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李辰率领出征的华部军押解着大批的俘获的人口牲畜等凯旋返回兰州。
兰州军民闻讯,一时万人空巷,举城而出欢迎他们的归来。此番华部军出征草原大捷而还,一扫一年以前河阴大败的阴霾,金城上下无不欢欣鼓舞。只见金城西门外人流如织,一片欢声笑语。
时值六月,阳光明丽温暖,山野田间,到处绿意盎然。就见出征华部军的队伍,如同是一条黑色的长蛇,蜿蜒曲折,从远方缓缓而至。
在队伍的最前列,何勇双手高擎红地白花的华部大旗当先策马而行。在他身后二十骑具装甲骑一字横列,冷锻铁面寒光四射,如同一堵铁墙般护卫大旗前行。紧随其后的,是数不清的牛羊马匹等牲畜,在两旁轻骑的驱赶下,卷起漫天尘土,迤逦前行。迎候的人群顿时欢声如雷。
待缴获的战利品过尽,华部军队列渐渐行至近前,却见大军徐进如林,铁甲如流。无数旌旗漫卷飞扬,将士们手中的矛槊的锋刃在阳光下耀人双目,不可逼视。一股铁血肃杀之气充溢天地之间,昭示着这是一支血战归来的虎狼之师。人们的欢呼声愈加高涨起来,华部军将士此刻人人面上发热,难掩激动的神色。没有什么能比得胜而还,在家门口接受亲人们的欢呼更令人感到自豪了。
在队列中央的大纛下,李辰头戴铁盔,身穿一件普通的明光铠,装扮和簇拥在周围的卫士们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将士们望着他的眼光中满是崇敬,纷纷下意识地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无人和他并辔而行,就是贺兰兄弟这样的重将也不例外。
连续的行军和作战使李辰满身征尘。他脸上原本修理得非常整齐的胡须,如今象杂草一样四处丛生。污垢和高原上灼人阳光的照射,让他原本白皙的脸色也变得黝黑发亮。只有如星的双眸,依然闪亮如故。
见到李辰,兰州一众文武官员在贺兰武,蒋宏,裴萱的率领下一起大礼而拜,
“恭贺大将军(使君)奏凯而还!”
李辰翻身下马,还礼道,
“有劳诸君相迎!列位守御后方,殚精竭虑,使我出征无忧。辛苦了!”
“此职下等本分!”
官员们众口一词,礼毕而起。
在大家起身的一瞬间,李辰和裴萱四目相交一瞥,暗自传情。但又倏然而分,李辰却是没有留意到裴萱眼底的忧色。他正向众人微笑寒暄,却意外地在在人群中发现了裴宽。就见裴宽上前一步,揖手大礼道,
“恭贺李使君荡涤虏尘,澄清边外,保境安民,造福一方。”
李辰讶然还礼道,
“多谢裴公!却不知裴公何时到此啊?”
裴宽道,
“下官数日前才至,不意使君已然出征。然使君兵行雷霆,须臾间已平定胡部,奏凯而还。诚孙武再世,用兵若神!”
李辰笑对裴宽道,
“此非吾之能,皆为将士们用命,裴公谬赞了!只是在下忙于兵事,率部出征,却是怠慢裴公了。”
裴宽揖手道,
“不敢!下官得长史大人款待,礼遇备至,不胜惶恐。只是此番冒昧前来,唐突尊仪,还请使君勿罪!”
李辰看了裴萱一眼,见她面色如常,知他们舅甥必已沟通无碍,便对裴宽拱手道,
“裴公客气!只是大军甫还,诸般头绪。还请裴公暂待几日,俟事粗定,我自请裴公来府中宴叙。”
裴宽揖手称诺。
李辰回到兰州之后,封赏有功,优恤阵亡,安置俘虏,分配缴获等等忙了个不可开交。此番出征大捷,所获丰厚,让李辰心中不免有几分得意,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意思,所以没有注意到裴萱似乎有些心事,在他面前几番欲言又止。
过了几天,李辰诸事初定,方得空请裴宽入府叙话。
骠骑大将军府后堂内,二人叙礼已毕,各自归座。却听李辰言道,
“耽误了这许多时日,才得与裴公相晤,实非得已,还请裴公见谅!”
裴宽行礼道,
“不敢!使君日理万机,夙夜匪懈,此诚百姓之福也。倒是下官搅扰了使君公务,罪在不赦!”
李辰微笑还礼,
“裴公客气!公门第高华,官居清流,今不远千里前来,得亲聆教诲,辰幸何如之!只是这金城鄙陋,唯恐怠慢了裴公。”
裴宽抚髯道,
“此前或谓金城为苦寒边陲之地,如今亲眼所见,方知其水利大兴,物产丰饶。更兼使君政通人和,治理有方,竟是域内难得的一方净土!”
