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看看月亮已高高的挂在了中天,我说:“你也跑了一天了,明天还得跑一二十里路赶早上工,睡吧。”一走进我的斗室,屋里闷热得几乎让人窒息。
“先生,你也没有蚊帐?”
“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兄弟姊妹多,父母是分子,辛苦劳动一年,两人要扣掉二百个义务工。缺粮钱一大坨,全靠我的工资往回买粮。哪有余钱买蚊帐。学校里十几个老师,有蚊帐的也不过两三个,每晚睡觉前,割点青草在宿舍里煨煨,暂时把蚊子赶赶,等睡着了也就不管了。好在大家都这么过,也就习以为常。”
睡下后,饿急了的蚊子不顾死活,频频向我们发动袭击,我俩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身体,一边在床上烙着大饼。“热死人,叮死人,还不如外边好受。”他一个骨碌爬起来,我也一样,我俩又坐到核桃树下乘凉。
“这些年来,无休无止的运动,使人与人之间的情义丧失殆尽,为了自己,编造是非的有,捕风捉影的有,卖友求荣的有,落井下石的有,搞得人人自危,你咋敢把你的东西拿给我看,你就不怕我揭发你?”
“你不会做这种事,我断定你不是那号人。不能说做贼的人多了,人人都是贼吧?”
“那倒也是。”我感激他对我的信任。于是说话也就更加随便:“那年斗争你,其中有句话是‘生产队里都做贼,谁不做贼饿死谁。’难道你也做过贼?”
“做过。咋没做过?俗话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人饿极了,命都保不住还顾得了脸面?面子不能当饭吃。”他回答得很干脆,“像边干活边剥要熟了的胡豆吃;瞅机会捋点麦子谷子,除了五类分子和家属不敢外,谁没干过?粮食快成熟的时候,队长常常堵在村口搜每个人的包包(衣兜),那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别看队里管得严,你有来路,我有去道。白天不干晚上干,所以田地里的麦子谷子一到成熟时节,常有光头没子的事,至于包谷地里,光杆司令多的是。这还只是小偷小摸。
那些干部,哪一家不比社员吃得好吃得饱?粮食哪来的?这里面的名堂就多了,例如,因为白天都要上工,分粮时安排在晚上,干部要监督过秤,等社员一家一家的都担走了,官官相护,干部们你给我称,我给你称,多担上一挑谁知道?所以,农村里流传着一句顺口溜,‘要得富,当干部。要得发,当出纳’。
大前年你们队会计家,过年杀了一条猪两百多斤重,都觉得是没听到过的稀奇事,传遍了十里八乡。猪从口里肥,不给它吃好能长膘吗?这年头人都吃不饱,谁家能有多少粮食催肥猪。不偷不逮能喂出这么大的猪?社员家里咋没出这等好事?所以,管他妈的,你们大偷,社员们大偷不成当小偷,反正不能这么活活饿死。
只是队里防范得紧,不好下手。一次,我在城里,看见木匠给门上安锁,手摇钻钻出的洞足有一寸过心(直径),咦!要有这家伙,仓房的土墙一钻就通,粮食还不哗哗往外淌。这天晚上,风紧月黑,后半夜我带上工具,来到公房院坝,听守夜的人发出了均匀的鼾声,悄悄绕到后墙,选好位置,顺着墙缝只钻了几下,还真灵验,不多一会儿,淌满了一口袋麦子。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木楔子塞住洞口。三下五除二扎紧袋口。正在这时,一道手电光冷冷地照住我:‘陈纪财,你胆大包天,敢偷生产队的粮食。’虽然看不清对方是谁,听声音是民兵连长何德明,真他妈的福薄命浅,吃舍饭打碗,头一次就让人逮了个正着。事已至此,躲是躲不掉的,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走,把粮食背上,找队长去。’
‘要去你去。既然落到你手里,事就是这么大个事,法就是这么大个法,你看咋办就咋办。’我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要走人。
‘站住!抓住你了,你还想长虫(蛇)走路——开溜?有那么便宜的事?’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转身走人。何德明一把拉住我:‘别走别走,我是跟你开个玩笑。咱们俩个谁跟谁呀,都是外姓人,有事好商量,现在谁家不缺粮吃,只要你分给我一半,这事,就跟没事一样,谁要说出去,就不得好死。’
‘那不行。我辛辛苦苦做贼,你轻轻松松打劫,还要这么高?给二十。’
‘别争了。三十。’
‘行。明晚来取。’第二天晚上,何德明拿了口袋,手里还提了一杆秤早早来了,我说你就不怕让人看见?‘看见怕啥?要是有人问我,就说是家里没吃的了,向你借的。’
过了八九天,何德明找到我:‘又快轮到我守夜,和我一班的是斜狗娃(因斜眼而得的浑名),他人老实,又才接了媳妇,到时候我把他支走,你放心大胆的来,三十四十由你给,咋样?’
