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匠间的电工有独立的一间房。这天两个半电工都在屋。半个是上半天班的老工伤钱小龙,爬高摔坏了脑子,老实憨厚,没有侵略性的。另两个就不是玩意了,十三太保认为的坏种。组长外号臭瓜,身上有狐骚。他家景差而人奸刁,喜欢当头,小学毕业进工业中学读的电工——是孟汉和阿乡的前辈校友——算是科班出身而很傲慢。当年他骗上五台山老工人的女儿,结婚住女家。后有了新欢,就丢弃对方。女的有了孩子,不肯离,他就在女家光了下身走动,小姨子们骇坏了,于是离成功。
另一个是人称毛胡的“拉搭胡子”,黑头发和不刮的连鬓胡子连成一片黑糊糊,其人之邋遢可知。人魁梧,高目深鼻如欧洲人、肤色似阿拉伯人。他是老电工,四十多岁了,口畅,逢人说“我娘是印度船上烧饭的,所以我爷是啥人——没人知道。”他见新来男学生,总要问人几岁,然后是“你斗过老皮没有?”看对方发愣,他就道:“我是十五岁就斗老皮的,弄过的女人请来是一桌都坐不下。”天熊也领教过。
厂里最苦的是炉台,最舒服的是金工,其次是车刻、包装,而金工里以电工为最舒服。是养着的,电线不坏,简直无事可干。脚翘在桌上,吹牛。若有人来报修,要看是谁。五台山的大班长,不敢得罪,笑眯眯跟了走。是小人物,就难讲了,很难请得动老爷。若是女的来,必得调戏一番,调戏得过瘾了,才背了包出诊。这就叫人感慨了,说是分工不同,人是平等的,能平等吗?就像整个社会,也说只是分工不同。分做公仆的,有权,什么都有。分做主人的,什么都没有。
老黄利用这种分工,更有效的控制全厂。对于顺风、天熊来说,黄包车就是胡萝卜,是春梦!
这天下午,电工们叼着烟,各人捧个茶壶,说到天熊。工调加七元的组长臭瓜,坐木工特为他打造的宝座,硬木的有靠背和踏脚,两边木扶手上有园凹,稳稳的放着玻璃烟缸和紫砂壶。毛胡是拉开一张竹片躺椅,刚睡醒。小龙像永远没洗脸,蓬头散发,坐在乱糟糟堆满电线的屋角的骨牌凳。臭瓜道:“这个人我真没印象,想不起来,照理我炉台上也去过。”
小龙道:“炉台上有四个班呢。”
“这里来过没有?”
毛胡道:“没来过。我也不记得。”
“他是陈人厚徒弟。”
“老陈是来过的,什么旧电线、坏插座他都要。”
“我知道,老戆徒,像拾垃圾的。顺风我认得的。”
“住厂里,谁不认得?”
“顺风是游击队。”
臭瓜大发议论:“学生子,到厂里么太太平平,反对头头,贴大字报,有神经病!老黄好反对的?就是从前老板!这种低能白痴,去关关也好!受受教育,要我做老黄,把顺风、麻皮都关进去。”
毛胡叹道:“弄这么多女人,好福气。”
“七兄弟,从老汪起,没一个有脑子的,麻皮第一个滑稽东西,还洋派!青年领袖!三毛流浪记!”
“蛤蟆到底是不是?他没吃轧头。”
“他有点脑子。告状辰光他滑脚了。”
“想跟十三太保别苗头,想也不要想!现在成立,来不及了,人家是解放前就有的!”
“四十年代。”
这时同部门的大鹤来了,穿着油腻的背带工装裤,耳朵上夹支烟,要寻段电线。
“几米厘的?你自己看。”
臭瓜不放过这机会,拿这背时货消遣了,笑道:“小沈,刨床不做了?”
毛胡道:“这小梁玩女人,你揩油到几个?”
大鹤头不抬道:“别瞎讲。”
“谁瞎讲你了,厂部讲的,梁天熊在铜匠间就你一个朋友。”
“你是游击队外围吧?”
“外围啥意思,放哨的?”
