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看见松果妹和那个穿紫色小裙子的女孩,两人手牵手在电脑游戏里的“巨石阵”中跑,巨大的岩石从山上滚落下来。
冷静一身冷汗,在后面追赶:“松果妹!松果妹!……”
杨哲推推她说:“小静醒醒,你又做噩梦了。”
冷静睁开眼睛看看,旅游车上的乘客都下光了。车窗外,路边小饭馆的厨师正在当街的厨案前炒菜,锅里的火腾地窜了起来。小姑杨玲从小饭馆里出来,她张口正要叫他们,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杨玲像塑料娃娃似地跳了几跳,被甩了出去。
车身激烈地抖动起来,冷静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丈夫就连抱带拉地将她拽下车来,满面惶急地说:“地震了!地震了!”接着便转身去找他妹妹。
头上出现一团黑影,张牙舞爪地覆盖了蓝天,吞噬了太阳,沿途山动树摇,天塌下来了。
杨哲拉起妹妹,拿着锅铲的厨师和几个从饭馆里跑出来的男女游客跟着他们跑,轰隆隆的山洪爆发声如千军万马追赶着他们。天摇地动后,前面成了一片巨石阵,跟在后面的人像雾气似地消逝了,活蹦乱跳的生命就像晨露转眼即逝。
惊魂的一刻过后,三人在巨石阵中绕来绕去,开始了艰难的跋涉,不断有山体滑坡,形成一个一个新巨石阵。灰黑色的天上飘着些彩色的霞鳞,怪异之极,冷静突然想起了刚才在车上的梦,她又见到了松果妹。
几年前,冷静回国,听说女友婉清在原来的崇新小学里当了幼儿园教师,便到那儿去找她。昆明越来越大,她已经许多年没来这一片走动了。街道还是她儿时的样式,大块方石铺地,屋宇是中国式两层的楼房,上层一律绿漆窗棂,下层一律红色门板,虽然红红绿绿,但并不俗气,反而更有灿烂辉煌之感。
崇新小学原来是座寺庙,宽大庭院的两边,楼上楼下,许多教室都是长廊改造成的。木板墙薄薄的,冬天坐在教室里,就像坐在冰窖里。正面的大殿就是全校教师的办公室,里面光线昏暗,阴森森的,大白天都点着十五瓦的电灯。老师们的身影在高墙上晃动,像鬼影幢幢。
冷静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大院里静得连风吹过的声音都没有,这么大的学校改成幼儿园也太冷清了。冷静到处看看,看见右边楼上一扇窗子里透出微弱的光线。
冷静顺着大门右边的木楼梯上去,楼梯和楼梯的扶手上全是灰尘,冷静将裙子提起来小心翼翼地走。楼上的走廊极窄,要侧身才能走过去。冷静走到尽头那间教室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一个女子低声说:“进来。”
冷静推门进去,看见空空的教室里顺墙坐着十多个两三岁的男孩女孩,男孩们穿着小西装,系着蝴蝶结,女孩们穿着短袖小泡泡裙。婉清和一个女子坐在他们中间,婉清打了个手势叫冷静坐下。
冷静坐下后,才发现原来他们在看影子戏,仔细一看又不是影子戏。前面放黑板的地方,隔着一层纱帘子,里面坐着个男孩,面对一只红烛入定。
婉清的女友轻声问他:“张小弟,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男孩摇摇头。
“你再仔细听听。”
过了一会,老师又问一遍,男孩还是什么也听不见,老师叹了口气说:“张小弟,出来吧。”
那男孩吸着鼻子走出来,一脸无助地看着老师,婉清的女友忙将他搂在怀中。
婉清对一个梳着马尾巴的女孩说:“丹丹,你进去吧。”
女孩站起来,走到纱帘子后面,坐下来盯着红烛入定。
过了一会儿,婉清悄声问:“丹丹,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女孩的影子激动起来:“我听见妈妈说话的声音了。”
屋子里的孩子们都激动起来:“你妈妈说什么了?你妈说什么了?……”老师忙叫小朋友们安静。
冷静看得莫明其妙,不知老师在教他们什么。婉清和朋友说了几句话,带着冷静出来,两人借着月光走在狭窄的走廊上。
冷静不满地说:“你们怎么教这么小的孩子搞迷信活动?这好像是在过阴嘛。”
婉清笑笑说:“你搞错了,这不是过阴,是过阳。这些小孩都是被父母抛弃的未生儿,一到黄昏就特别孤独,像孤燕似地跑来跑去要找妈妈。我们用这种方法让他们和父母联系。”
冷静豁然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她心里一阵绞痛:“婉清告诉我,你见到我的孩子了吗?”