李辰摆手笑道,
“裴公谬赞!”
裴宽看了一眼李辰道,
“此番我实是为家秭和外甥二人而来。原想她们在金城受苦,故欲将她们接回长安。然如今见面,始知她二人安好无豫,诚大慰吾怀。”
李辰有些尴尬地对裴宽道,
“请裴公放心。我对李夫人(裴萱的母亲)持礼后辈。对葳蕤也是以礼相待,半分不敢唐突轻慢。”
裴宽点头道,
“此间种种,她们已尽言吾知,知使君一向礼遇不辍,相待甚厚。宽无以为报,惟在此拜谢使君大恩!”
说罢,裴宽起身来到厅堂中间,对着李辰的座位大礼而拜。慌得李辰也忙离了座位,来到他面前大礼回拜。
然后李辰将裴宽扶起道,
“裴公何必如此?此事皆由辰而起,然大错已成,惟此冀可相补一二耳。”
裴宽归座道,
“你与葳蕤之事,她已尽言于我,惟叹造化弄人。她既心志已决,我也不便置喙,唯望你二人摄自珍重。她才识不凡,惟自幼受宠,故性情高傲,还望看在她对汝过往不咎,一片真情,万务相容为上。”
李辰听得脸上火辣辣的,只得肃容揖手道,
“敢不受教!”
裴宽叹道,
“说来葳蕤能得你赏识信用,亦是她的缘法,如此也不枉她一身所学。如今时局纷乱,天下未宁,世间多少士人空怀忠义,却报国无门!”
李辰知道裴宽出身高门,出仕极早,素有清望。然自毅然举族西归,虽忠义之举享誉朝野,却始终未获重用。想来也是心中难免郁结。但是穿越过来的李辰却是明白,整个西魏,北周都是六镇武人集团一手建立起来的,这就决定了这个政权必然会一改从前北魏门第选官的方式,而变为以军功授职。魏晋以来的门阀制度,将不可避免地逐步走向衰亡。李辰对裴宽没有什么恶意,相反对他始终秉持忠义觉得十分钦佩。也更因为他是裴萱的亲舅舅,所以想有意开解他一番。李辰沉吟片刻道,
“自銮仪西幸,国朝粗定,外有东虏虎视眈眈,必欲灭我而后快,内则地狭人稀,民生凋敝,此诚生死危亡之际也。故朝廷首重者,乃是力战克敌,保境安民。敢问裴公,若东虏举国而来,试问门第文采,哪样可以退敌?公门第高华,文采清贵,昔日四海承平,文治天下,凭此足以得授高位,秉持国政,然于今其势已易,又复可得乎?”
裴宽一时无语,他虽感情上无法接受,但心中也明白李辰说的有道理。现在形势如此,西魏立国四危,一战不胜,便有江山倾覆之险。自然是首重军功,因为只有不断打胜仗这个国家才能生存下去。
李辰接着道,
“故以辰愚见,国朝如欲与东虏相争,进而扫平天下,则必然鼎新革故,气象一新,裴公当以有备才是。”
裴宽沉思片刻,最后点头道,
“使君言之有理,宽受教了。如今时局艰辛,吾辈自诩忠义,当思报国,为君王分忧。此番回京之后,必自荐效命于军前。”
李辰鼓掌称善。
却听裴宽道,
“下官另有一事相求。”
李辰忙道,
“裴公请讲无妨。”
裴宽道,
“某从弟泥,自幼熟读诗书,胸有经纶。他此来金城,欲出仕于使君门下,为国效力,不知可否?”
李辰顿时喜出望外,自从他弄死了陇西李氏的两位家长,恶了天下士族。士族高门对他极为敌视,更不要说来为他效力了。由于士族们掌握了当时的文化知识,所以李辰的手下始终人才窘迫,一个女子裴萱都被当成了宝贝疙瘩。如今裴宽命他的从弟裴泥出仕兰州,意味着当世高门河东裴氏与他冰融前嫌。这不仅意味着裴泥这个人才的加入,也意味着久锁的人才大门被打开了,今后可能会有更多的人加入到他的阵营。
李辰大喜之下,连声道,
“这如何不可,辰求之不得!”
裴泥立刻被传呼了进来,李辰见他人物俊俏,言谈儒雅,心中更是高兴。当即延聘他为布政使属员,让他先在蒋宏手下熟悉兰州政务,日后根据表现再做擢升。
裴泥退下之后,裴宽对李辰揖手致谢。李辰笑道,
“此为国家择能,义不容辞,何谢之有?”两人经过一番交谈,不知不觉中距离拉近了不少。就听裴宽道,
“下官明日便要转道他处公干,就此向使君告辞。”
李辰吃惊道,
“裴公这就走么?”
