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住房 刘振墉
一九九五年我初次到美国,住在弗吉尼亚大学的一座宿舍里,住户全是博士后与访问学者。近旁有几幢学生宿舍楼,常听到他们的欢笑弹唱声,我没敢冒失进去参观。向右是教学区,有艺术学院、图书馆、小教堂等,这片区域我到去了好多次。住了有几个月,却没有看过居民住宅情况。一天晚饭后我和老伴出去散步,出门后向左前方,走了一条新的路线。这条路的两旁全是连幢屋,两层的小洋房,也就是我们中国人称为别墅的。房子后面有树林,前面各有一块不大的空地,环境算得上安静、宽敞。天黑后家家的电灯开得雪亮,透过大玻璃窗,能看清室内的情况。房屋的布局,大概楼上是卧室,楼下是起居间。在客厅里,有人在看电视,有人在吃零食,还有人坐在摇椅上晃着,其怡然自得的样子,真令人羡慕。我和老伴当时就深为感叹:“这些美国人的日子过得真惬意呀!”第二天被女儿埋怨,说晚上不能到那边散步,不安全,因为那是一片穷人住宅区,曾发生过抢夺事件。这让我们十分惊讶,“住在这么好的花园洋房里的竟然是穷人?”中国穷人的居住条件却有天壤之别。
我表哥一家于一九四八年初流亡到上海,将不到十四岁的长女送到纱厂做童工。五六年我到上海读书时,表哥早已被遣返原籍,大女儿带着读初中的弟弟滞留在上海。跟表侄女联系上后,要我到她们家去看看。没说街道门牌,只约定时间,在南市的某桥头会面。我下课后匆匆赶到,姐弟俩已在等我。当时天已黑下来,跟着他们的手电筒光亮,沿着小巷转弯抹角到达住处。是一间低矮的平房,里面搁两张床,差不多就塞满了,真不知以前全家五口是怎么住的。凌晨我出门看看,这一片足有一两百间,被纵横小巷分隔得很整齐,我心中产生了疑问。后来确知,此地本是一家殡仪馆,战乱年代,穷人们赶出了死人,占做落脚之处,再相互授受,以迄于今。昔日搁一口棺材的房间,现在都住着一户户人家。
前年我回国小住,请的钟点工,是一位来自安徽的中年妇女。夫妇二人在此地打工,租房就在城市边上。我问她房租多少?她说每月一百五十块钱,我十分意外,现在哪有这么便宜的房子租!听解释才明白了。城市边沿待开发地区,村民们听说要拆迁,纷纷用木板、油毛毡、塑料布抢搭简易房子,好多拿拆迁费。在正式拆房前,租给农民工住,多少又能赚几文。这样的房子,避风挡雨都勉为其难,岂能长住!据说因为便宜,想租住的人还多的是呢。
我自己的处境比他们也好不了多少!记得多年前,老母亲从乡下来帮我们带小孩。老人家带大孙女住小间,搁了一张床就没多少空隙了;我们夫妇带小女儿,住在另一略大些的房间,床就占了大半。后来小女长到五六岁,虽觉不便但还是将就着。有一天老母亲断然决定,要让小姐妹俩合睡,她自己搬到橱房间去。厨房间约有七八个平方米,单砖墙上搁毛竹,再在芦席上盖平板瓦。只能聊避风雨,冬天室内结冰,夏天闷热难熬。我母亲除了偶尔回乡下老家,就在这样的房间里住了有十年,正是老人家七十到八十岁期间。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怪我做儿子的没本事、没出息,是我一辈子心上的痛处。幸而母亲常寿,过到九十足岁才去世,最后十年居住条件有所改善,略轻我的罪责。
近三十年来,中国人的居住条件虽然有很大改善,但跟美国相比还差得很远,特别是下层的人们。常见媒体回忆及介绍别墅及豪宅的文章,介绍或描写贫民区的文章却难得出现。中外古今,穷人是少有话语权的。
(本文2014-12-1发表于世界日报—家园版,因原稿超出一千字,黑体字部分为编者所删)。http://www.worldjournal.com/view/full_lit_15/26174602/article-穷人的住房?instance=top_litrec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