冷静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因为接到美国一家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孩子。她得到了学位,成了金领一族,有个事业有成、疼她爱她的丈夫,事事如意,可就是没有小孩。一想到那个化为血水的孩子,她就深感内疚,后悔得肠子都绿了,恨不得用万贯家产去换回那个孩子。
婉清说:“我不知松果妹在哪个幼儿园,不过明天有个未生儿的游园会,我带你去找她。”
冷静知道了,她的宝贝是个女孩,叫松果妹。
俗话说:“阴阳隔层纸。”虽然只有一纸之隔,但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冷静不可能留在学校里,婉清将她送出学校大门,她就在学校附近找了家小客店住下。
第二天起床后,冷静不敢走远,叫服务员帮她买了个大理喜洲粑粑和一包热豆奶来吃。刚吃完,婉清就来了。她穿着白色外套,紧身裤,球鞋,秀发飘逸,温婉自然。
她的车停在门外,不知是什么牌子,方向盘的位置上有个标着许多奇怪符号的键盘。婉清按下一个键,空灵飘渺的仙乐开始在车里回荡。冷静飘飘欲仙,进入似醒非醒的状态,车就像火箭似地飞了出去。
当婉清将车子停在一幢白色大理石建筑前时,冷静已经清醒了。她跟着婉清登上高大的石阶推开玻璃门进去,里面是个见所未见的高大的大厅,正中放了张大长桌,周围有许多小圆桌,桌子上陈列着成千上万的奶油小蛋糕,有星形、花形、鸟兽形、小汽车、小火车、小房子…,无数两三岁的男孩和女孩像小精灵似地在大厅里跑闹,对面玻璃门外的大花园里还有许多小朋友在玩。
婉清才进门,就被几个女子围住问这问那地拉走了。冷静看着这些跑来跑去的孩子发呆:这么多的女孩儿,她哪知道谁是松果妹?她很快发现,有几个白领丽人也在寻找孩子。
一个皮肤洁白细腻,泛着红晕的女子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儿子,抱着男孩亲了又亲。冷静忙过去问她:“请教这位姐姐,这些孩子都是未生儿,我们怎样才能将他们认出来?”
女子笑着说:“母子连心,他身上肯定有你熟悉的东西。”
冷静得到启示,目光放远望去。果然看见长餐桌对面有个胖嘟嘟的女孩,穿着自己小时候最喜爱的胸前有一排小人跳舞的天蓝色小裙子,一蓬天然卷发像松果似地堆在头上。她像自己小时候一样贪婪,盘子里已经有一朵牡丹花蛋糕了,还伸手去拿一个芭比娃娃蛋糕。
“松果妹……”冷静热泪盈眶,定了定神,才绕过许多小圆桌朝女孩走去
松果妹抬起亮晶晶的大眼睛,瞅了冷静一眼,拉着她身边一个穿紫裙子的女孩,转身推开玻璃门朝花园里跑去。
“松果妹!别跑……”
“小燕子,小燕子……”一个女子跟在冷静后面跑。
花园里有许多在玩各种游戏的小孩,冷静跑得飞快,眼看就要赶上松果妹和那紫衣女孩了。松果妹却放开了女伴,和冷静在花园里捉迷藏,一会躲在花丛中,一会躲进石山后。当冷静的手刚要抓到她时,她却一下子跳进了旁边的一眼井。
冷静的心都凉了:“完了!松果妹掉地狱里去了!”