臭瓜道:“我来讲点内部消息。我们全厂班组长学习,老黄来讲话,说对小青年也要阶级分析。有的人爷娘是反动分子,是基督徒。有的人爷娘是工人,可是爷爷呢?开店的小老板或小业主。思想根源在这里。会散了有人问是谁,老黄没说。卞福透露,前者是董老师,后者是鲍智方。”
“基督教?那不得了,是反动邪教,要判刑的。”
“判了没有?”
大鹤听进去了,脸上现出忧愁。对他的粗鲁嘲弄倒不往心里去,早习惯了,他在铜匠间的处境就是这样。
吴小莲路过大开门的电工间,听到嚷嚷,进屋来,在黑暗光线里睁大眼,看出形势道:“你们又欺负大鹤,吃吃老实人。”
“他不老实的。”
“你有啥证据?”
“有的。”
“你讲。”
毛胡流流赖赖道:“你呢,是不晓得。我们汏浴间里看得清爽,他那玩意儿特别大。”
小莲在哄笑中怒道:“畜牲。”
“真的,他屁股上还有毛——”
“下作胚!这是人话?老黄没讲错,你是人活在狗身上。”
众人又笑。这是年前夏日,毛胡浴后穿三角裤,到处逛,寻女工说笑,人家去告状,老黄会上骂他的。都认识的孙惠春现在上级公司,所以小莲是没人敢调戏、欺负的。
臭瓜笑道:“算了,不说了。小莲,这个梁天熊我们都不记得,你认得伐?”
“认得,我在甲班待过。”
毛胡道:“我是不认得。”
小莲瞪圆眼道:“你不认得?你借他饭菜票不还,在食堂里吵吵嚷嚷,谁没看见!”
尴尬道:“喔,是这个人?我是没办法还。”
“为啥?”
“我借多了,忘记借他多少了。”
小龙道:“他问你要多少,你还多少好了。”
“怎么可以,他不老实呢?”
一起哄笑:“啥人像你!”
毛胡不同意:“像我倒好了,不会进班房了。”
臭瓜道:“这倒也是。哦,是这个人,我有点印象了······这人是不好,玩女人这么多,连王幼娟、盛银娣也被他搞上,这两个女的看见我们都一本正经的,一句玩笑不能开的!”
毛胡道:“小莲,你跟他一个班,没看出他这么下作?”
“他下作什么?都是瞎话。跟你们没什么说的,大鹤,我想起来,有件事要跟你说。”拉大鹤离开。
“就在这里讲好了,我们不会传出去。”
“我来关门。”
“好,我讲,不要关门。昨天礼拜,我带孩子去大医院看病。正好碰见王幼娟了,她还是工宣队领导,老客气的,帮我寻医生,挂号都免了。我都不敢提梁天熊,反而她提起了。我说厂里传你和他有什么事。她笑呵呵的,说天熊陪亲戚上医院看病,她帮忙找了个好医生。没有别的事,老黄、卞福都知道的。还说小梁说话蛮有礼貌,有知识的,怎么会是反动分子?”
电工们失望道:“是这样?”
“就是这样,你们出去传好了,说我说的、王幼娟如何说的。”
臭瓜是老黄信得过的人,老黄家、吴洪元家的电线就是他排的。毛胡其实在厂里没有风流韵事,干活时也还可以,不太吊儿郎当。人们可以当面叫他毛胡的,而臭瓜只能背后叫,当面得叫小仇、仇师傅。
大鹤惊喜,拿了电线同小莲出去,要紧问:“这事你跟谁说了?”
“没有啊。我差点忘了。不能讲吗?”
“能讲,你跟你徒弟讲讲。”
“晓芬?我也有这念头。我会去的。”
大鹤抑制不住高兴,满厂寻顺风——他看见老黄坐卡车出去开会了,心里轻松。厂里气氛也是这样,空气中能感觉到。他四下寻找,到医务室也去探探头。亚娣不在,白大褂的晓芬正为人看病。穿下班衣服、只添个袖套的干干净净的国容也来了,往门里张。浑身油腻的大鹤自觉的往后退。国容是灵敏的,望着大鹤的奇怪表情道:“你有啥高兴事?”
