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和友人去探望一位老太太。这一次,不是去她家,而是医护养老院。
老太太是我认识的,两年前的夏天曾去她家喝过几次下午茶。记得第一次去探访,门铃响处,一头银发的老太太来开门,玫瑰碎花的衬衣融在灰色披肩和灰色裙子里,领口处看得到晶石项链,涂了亮玫瑰色的口红,笑容如花地和我们贴面拥抱。花园里,茶点准备就绪。熨得平整的米色桌布,细瓷的茶具,几样甜品,看似随意插在陶器里的淡粉色蝴蝶兰。三个女人毫无禁忌地随意聊天,没有隔阂。她给我们看她新画的插花油画,客厅里有几处小品出自她的手笔......之后,又去过几次,每次都是很放松地喝茶聊天,在她的花园里一起渡过下午时光。
后来,秋天来了,生活忙碌竟没有了再聚的机缘。这一搁,就是两年。两年内,几样病魔一起袭来,她住进了医护养老院。
第一次真正走进医护养老院。花园打理得井然有序,园內有木制长椅,有两个避雨小亭。进了大厅,有几位老人在接待台旁边的咖啡厅晒太阳,神情木然,似睡非睡,有三个来访者和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者说话,声音有点高,但老者好象还是听不清....我原是有所心理准备的,想到这样的场所会是另一种情形。但是事实,比我的想象胜一畴。尽管暖气的温度很合适,尽管有冬日的太阳暖暖地照着,但是空气里,垂垂老矣的沉闷让我抗拒,莫名地心里一紧,那位健谈雅致的老太太,今日怎样了?
上了三楼,楼道宽敞明亮,两边有木质护栏。一位瘦小的老太太正在扶着栏杆,挪着脚步,练习走路。
静谧里,垂老气息无孔不入。
此时一位护士推着轮椅从一间病房出来。她主动和我们打招呼。友人和她认识,没等友人提问,她就告诉我们说,安妮一大早起来,就念叨着今天的午歺,刚才等不及,让我推她去歺厅等你们。还说早点去要选个好位置。她压低了声音向我们透露"秘密"。
我看她,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的年纪,所有头发拢起挽成一个高高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涂了透明的唇彩,说起话来,一双褐色的眼睛配合表情变动,很是生动。她在跟我们说话同时,帮轮椅上的老太太理了理衣领,大声告诉她,不要着急,她的探望者还没有到。友人乘机询问老人的情况。她简单明了地说了老人的饮食,治疗,药物反应等情况,简言之,病情稳定,加上老人思想乐观,所以没有反复,但暂时脱离不了轮椅。临了,不忘记鼓励我们,"不要担心,她很乐观,这是创造奇迹的基础。谁知道新的一年的奇迹创造者会是谁?好好享用午餐吧,老太太选了一张位置最好的桌子。"她爽朗地笑着,指给我们歺厅的位置。
这短暂的几分钟,她的声音,她的笑,象一股清新空气,冲开这座建筑里沉重垂老的雾霭。我的第一反应是,年轻美丽如她,每日面对垂老,疾病,甚至死亡,需要什么样的勇气,娇情一点地讲,需要什么样的爱心和包容?年轻美丽如她,有许多工作可以选择,至少不用面对白发秃顶,口齿不清,行动不便,疾病缠身,言行暴劣等等的生命丑态,这些人类在行之将木之前无法控制回避的----丑态。
我们来到歺厅,老远就看到等我们的老太太。她坐在轮椅上,阳光将她和整张桌子笼罩在一片详和里。白发如雪,因药物的缘故,比两年前胖了许多,脸上没有了神彩,连笑都显得慢了拍节。她的儿子儿媳在另一个城市生活,拜托友人常来探望。她己不认识我,给她了许多提示,似乎想了起来,几分钟后又忘了我的名字。我环顾歺厅,多是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探望者里没有太多的年轻面孔。这里,让人知道什么是"垂暮之年"。
刚才的那位年轻护士推着另一个老者进来,将他安置在一张两个人的桌子旁。老者伸手去拿盛水的水罐,但未能如愿,她问他是不是想喝水,他点点头,她象哄孩子一样地告诉他,要坐好了,再倒水喝。然后倒了半杯水放在他的手能拿到的地方。我看着她护理老人,刚才的疑问挥之不去。似乎有感应,她抬头看到我正在看她,冲我笑笑,安置好了老人,朝我们走来。
"安妮现在开心了,有两位美女和您共进午餐"她和老太太说着话。老太太很开心地笑道:"谢谢你宝琳,帮我选这张桌子,我看得到花园的松树"。"我们现在吃药吧,之后就可以和你的美女们进歺了。"两人一来一去,很是和睦。过了一会,她将药物注入水中,看着老太太听话地喝完,换了只杯子才走开。
看着她的言行,我始终不能释怀。其他几个医护人员和歺厅服务人员,看上去都上了点年纪,唯有她,一个青春里的女子,在这样的环境里,有点格格不入。我对安妮老太太说这个宝琳真好。这一下子打开了老太太的话匣子,如数家珍似的讲宝琳怎么给她梳头,怎么"骗"她吃药,怎么教她使用轮椅.....言语之中,有一种满足和愉悦。
午餐简单营养,但安妮吃得有点狼狈,刀叉使用得牵强,一些食物掉落在了嘴巴和盘子之间的路途,菜汁不可避免地留在了脸上。我替她围了两次歺巾,帮她把沾在脸上的食物擦去。友人告诉我,正常情况下,当班的护士每人负责二十个人的歺饮,药物,生活起居。人手短缺,是许多医院,治疗中心以及这种医护养老院的现实问题。但经济不景气,失业率高,院方无力招人。
尽管如此,我依然认为这样年轻美丽的女孩子看护一群接近另一个世界的病老之人,是一件让人肃然起敬的事。而且她在用笑容,用耐心用温柔看护着。
午餐后,我们陪安妮去露台转了一圈,然后将她送回房间。她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我不忍心再看这张和两年前判若两人的脸。
我感觉到垂老的气息在扩张地盘。
我们悄悄离开,没有惊挠她的午睡。
出了大厅,看到宝琳推着一位轮椅老人在花园散步。我们挥挥手与她道别。
她照料安妮,我们很放心。我想,这不仅只是我们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