同学聚会。根据组织者莫小庄通报的名单,其中好多人是她毕业以后就再没见过。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手袋里的手机,全靠这台小机器和先进的通讯科技,把天南地北的朋友们聚拢在了一起。礼仪小姐在一个包间的门边停了脚步,她看到门楣上有“海棠”两个字,是这包间的雅名,包厢门上还有一张泥金的笺纸,上面用毛笔写着“聚在深秋”四个字,字写得龙飞凤舞,很有气势,也不知是出自这家酒楼的文案人员还是哪位同学的手笔。礼仪小姐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然后推开门,请客人进入包间。通过半开的门进到包间里,首先跳起来迎接她的就是她最好的朋友,今天聚会的召集人莫小庄。莫小庄趋前紧紧地握着她的双手,然后扭转头向室内的同学们兴奋地宣布:“高妹来啦!”

她的姓名是高梅,由于长得比班上所有女同学都高,所以被取了个谐音“高妹”的外号。随着莫小庄的一声喊,几个原来和她比较相好的同学纷纷过来寒暄问好,做得靠里的也都站了起来打招呼,那些不太熟稔的就在座位上点头示意。其中一位坐在最里面正中位置上的华服女子正要向邻座展示她手上新买的钻戒,想不到邻座竟然离座快步走向高梅,把她晾在一边,不由一阵气堵。华服女子名叫许艳,和高梅不是一个班的同学,两人彼此认识,但不算很熟。许艳压住心中的不满,扬起带了钻戒的右手与高梅打招呼,嘴里热情地喊:“高妹来啦,快过来这边坐。”
高梅寻声望了过去,看着那位身穿香奈尔套装,皮肤保养得很好的女子,有点面善却想不起来她的名字,只好频频点头。莫小庄看出来了,高声对她说:“认不出来这位富姐了吧?她是三班的许艳。”
说完这句话,莫小庄把头稍微扭向房门的方向,轻轻地补充:“干部子弟。”
高梅想起来了,这位许艳当年在学校也算是一个风头人物,她的父亲是农资公司的一个科长,所以她张口闭口都是:“我们干部子弟......”所以得了一个外号就叫“干部子弟”。高梅笑着回应许艳说:“真是认不出来了,许艳你好,你们都已经坐好就别动了,我们就在这边上坐吧。”
听到高梅说“我们”,众人才发现韩晶莹身边还站着一位男士,身材比高妹略高几公分,方脸膛上戴着一副宽边眼镜,厚厚的上嘴唇微微上翘,脸上带着憨憨的微笑。马上有人起哄:“这位帅哥是谁呀?也不介绍一下。”
高梅笑着说:“这是我老公阿强。”
莫小庄接口说了一句:“高妹青梅竹马的表哥,正宗的西关大少!”
阿强衣着朴素,神态毫不张扬,许艳起初根本没把他放在眼内,听得莫小庄说他是“正宗的西关大少”,不由多看了两眼,仍然看不出丝毫大少爷的风范,于是撇了一下嘴,低头玩弄手上的钻戒,她的这个表情恰恰被莫小庄捕捉到了。

参加这次聚会的同学以女性为主,男同学只有寥寥三五个。其中一个从美国回来的男同学梁军高他们两届,是他们的学长,在学校里就是一些小女生仰慕的对象,本来和他们这一届的同学没有什么交往,由于和莫小庄同是校里的共青团干部,莫小庄特意把他请来和校友们聚一聚。虽然不是同一届,他对高梅并不陌生,高梅也知道他,因为他们俩都是学校里的体育尖子。梁军是校篮球队的主力,高梅是学校的女子短跑冠军,在全市中学生的田径比赛上也得过名次,后来还被选送到专业队去培训。这次聚会里,梁军和高梅以及高梅的丈夫都是“外宾”。梁军向高梅扬了一下手问道:“高梅,还记得我吗?”
高梅笑着回应:“当然记得,梁大哥嘛。听小庄说你现在定居美国?”
梁军说:“是啊。已经在那边住了二十多年了,几年没回来,路都几乎认不到了。”
高梅说:“对对对!广州的变化真是日新月异呀!”
这时,莫小庄举起了茶杯说:“各位同学,今天该来的都来了,先让我们以茶代酒,互相祝福吧!”
众人纷纷响应,举起茶杯,各人说着祝福的语句,然后把杯中的茶饮了。

