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按照出场次数来算,红楼梦的女一号可能要算贾母,她几乎无处不在,法力无边。这个人物被全家人顶礼膜拜供奉着,使中华民族尊老的传统美德彰显无遗,于是可能给人一个错觉,就是只要你生了几个儿女,年纪又大了就自然尊贵起来。殊不知,即使老了,尊贵仍须努力加天赋,贾母晚年混到这个地位跟她的资质分不开。不久前新闻里听到一个老太到法院告女儿不孝,法院判女儿一个月至少探视老太一次,令人哭笑不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用法律来帮助界定,感情的交流这块儿全在自己了,那一个月的探视质量难道也能用法院的判决来支撑吗?
贾母在贾家不仅有老革命的资历和业绩,更有全情投入,为这个家呕心沥血的肝胆。她才是这个家族里最完美的女性,论才干体魄,高于王熙凤,她用的心思只有比王熙凤多没有少的,但是就能全身而退;论聪明智慧、雍容大度,高于薛宝钗;论到性情,黛玉的挥洒也不如贾母那么自如,贾母的嬉笑怒骂毫不遮掩,敢爱敢恨,言语风趣灵透,分寸的拿捏又炉火纯青;真正的护花使者名号其实落不到宝玉头上,还不如让贾母担当更有成效。她于调笑间杀伐决断,镇得住一家老少主子仆人,绝不是因为一把年纪和老祖母的位置,她是局面大乱时最后来收拾烂摊子的那个人。凤姐一家三口闹到杀人的地步,你看贾母处理得多漂亮,公平化解,都不准生气了,连平儿的委屈她都能照顾到。贾府上下赌博成风时,晚一辈的都不知所措,贾母一声令下众人求情也无益。可怜贾府无人了,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还要披挂上阵亲自处理。再看王夫人处理秀春囊一事,被邢夫人的私心藏奸先搞昏了,又被王善宝家的调唆得做出抄捡一等丑事,王夫人真的自己应到探春那儿听听她的策略多么下作,只怕她听了也不懂。
贾母当年雄风我们只有几个机会领略,而她作为一个老祖母的担待能力在整本书里俯拾皆是,我疑心曹家就有这么一个老祖母,才能写得如此真切。首先,她的担待出发点就很纯正,她爱这个家,她的子女,子女的子女。她爱黛玉,因为她最疼唯一的女儿贾敏,即使黛玉别扭、忧郁、我行我素、不管不顾,得罪了贾府一干人,直至王夫人,贾母就是疼她,这里有血亲的缘故,还有一个担待的能力。贾母的这个担待跟曹雪芹写书时的包容和平等很相似,曹雪芹不因为一个人物的卑微而丑化之,总能全方位刻划,使你看到卑微背后的大悲剧,于是你能体会他对卑微的怜悯和哀痛。贾母看人很准,她不会不知道黛玉的忧郁症多么严重,可她充满了母性,对孙辈的缺陷宽容怜爱,只剩了哀其不幸,把恨其不争包容掉。
贾母不仅管家,管子女,孙子辈的还是她在教养,祖母余威犹在。元春就是贾母亲自教养的,宝玉出生之后又跟着贾母系元春辅助教养(王夫人不知道干什么吃的),还有迎春、探春两个孙女,连侄孙女惜春都在贾母这边长大,林如海托孤托到贾母之处,湘云眼巴巴等着贾母去接她,贾母的凝聚力非凡。宝玉的童年若不是贾母的庇护,以王夫人之弱,贾政之迂,他的那点灵气早就被扼杀在摇篮里了。作为祖母,经历了大半生,看事情比较长远、宽容、放松,知道这世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孩子淘一点也不会伤到元气,管理者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智慧。我看年轻父母就容易动气、较真,一是自己心态不对,跟孩子也放不下自己的脸面、自尊,二是摸着石头过河,看不长远,这样把孩子也弄得很紧张。一般人以为贾母溺爱宝玉,但是我认为贾母的宽容绝对有智慧和理解在后面支撑着,父母怎么爱孩子都不过分,只要自己行得正,宝玉那颗博大的爱心如果不来自这祖母的溺爱,就为上天所赐了。
你看贾母吃个饭也不歇着,孙子孙女一吵架她就传饭,把他们撕罗开了,叫到身边来,到了贾母身边大家就规矩和睦了,她有一种定力;不在身边的,又叫人把菜送到这个孙子那儿,送到那个孙女那儿。她心里装着好多人呢,没有大树一般的情怀做不到这点。为了这个家的最后一个团圆,年迈之人撑着元宵的夜晚,在儿孙辈的赌气不和里,强作欢颜,年轻一辈的反而病的病,散的散了,她这么做何尝不是因为爱。
对家人的担待中贾母付出的是爱,对下人的担待就是管理者的高明了。像晴雯、紫鹃、鸳鸯这样赤胆忠心的丫头都是贾母调教出来的,经她的手一理,人的潜能都被激发出来,派到哪儿就能在哪儿做出成绩。最重要的是,在贾母这里,人被允许拥有自己的个性,晴雯的嘴尖性大到了别人那里就遭毁谤,贾母却看见她聪明灵巧,别人做不了的针线她能做;王夫人被美吓坏了,贾母却偏爱晴雯的美。要知道,欣赏的背后是气度,看着别人好能够欣赏的人必须自信,这个气度宝玉也是传承了的,才显见得特别可爱。再看王夫人那屋里就乱成一团,姨娘算计,丫头自杀、盗窃,自保不暇,哪有为子女调教丫头的工夫?事实是她不但不调教还来捣乱。八七版红楼梦的导演王扶林也有贾母的本事,演员到了他的手里都跟水葱似的,离了他到别的影视作品里就黯然失色。新版里蒋黛玉被人截屏截到那么多丑态,很难怪罪那个女孩子,要怪就怪导演,演员的挑选和训练,镜头和制作怎么弄的?
清虚观里被凤姐打了的小道士,穷亲戚刘姥姥和喜鸾之类的人,贾母显示出仕宦大家的风范,也都用她大树一般的情怀担待了。她向全家人做了表率,面对社会应该怎样担待那些当下境况不如自己的人,这样的祖母用自己的行为昭示着做人的道理,在家里私下的一点溺爱又怎么会毁了子孙呢?
可能因为自己老了,近来看红楼梦注意力渐渐离了年轻人聚焦到贾母身上,尤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