裴宽点头道,
“职责在身,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李辰道,
“那我今夜就备薄宴,为裴公饯行。”
裴宽行礼道,
“怎敢有劳。只是临别之前 ,却有一言,不得不与使君相告,请恕无礼之罪!”
李辰心中奇怪,但仍道,
“裴公但讲无妨。”
裴宽面色凝重,捻须沉吟片刻,方斟字酌句地道,
“下官此来金城之前,风闻长安坊间有些传言,却是与使君夫人有涉…”
“迦罗?”
李辰闻言心中一沉,刚才面上尚存的笑意也渐渐冷冻,他没有做声,只是目光如刀般紧紧盯住了裴宽,静待下文。
裴宽看了一眼李辰的脸色 ,犹豫了一下,方缓缓道,
“或有言尊夫人,行止不羁,屋闱不靖…”
李辰瞬间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已经涌到了头顶,心中如同被千斤巨石碾过一般。
裴宽见李辰刹那间已是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起,那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仿佛就想要一口吞了自己。饶是裴宽闻多识广,也是心中一颤。此刻,他方意识到这个上座的年轻人,不仅是微笑从容的后辈,更是杀人盈野,手握虎贲之师的大将军。李辰此刻浑身杀气四溢,整个堂中的气息为之一窒,安静得就算地上掉根针都听得清楚。
过得片刻,李辰收敛心绪,对裴宽一点头,
“你继续说。”
那声音干涩得似乎能拉破嗓子。
裴宽只得硬了头皮道,
“此皆为市井之言,不可全信。然夫人青春年少,却又与使君相隔千里,闺房寂寞,故世人真伪莫辩,一时甚嚣尘上。使君转战千里,功勋卓著,乃国之柱石,余唯恐传言四散,有损使君名誉。又若是人有意布此流言,但恐其所图深远,也请使君早以为备 。言语荒唐,有辱清听,还请使君恕罪!”
裴宽说罢,揖手而拜。
李辰闻言心中稍平,勉强道,
“裴公不必如此。辰还要谢过裴公直言。”
裴宽连称不敢,之后便向李辰道别。李辰此刻再也没有心情摆什么宴席了。他略客气两句,便送裴宽出门。
送走赔裴宽以后,李辰回到后堂静坐无语。他如同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头脑的风暴,此刻脑中空空如也,片叶不存。只有裴宽刚才说的那几个字在脑中往复翻滚,
“…行止不羁,屋闱不靖…”
李辰一时手足冰冷,似乎整个身体都已经失去了力气,就连一根小手指头都无法移动分毫。
不知何时,李辰脑海里开始闪现出迦罗的影像,就好像对焦一般,迦罗娇美的容颜渐渐清晰。那是婚礼上迦罗华服彩桩,端庄华贵,是新婚之夜的娇羞无限,是她披甲持弓,英姿飒爽,是秦州街头的纯真甜美……。
“不会的,迦罗她不是那样的人!”
李辰突然觉得脑中一松,顿时清明不少。此刻虽然心中仍然象压了块巨石般难受,但是似乎脑子可以重新思考了,身体也恢复了力气。
“是什么人散布了这种流言,目的又何在呢?”
李辰紧张思考着。迦罗回长安时间并不长,知道他们夫妻闹了生分的人也不会太多。可这个流言却一时来势汹汹,可以断定这事一定不会这么简单,当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有意为之。李辰觉得自己闻到了里面浓浓的阴谋的味道。
看来有人是盯上自己了。而迦罗身份特殊,被别人当作了攻击的靶子。这传言无疑是想要在自己和宇文泰之间制造矛盾。迦罗如果不贞,自己势必不能忍,但如果处置了迦罗,则必然得罪宇文泰。自己和宇文泰之间原本因联姻而稳固的关系,势必形同水火。
“此计好毒!”
李辰不由在心中冷笑,就凭这几句传言,难道真的就能让自己和宇文泰反目吗?
李辰的脑海中突然间电石火光般一闪,
“难道是确有其事?”
光凭几句流言自然无法撼动李辰和宇文泰之间的关系。宇文泰就不用说了,那是当世手屈一指的枭雄。而李辰也是见识不凡,称雄一方,自然也不会轻易为流言所动。但是,但是,如果流言是真的呢……
李辰顿时脸色苍白,心中如坠千钧。这流言只怕并非空穴来风!
李辰倏然抬头,对门外的侍卫大声喝道,
“速传保安都督刘镛即刻觐见!”