自从高梅进到包间里,就受到大家的热情关注,这叫许艳心里不舒服。每次这类聚会,她都很享受作为聚会中心人物的那种感觉,这次高梅抢了他的风头,她很不爽。为了改变受冷落的状况,茶杯还没放回桌上,她就向高梅发出问话:“高梅,听说你在新西兰开了一家大餐馆是吗?”
说到“大”字的时候,她还拖了一个长音,说得也比较慢。
高梅回答:“不是大餐馆,就是一家小快餐店。”
许艳接着说:“听说你那家店做了很多年了,就没想过扩充或者开分店吗?”
高梅说:“我们那里人口少,能做好这一家就不错了。”
“整个城市就你们一家吗?”
“那倒不是,同行也不少。”
“你可以多开几家分店,搞集团经营,把市场份额做大嘛。”
“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和魄力,能维持现状就心满意足了。”
许艳转头对身边的同学低语:“小地方人的意识。”
同学没答茬,低头拨拉碗里的鲜虾肠粉。虽说声音不大,正好大家都在听她们两人的交谈,片刻的静默使得许艳的悄悄话都被大家听进了耳朵。高妹自然也是听到的,不过她不以为意,反问许艳:“许艳,听说你现在生意做得很大,最近在忙些什么呢?”
这正是许艳最中意的话题,她没有立刻回答高梅的话,转身把搭在椅背上的名牌手袋拿过来,放在桌上,慢慢地在包里取出一个金色的名片匣。她把名片匣拿在手里,取名片之前先问了高梅一句:“对了,你们那里这个牌子流行吗?”
当许艳把包放到桌面上的时候,高妹就看到了,那是意大利的 Salvatore Ferragamo包。高梅说:“也流行,我们叫它 飞甩鸡毛。”
许艳故作惊讶地说:“哎呀!好好一个意大利名牌,竟被你们这样叫得这样俗气!”
高梅说:“我们乡下人,发不出那意大利读音,用粤语来说自然得多了。”
许艳听了不断摇头,然后取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高梅接过名片一看,马上说:“哇!集团公司总裁,不得了!介绍介绍经验好吗?”
许艳还没开口,莫小庄就站起来,走出了包间,她不想再听许艳那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发家史。莫小庄走了没几步,听得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有一位同学也出了包间,迎着莫小庄的双眼,那个同学摇了摇头,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一笑。 国内的同学大都知道许艳是怎样发起来的。她中学毕业之后,凭着父亲的关系,在农资公司里找了个工作,几年后嫁给了单位一位领导的儿子。她的丈夫也在农业物资系统工作,不过不在同一家公司,而是上一级单位。婚后一段时间,许艳忽然间辞职下海经商使很多同学不能理解。因为当时农业物资还是计划供应,而且是紧缺商品,公司的效益相当好,这样一个金饭碗许多人想捧都捧不着, 许艳却毫不在乎地说放下就放下。事件的后续发展才使得同学们茅塞洞开。许艳辞职以后,在城乡结合部开了一家农业物资供销社,但凡市面上紧缺的农药、饲料、肥料等物资,只要用家肯付出比国营牌价高的货价,大都能在她那供销社里买得到。即使一时没货,交付一定的定金,过一段时间还是能拿到货。后来,许艳还收购了一家饲料厂,在几个南方城镇设了几个销售点,经营规模就一天一天地膨胀起来。

莫小庄和那位同学在卫生间补了妆,回到包间里的时候,正好听到许艳说准备把她的集团公司上市,这是她近期的新话题。莫小庄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对许艳说:“想要上市呀?找高梅的弟弟好了。”
许艳一听这话,急切地问高梅:“你弟弟真的能帮人搞上市吗?介绍给我呀。”
高梅说:“他们公司有专门的团队负责上市项目,我弟弟主要做风投。”
“风投也好啊,我们也想融资呢。”
高梅微微一笑,还没开口,一个外号叫“阿懵”的同学问了一句:“什么风头?”
许艳不耐烦地呵斥阿懵:“别打岔!高妹,你究竟能不能把你弟弟介绍给我?”
莫小庄搭了话:“高梅,你可要想好了,你弟弟高大靓仔,千万不要误陷盘丝洞哦。”
许艳给了莫小庄一个白眼,说:“作死呀你!”
莫小庄呵呵一笑,伸筷子夹了一块卤水鹅片细细地嚼起来。高梅看这架势,不回应肯定过不了关,于是对许艳说:“他现在出差国外,等他回来,我把你的名片交给他,也把你的大概情况和向他介绍一下。”
许艳喜滋滋地说:“一定哦!来来来,我多给你几张名片备用。”
看着高梅接过那几张名片放进包里,许艳露出满意的笑容,接着像宴会主人一样招呼大家:“哎呀!怎么都停下来了,来来来,该吃吃,该喝喝。”