“还真有!”
大鹤又退几步到安静地方,把刚才的事说了。国容由紧张而惊喜,欣慰道:“这样就合理了,我也有情况。”
这时炉台上的开模工盛银娣来了,和认识的国容笑眯眯打个招呼,进屋了。前面的人拿了药要走了,银娣谦然对国容道:“你们都来看病的?”国容明白道:“你先看吧。”银娣连忙谢了。晓芬可是虎着脸,瞧都不瞧她。银娣只是要点药。很激动的国容机灵道:“小鲫,小莲来过吗?没有?她有要紧事体告诉你。”于是把王幼娟的事说一遍,问大鹤是否这样。晓芬惊讶道:“是这么回事?”银娣道:“是这样的,她签了字的。”
众人道:“签字做啥 ?”
“卞福说要保密。”
“你怎么晓得?”
“我也签字的。”
“你什么事?”
“我也很简单,外面碰到一次小梁,引起的事。我爱人清队时不是揪出来么,后来没事了。去年吧,在市里科技展览,有他的作品。我也去了一回,正好遇见小梁,他不是脚伤在家吗。我问他特地来的?他说他家就在附近,每天出来走走的。我把爱人介绍给他,他们握了手。小梁说电动胡须刀太好了。我老公傻,很开心的。后来听说小梁上班,叫我送了一个给他。小梁没想到,也很高兴,第二天塞我一包东西,是两块香皂、两块毛巾。就这个事。卞福还说,这小子蛮懂道理的么。玲玲做的记录。都关照我不许讲,我是不想讲的,可是厂里人看我眼光老怪的,这气人伐?哦哟,辰光到了。”晓芬高兴道:“你快去,我叫人送药过来。”
国容道:“大鹤你不要走。三个人的事,两个清楚了,还有一个,我来补全它。”于是叙述包装间女工桂一贞的事。桂一贞要好朋友听到厂里人恶语,不相信,去她家问了。回来告诉我是这么个事:她男人车祸时,她还在炉台上,后来去寻方九皋,说男人的外文书都要处理掉,有好多词典,问将来为儿子留本什么词典好。老方叫他去问天熊。结果天熊去她家看了,说光词典就有一书架。替他儿子捡出三本,他自己买了两本厚厚的,老客气的,照原价给了钱。后来卖到四马路旧书店,只有两折,有的还不收。桂一贞为这事感激天熊,跟人说起,被揭发出来。歪歪、玲玲去她家寻她的。”
大鹤吐气道:“这下好了!厂里人的嘴巴!”
亚娣已回来,说起桂一贞的家事。是知识分子,做翻译的,大年龄华侨,看中桂的工人成分好。婚后没有共同语言,信基督的寡居的阿婆也看不起桂一贞,偏向儿子,那天打电话叫儿子一人去她家吃饭,结果骑自行车在弄堂前被车撞死······
顺风闯来了:“大鹤你寻我?”众人都笑。把事情都说一遍,亚娣道:“这就对了。天熊和她们,都不是下作人。”
顺风关上门,吹牛道:“我早料到是这样!可惜我没调查权。下作的人有的,不是他。我也贡献一条,老汪的事我弄清楚了。什么名单,是老汪乱写的一张纸,他考虑问题时随手写的,只有个名字,没什么官衔的,没放好,被人上交了。
”
“那他怎么来劳动?”
“别急呀。老汪自己也才弄明白:他半年前和隔壁造纸厂的一个女工勾搭上了,搞过几次。我和麻叔都没觉察。他离厂没跟那个女的说,后来那女的寻来了,说他没付钱,说好给多少钱的。老黄知道后发作了,派人寻到那女的,挑唆她去派出所和公司告。可怜老汪的厂长做了才一、二个月,停职检查,发配回来了。也是活该。”
众人沉默,有人叹气。
大鹤要走,门一开,玲玲站着,惊疑像在偷听似的。大家敌意的看她,她避开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