不多时,兰州保安都督刘大郎便飞马赶到。他进屋后向案后端坐的李辰躬身一礼,
“职下刘镛参见大都督!”
“请起!”
就听李辰劈头问道,
“保安总局近日可有来自长安的线报?”
“长安?”
刘大郎惊讶地抬头望了李辰一眼,他这段时间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针对咄力骨部的情报探查上,却没想到李辰今日急急召见自己,上来却是问他有关长安的情报。
他忙行礼道,
“启禀大都督,职下近日忙于草原战役,倒是没有十分留意长安的情况。长安距离遥远,交通不易,数月方有一报。据职下所忆,似乎并无大事。”
李辰不由分说道,
“去将从去年腊月起,收到来自长安的线报统统拿来,我要亲自过目。”
去年腊月,是迦罗回到长安的时间。
刘大郎受命而去,过得不久,就已经将线报拿回来呈上。来自长安的情报不多,只有薄薄的一页。李辰接过一看,上面字迹歪歪扭扭,他不禁微微皱眉。刘大郎在下边侍立,心中不免忐忑。
李辰将情报摊在案上细看,在心中默念,
“…大丞相于行台置学,取丞郎府佐德行明敏者充学生,悉令旦治公务,晚就讲习…
…朝廷以开府仪同三司李弼为司空…
…坊间或有传言对主母不敬,望速迎之归于金城…”
……
李辰心中如遭重槌。如果仅仅是传言,保安总局的密探就不会要求将迦罗尽快接回兰州了。难道说这是真的?不知不觉李辰双手紧扣案面,指甲却是将纸面都划破了。
静默半响,李辰方不含一丝感情地对刘大郎道,
“无事了,你去吧。”
刘大郎暗松一口气,才要行礼告退,却听见上面李辰又道,
“你下去从保安总局选几个得力之人,要熟悉长安情形的,叫他们随时待命。”
刘大郎忙秉手道,
“职下遵命!”
刘大郎去后,整个堂中又陷于沉寂。过了半响,却听李辰对门外侍卫道,
“去请裴长史过来!”
裴萱闻迅,忙从前堂赶了过来。
裴萱知道今日李辰和裴宽相晤,可能将谈及那件事。她虽说今日端坐前堂,却是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怎么也无法静心于眼前的政务,似乎一颗心儿早就飞到了内堂。而手下人也源源不断地将内堂的情形悄悄报于她知,
“裴老大人已经离衙。内堂没什么响动…”
“使君传见保安都督…”
“使君传见大人…”
裴宽上次和裴萱说起长安市井中关于迦罗不贞的传言,却是让裴萱惊得面容失色。虽说裴萱对抢了自己心上人的迦罗心里决无好感,并对她招惹上这些千夫所指的流言甚至心中有些报复的快意。但她也不敢相信这个刚强的贵族少女真的会做这种事。裴萱已不是当初那个思维单纯的少女,多年政务的历练使她如今眼界过人,她敏锐地发现这里暗藏玄机。如果李辰因此与权臣宇文泰交恶,将给整个华部和兰州都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所以这件事必须尽快让李辰知道,并迅速处置。
经过再三考虑,裴萱还是决定请裴宽当面告诉李辰,而不是自己去转告,她不想让李辰觉得自己有任何幸灾乐祸的意思。
裴萱来到后堂与李辰见礼。李辰伸手将她扶起,
“葳蕤不必多礼!”
裴萱抬眼看时,李辰已是神色如常,但裴萱细心地发现,李辰双手犹自微微颤抖,暴露了他正在极力掩饰内心的激愤。
裴萱不由心中一酸,却是有些心疼他。她尚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一番,却听李辰问道,
“今次给大行台的报捷文书发出了吗?”
裴萱正容道,
“前日就已遣人快马送出了。此刻恐已追之不及。”
李辰点点头,他转身背了手低头在屋内走了几步,若有所思。裴萱也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的举动。李辰突地抬头问道,
“斩高敖曹所赏的那每年五百段丝绢,今年的份额送来了吗?”
裴萱想一想答道,
“还未曾到。”
李辰长吁一口气道,
“好,劳烦你马上修书一封给长安大行台去催讨。”
“遵命!”
裴萱躬身而礼。李辰点点头又道,
“再烦你书一封调兵文书给都指挥衙门,调阿檀和一千骑兵听用。”
裴萱闻言心中一动 ,
“郎君可是要出行吗?”
李辰眼望窗外,平静地道,
“我要去趟长安。”
裴萱浑身一震,但旋即镇定地大礼拜下,
“妾惟祝郎君此行得尝所愿,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