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中国新移民的故事,是关于“橙色密码”。
他姓曹,没有多少人记得他的名,都叫他曹。他二〇〇九年初从中国粤西山区移民来美国。这一年,他二十一岁。以这样的年龄,才开始念中学,年龄确实是大了一些。但在我们这所职业学校,这年龄也不算太大,比他大好几岁的学生也不少。
在中国学生当中,他是这么一位不走运的同学,在任何场合,任何时候,都会是同学们开玩笑的对象,似乎少了他,欢笑声就要立刻消失。他个性格很开朗,从不介意同学们拿他当笑料,甚至很过火的玩笑,他也从来不会生气,他早就习惯了。但别以为曹是个傻乎乎而常被别人欺负的人,实际上,他是个很懂事内心很成熟的孩子,成熟得与他的实际年龄不相符合。他很聪明,很有悟性,模仿能力特别强,通过观看别人的动作,他就能学到其中的技巧,当维修工他就最合适了。按教授的个人颜色密码理论,他是个典型的“橙色”。
在移民美国之前,他在中国有过一段辛酸的经历。那不是通常的那种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流浪,而是另外一种有中国特色的流浪。就是那种南来北往,到处打工的农民工生活。
他生长在偏远贫穷的农村。十四岁那年,初中一年级的第一个学期还没读完,他就跟随比他年长五岁的哥哥,和同村的农民一起到城里去打工。当他告诉我他十四岁就开始当农民工,我有点不相信。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干些什么?要是在美国,雇佣童工是违法的。但美国使用童工也长达一百五十年的历史,直到一九四〇年以后,美国的童工才逐渐消失,真正成为违法的行为。
他说:“一个十四岁的农村孩子,就是开始赚钱养家的年龄。”
这使我想起当年我下乡当知青的情景。那时我刚刚十六岁,我以为自己还很小,当我和当地的农民接触之后,才知道自己已经不小了。很多农民家里十四五岁的孩子,都已经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了。
开始,曹他们只在离家不大远的一些小城市打散工,钱是赚不到的,只是有口饭吃。后来,他们听说到广东沿海打工,能赚很多钱,他们也就到了沿海地区。
果然,在广东沿海,钱能赚多好几倍。他先后到过东莞、中山、雷州半岛、还有海南岛,当过水泥工,挖土工,什么辛苦活都干。住在又脏又乱的民工棚。为了省钱,他和他哥哥挤在同一张床上。最后一站是广州,当制衣工人。在广州打工,运气算是最好的,时间也最长。他进过几家制衣厂。从当杂工干起,后来慢慢地掌握了制衣技术。
他告诉我:“我几乎会做服装的任何一道工序,单针、双针、上领、明袋、暗袋、封边、上拉链、…”
他能说出这些工序的专业名称,说明他并没有吹牛。而且听得出,他很聪明,动手能力很强。我刚来美国的几年,也曾经在中国人开的制衣厂当过杂工,他说的这些制衣的术语,我都很熟悉。但我没有曹那么厉害,我只学会了单针、双针、和封边,可很多的台山大婶阿姆都夸我很能干了。
想不到,只有二十一岁的曹,却经历过七年的农民工生涯。当曹告诉我这些,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伤感。
曹却很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我们农村人都这样,哪有城市人那么好命。”
这些年来,中国经济在飞跃发展,现在已是经济大国,说要赶上美国了。很多来美国旅游的中国游客,财大气粗,出手阔卓得令不少美国人目瞠口呆,自叹不如。不知道这些美国人有没有想到,在这些富人土豪后面,还有为数不少的像曹那样为生活挣扎着的农民工。
曹来到美国之后,在亲戚的帮助下,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在麦当劳的工作。曹上的是中班,从下午四点半到午夜十二点半。
不久,曹还是在亲戚的帮助下,申请到了这所职业学校。之前,他从来都没想过,在美国他还可以重新回到学校,继续中断了七年之久的学业。
曹刚来我班的时候,连26个英文字母都不懂。他以前从来都没有学过英文,他的数学也很差,毕竟他只有农村小学的程度。我不但要教他数学,还要教他英文。
在白人老师教的英文班里,曹根本就没有能力接受这种纯英文的教学,他已经不再是个处在学习语言阶段的孩子,他确实很需要双语教育。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个数学老师,把对他的教学重点放在了学习基础英文上。
虽然曹已经是全日制的学生,但他还是不想放弃在麦当劳的工作。
下午三点半放学后,他就匆匆坐一个小时的公车去上班,直到凌晨十二点半下班。下班后坐半个小时的公车回家,回到家已经半夜一点钟。洗个澡,起码要一点半钟才可以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七点钟一定要起床,八点钟就要回到学校来上课。
他告诉我:“我不能放弃这份工作。没有这份工作,家里就交不起昂贵的房租,八百美金一个月啊。我的爸妈还没找到工作呢。”
很多来自中国农村的新移民,生活就是这样艰难。
每天,曹总会在课堂上睡觉。开始我以为他是个无心向学的懒学生,后来他给我讲了他的情况,我变得很同情他,就让他在课堂上睡上半把小时。我知道我这样做是会给自己惹麻烦的,可我实在不忍心把他叫醒,他太累了!我只好为曹看着,如果发现西雅图或者蔡副校长巡查,我就赶快叫醒曹。我觉得自己鬼鬼祟祟,像无牌摊贩随时都得躲避城管的巡查似的。
原创作品,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