当许艳和高梅对话的时候,一桌子的人不约而同都静了下来,没有了往常捉对交谈的嘈嘈切切。这类同学聚会,参加者头几次都会很兴奋地交流。几次过后,当年发生在校园里的趣事、糗事都说了个遍,彼此间的信息该交换的也都交换过了,除了坊间的新闻或八卦之外,难得再有什么新话题。今天加入了两位远道而来的“新”朋友,大家很自然地表现出更多的关注。许艳话音刚落,包间里马上热闹起来,有人给邻座续水,有人朝自己喜欢的点心伸出筷子。这时有人问起了梁军在美国的生活,梁军就把离开学校之后的经历简略地说了一下。原来他除了喜爱打篮球,对于中医的正骨、跌打也有浓厚兴趣,念中学的时候就跟随他的伯父学习,在运动里也曾为同伴做过一些比较简单的治疗。毕业后,到中医学院里系统地学习,并取得资质证明,在区医院里工作了几年之后才去的美国。在美国投靠了伯父的一位师兄,在纽约法拉盛的一家跌打医馆里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其间也回过几次广州探亲,也和自己班上的同学见过面,像今天这样参加不同班级同学的聚会倒还是头一次。梁军的陈述刚刚结束,许艳迫不及待地又开腔了,她说道:“高梅!你今天这件上衣剪裁很好,是什么名牌,贵不贵?”
高梅这天穿的是一件黑色套头衫,领子有拉链,往上拉成高领,可以保护脖颈,拉下来两边摊开就成为翻领,并没有什么特别。高梅笑着回答她:“我这件不是什么名牌,百货公司里卖的大路货,还是特价的时候买的,不贵。倒是你身上这套香奈儿穿起来很好看,粉蓝色的衣服不是每个人穿起来都好看。”
许艳听得眉开眼笑,接口说:“没想到你还真有见地。按我说呀,女人就应该善待自己,最少也要有一两套名牌衣着,穿起来感觉完全不一样。再说了,有些名牌也并不太贵的。”
莫小庄接着许艳的话茬:“要说贵不贵,我想高梅并不太在意,以她如今上亿的身家,衣橱里挂满名牌也不过是花了个零头吧。”
听到莫小庄这样说,同学们都很惊讶,看着莫小庄的表情不像是说大话,也都知道她不是个信口开河的人,不由齐齐看向高梅两夫妇。高梅正要开口,许艳先发话了:“不是吧,快餐店这么好赚吗?是婆家的财产吧?”
高梅本来不想深化这个话题,听她这样说就忍不住了,她接过话茬说:“我嫁到他家的时候,他们两兄弟和父母一起经营着一家快餐店,两个妹妹还在念书。我们结婚以后,自己独立开了这家店,今天我们所拥有的都是我们两个人一分一分攒下来的,不过并没有小庄说得那么夸张。”
许艳听了,脸上露出“我就知道嘛”的表情。莫小庄又说:“高梅你就别谦虚了,高伯母都对我透露了,你们现在拥有不下十处物业,除了自己住的宅子之外,其它都是商铺,其中还有银行、图书馆和超市。”
高梅听了,与老公对视一眼,微微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老人家的话你就不要太当真了。那些什么银行、图书馆和超市都是租客,不是我们的营业范围。”
高梅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许艳只好转移进攻方向,她说:“小庄,你刚才说这位强哥是什么西关大少,看来有水分哦。”
莫小庄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茶,说道:“你还别不信,人家就是正宗的西关大少,祖上在新西兰是赫赫有名的家族,连首都博物馆里都有他们的家族史。”
同学们一听都来了兴致,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高梅又和丈夫对望了一眼,莫小庄忙说:“你们不用揣度,这些不是伯母对我说的。”
一个性急的同学忍不住,开口说道:“莫小庄别卖关子了,快讲讲这个故事。”
莫小庄模仿说书的人,把右手在桌上轻轻一拍然后开了腔:“这件事发生在两年多以前。有一个周末,我到哥哥家里吃饭,在他家客厅的茶几上看到一本印刷精美的相册,我就随手拿起来翻看,原来是关于新西兰一个华人家族聚会的记录,图文并茂,貌似内容很丰富。我哥哥看见我在翻那相册就对我说:“小庄,你翻到我用纸条别着的那一页,看看照片里的高梅是不是你的同学?”
我听了马上翻到那一页,那是一张大合照,密密麻麻的人头。幸好是高清的底片,印刷质量也好,所以人的五官还是能看清楚。我一眼就认出来个子最高的华人女子就是高梅,再核对一下照片下端的名单,旁边就是她的“强表哥”,于是问我哥相册的来由。我哥说,前几天他参加政协宴请新西兰华人访华团的宴会,邻座的一位先生就是这个家族的后人。说起他们家族和西关还有一些渊源,知道我哥对西关的历史掌故和名人轶事有兴趣,第二天特意命人把这本画册送给我哥留念。我就把它借了回家,细细读了一遍。