冷静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她想,哪怕上刀山、入火海也要把松果妹寻回来。
落到地面上时,冷静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没有落入地狱,而是落在一条笔直的大街上。街道两边是奶黄色的尖顶洋房,铁栏杆里的花园里开着鲜花,大街上无人无车,非常宁静。
冷静远远地跟着松果妹,不敢接近她。女孩像小精灵一蹦一跳走在街上,走到一幢高大的屋子前,跳上石阶推门进去,里面是一个大得可以举行舞会的大厅。
松果妹轻车熟路地转进一条走道,推开厨房的门。乳白色的厨房里茶器全是小巧玲珑象牙镂空花的小杯子、小碟子,松果妹提起一把镂空花的精美小壶倒水喝,不知怎么用力过猛,小杯子碎了,碎片划伤了松果妹的小手,松果妹捧着受伤的小手,坐在凳子上小声抽泣。
冷静心如刀搅,走进去抱着松果妹无声地哭,她们的泪水交融,分不出你我。
两人的眼泪流尽后,冷静撕裂自己的纱巾,为松果妹包扎伤口。
“松果妹,你知道出去的路吗?我带你回家去。”
松果妹点点头,冷静抱着松果妹走出了那幢屋子,走完大街,穿过一片金色的油菜花田,来到一个露天餐馆里。餐馆里有十多张大圆桌,许多妇女带着小孩在那里休息吃喝,出口处很像地铁出口处,有四五个查票机,每台查票机前都有两个青年保安看守着。
“妈妈,我要吃东西。”
冷静牵着松果妹走进快餐店,松果妹要了花生面包、肉松排、冰淇淋后还想要,冷静忙止住她说:“乖孩子,吃完再买。”
冷静端着盘子找到座位,要喂松果妹。松果妹将头摇得像货郎鼓,拉过盘子去自己吃,和自己小时候一样,等不及大人喂。冷静喝着咖啡,目不转睛地看着松果妹吃东西。她大口大口地咬,吃得津津有味。
同桌一个背娃娃的农村妇女,偏着头看看松果妹对冷静说:“这个女孩出不去。”
冷静心里一惊说:“为什么出不去?”
“她没有出生年月的牌子。”
冷静看看周围的小孩,胸前都带着一块有出生年月的小牌子。冷静大急:“请教大姐,你们孩子的牌子是从哪里来的?”
妇女说:“你孩子肯定有小牌子的,被你弄丢了。”
冷静明白是什么回事了,她拿定了主意,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冲出去,于是便抱着松果妹在餐厅里走来走去消磨时光,
天渐渐黑了,冷静跟着最后几个妇女,慢吞吞地朝查票机走去。保安根本就没有阻挡她,冷静感到非常幸运。他们是最后一批游客,出来后几个保安也收工了,和他们一道走。
夜已深,月色朦胧。他们走到一个三岔口,冷静突然发现松果妹不见了,自己手里端着一个小骨灰盒。冷静又惊又怒:一个眼睛晶亮,头发曲卷像松果,小手小脚嫩得像藕的女孩,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一盒骨灰?她没法接受这个事实。她赶上去挡住那群保安的去路,要他们将女儿还给她。
“大姐,我们拿什么还你?这不是你自己要的吗?”