强表哥的先祖在十九世纪中就移民到了这个有丰富矿产的小城市,最早是开了一家商店,售卖粮食和矿工用具。为了照顾乡亲一时的资金短缺,有时他会让他的顾客先把货拿走,等到钱银松动才来结清欠款,因此深得顾客赞誉,生意也就越做越大。后来,这位老华侨组织了一家矿公司,率先采用挖泥机来淘金,获得巨大利润。其后,他们的家族一直经营淘金业务。当年的华侨工人在国外含辛茹苦地打工挣钱,到老了总是梦想能够落叶归根,归葬故土。但是却未必每个人都有这份能力。这位老华侨为了帮助华工们圆这个梦,带头捐出大笔款项,倡议成立了一个慈善组织,专门捡拾番禺,花县,从化的先友遗骨运送回乡安葬。这个家族的后人在新西兰开枝散叶,历代祖先中既有清廷的官员,也有英女王册封的爵士,如今还有政协委员,对祖国和新西兰社会都有相当大的贡献,并非浪得虚名。

莫小庄是学校里的活跃人物,口才很好,叙事能力又强,大家都被她的叙述所吸引,只有许艳不服气,她说:“怪不得你这么巴结他们。”
有同学觉得许艳这话太刺耳,怕莫小庄受不了,莫小庄却一点也不恼,反而笑着说:“许艳你错了,我不是巴结他们,我是为自己的好朋友高兴。你也许不知道,我们小学的时候就是同学和邻居,后来他们搬走了,我们还是同学和好朋友。我真的很庆幸自己能有这样一个朋友。有一件事大家可能不清楚,我今天就把它说出来,让大家都了解一下。”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大家还记得有一年学校里翻修操场,基础挖好了却迟迟没有铺上水泥这件事吗?”
看到座中有些同学频频点头,莫小庄才说:“当时,教育局的经费早就拨了下来,水泥指标也有了,由于水泥供应很紧张,高标号的水泥一直没能领到,所以工程进行到一半就被卡住了。高梅把这个情况对他爸爸说了,他爸爸写了一封信交给高梅带回学校交给校长,校长让主管基建的老师拿着这封信到水泥厂去,没过多久就把水泥给领回来,操场工程才能继续进行。”
看到大家一脸的惊诧,莫小庄又说了:“高梅的爸爸曾经是‘东江游击队’的红小鬼,当时主管工业部门,他的信还是管用的。”
莫小庄的这段话,“阿懵”听懂了,她说:“这样说来,高梅和许艳一样,都是干部子弟了?”
许艳听得“阿懵”这样说,深深地剜了她一眼:“就你话多!”
阿懵被吓得一缩脖子,把头低下了。许艳说完之后,从包里掏出一百块钱放到桌上,站了起来说:“这是今天的分子钱,多除少补。我约了美容院做护理,先走了。”说完就离座走出包间。
高梅对莫小庄说:“陈年老帐了,你干吗说这个呢?”
莫小庄说:“我就是看不惯她那种气焰。”
有一位同学说:“小庄,你今天可算把她给彻底得罪了,恐怕以后她都不会再参加我们的同学聚会了。“
另一位同学说:“这个你少担心,这是她的一个舞台。只要有机会显摆,她一定会来。”
一片赞同声中,同学聚会继续进行下去。
 
云乡客 发表评论于
谢谢 reader 老乡,一定找来看。
reader 发表评论于
雲鄉客老鄉,

從你的文章了解到你是廣府人,現居紐西蘭。

現介紹一本有關紐西蘭華僑歷史的書: ”也是家鄉“ (Home Away From Home) 作者: 葉宋曼瑛, 三聯書店。1994 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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