冷静完全失去了理智,抡起拳头就向保安打去。保安们跑进一条细长的小街,一眨眼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冷静抱着骨灰盒嚎啕大哭,哭声惊动了住在路边的几户人家,他们从自家的屋子里出来,隔着花园的树篱劝慰她,冷静哪里听得进去。
一个老头拉开自家的花园门对冷静说:“别哭了,你把孩子的骨灰盒暂时寄存在这里吧。”冷静不理睬他,紧紧抱着骨灰盒哭得惊天动地。
冷静醒后,自己依然睡在崇新小学附近那家小客店里,眼泪将枕巾都打湿了。她将此事告诉了家人,众人都说那是个梦,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婉清这个朋友,此事的真实性只有冷静自己清楚。
三人穿出巨石阵走在山路上,山路上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块和塌陷坑。杨哲在前面开路。天快黑了,雨开始哗哗地下了起来,一会儿三人就成了落汤鶏。杨玲紧紧地挽着冷静的胳臂不停地颤抖,又累又饿。冷静的腿如有千斤重。想不到这次九寨沟之旅竟成了噩梦。
前面山上走下一个十六七岁羌族少女来,胭脂红花边布衫,衣襟镶嵌着一排梅花图案的银饰,系着带飘带的绣花围裙,三人忙过去问路。
少女说:“顺着这条路走就可以出去,但天色已晚,你们先到镇上住一夜,明天再走吧。”
真是绝处逢生。三人跟着少女,顺山路七弯八拐地来到一个有几幢公寓楼的小镇上。街上黑沉沉的,没有一点灯火,一丝人气。
这位叫小青的羌族姑娘说:“看来镇上的人都跑光了。”
小青家住三楼,一进家小青就点起蜡烛,从柜子里拿出衣服让他们更换,然后卷起袖子忙着烧水煮饭。她做了香椿炒蛋,凉拌鱼腥草,炒腊肉,还烧了一钵酸菜蚕豆粉丝汤招待他们。看着小青忙出忙进的身影,冷静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饭后,小青将冷静和丈夫安排在一间屋里,杨玲住在隔壁房间。那一夜,冷静睡得很安静。
天才有点朦朦亮,冷静就听见敲门声。冷静起来拉开门,看见小青站在门外,她对冷静说:“大姐,这家女主人睡得太沉,小孩又哭又闹,不知怎么哄她,你来帮帮我。”
冷静吃了一惊:“怎么回事?这里不是你家?”
“不是,我只是偶然路过这里。”
冷静觉得这女孩做事也太荒唐了,怎么能把他们带到陌生人家里又吃又喝?她忐忑不安地跟在小青后面。小青推开一间房门进去,冷静走到门前,听到小孩的尖叫声。屋里一灯如豆,床上一动不动地睡着个女人,一个小孩像小兽在床上尖叫着乱爬。
小青将小孩抱起来,交给冷静说:“这个小刺儿头,真拿她没办法。”
冷静接过小孩,转身走开,想让女主人再多睡一会。小孩又叫又挣,抡起一个小拳头朝着冷静脸上乱打,冷静忙捏住她的拳头。杨玲拉开门问:“嫂子,这小孩是从哪里来的?”
冷静指指那间开着的房门小声说:“声音小点,孩子她妈还在睡觉哩。”
杨玲说:“那是间储藏室,哪能住人?”
“瞎说,小青还在里面呢。”
杨玲跑过去看看,一声惨叫,吓得冷静怀里的小孩把头埋在冷静胸前,一动不动。冷静过去一看,里面一片废墟,一个女人头卡在两块水泥板中,头边一灯如豆。
冷静还未理清思路,一阵风起吹灭了烛火,脚下的地开始震动起来。
“小青!小青!地震又开始了,快跑!……”他们三人到处搜寻小青,那羌族女孩却再也找不到了。
轰的一声,门倒了下来。三人不敢再耽误了,冲下楼去跑出很远,回头一看,那小镇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建筑迸裂破碎,渐渐沉到地里去了。
天亮了,山顶上出现一抹胭脂红的早霞,身边山沟里密密匝匝的的鸽子花香气扑鼻。
冷静惊喜地叫了起来:“松果妹…”
在她怀里熟睡的女孩,一头天然卷发,穿着脏兮兮的小人跳舞的裙子,一只小手受了伤,裹着冷静撕裂的纱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