‘你还真不瓜呀,我胆战心惊绕沟绕岔做贼,你若无其事轻轻松松得利。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我说,‘你别把我当惯偷,要不是婆娘娃儿饿得可怜,谁愿意背个贼名干这种纰漏事?要不,轮我守夜的时候,你来,每次给我二十斤就行了。你干不干?几句话把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吱吱唔唔地走了。”
“以后还干过吗?”
“干过一次,这回还挺顺利的。这是被生活逼得不得不上梁山落草为寇了。四元多钱买的钻子,整回百十斤粮食,划得着。”陈纪财说完哈哈大笑,显得很自豪。
“我在村里听说,六六年正月一开始社教,直到文化大革命运动,这么多年,支书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知挨过多少次打,游过多少次乡,他虽然斗过你,可你既没有报复他,甚至连一个手指头也没有动过,你这人还算讲点义气。”
“也不是啥义气不义气的,只是觉得人都有走背运的时候。那年在斗争我时,我不是说过吗,‘人有三年旺,神鬼不敢挡,人有三年霉,龟儿子来添锤’,我不想做扑红踏黑的事情。我不报复他,让他慢慢去看、去想。看我是不是他嘴里骂的坏怂?其实也用不着我去报复,那些积极分子红卫兵整起人来足够他喝一壶的。哪一次游街,不是胸前挂一个用细铁丝拴着的一块大木板?每次下来,脖子上勒出道道血痕。至于说挨打,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被打得浑身是伤,在家里躺了整整一个多月,也够惨的了。当干部的多吃多占肯定有,那也得该犯啥法定啥罪,不能冤枉胡说,更不能对人身体进行折磨。你说是不是?”
“你说得对。但谁听你那一套。”
“当干部也有当干部的难处,上级的话你听不听?和群众的利益相矛盾挨大家的骂,政策你还执行不执行?这些道理我不是不懂,这就是你所说的想得太多的毛病。唉,改不掉,没法子。”
“你心地太善良,所以连个小组长也当不上,成不了事。听说你还给生产队干过一件好事,至今社员们还在夸你哩。”
“哈哈,我能干啥好事?”
“你主动当饲养员,救活了队里的耕牛,这不是好事?”
“屁!我不全是为队里干好事,也是为我一家人着想。刚合作化那阵子,队里入社的耕牛一二十头,耕作起来自然没有问题。可是一旦集体饲养,情况变了,哪个饲养员能像喂自家的牛一样精心?队里给牛留的饲料,能吃到牛嘴里的有多少?谁当饲养员不偷牛饲料?正如一个小戏叫‘老黄牛诉苦’里唱的那样,‘可恨那饲养员心地不善,有饲料不给吃暗里偷完。从犁上换耙上苦把活干,添一把长稻草算作挂面。’这样用牛喂牛,牛咋能不死?没过几年,原来的一二十头牛只剩下四五头,能用的也只有两三头。老天爷!全队七八百亩土地,全靠两三头牛拉犁拖耙,再一死,不得不像咱们公社的梨木队一样用人挖地?到了那种地步,倒霉的是谁,还不是社员?
本来我不想掺合进去,集体的事,起了好心没好报,反而落得一头包惹一身骚。那年冬天,我见队里的牛走起路来两条后腿打搅搅,长短过不了冬,只得厚着脸皮自我推荐当饲养员,说好只喂一年。
生产队里其所以穷,除了别的原因,主要穷在牛身上,你想想,到四川买一头牛要花一千多元,你们队里还好点,一个工值一毛五分钱,我们队只合一毛钱,一个全劳力就是一天不耽搁,全年也只能挣到三十六元。也就是说,买一头牛需要三四十个全劳力干一年,这还不算来往盘搅的费用。我们队里的全劳力也不过十四五个,这些人要天天不停的干两三年,才能换回一头牛。再说,卖给国家的粮食一斤只值几分钱,这要卖多少粮食才能抵得上一条牛钱?每年把买牛的贷款一除,工值自然就低得可怜。
俗话说,养猪为过年,养鸡买油(点灯的煤油)盐。可是,农民一年辛辛苦苦喂一头猪,要把一半‘上任务’,黑市肉卖一块八到两块钱一斤,而‘上任务’的肉,国家只给七毛三分钱一斤,连黑市肉的一半还不到。喂他妈的几只鸡,年年还得交‘任务蛋’,一户四斤,一时攒不够,还得到黑市上掏钱买高价蛋。不完成任务逼得你房响锅炸,一天也不得安生。这左一个方子,右一个法子,把人身上仅有的一点儿油水都砸得干干净净。唉,当农民的不受穷,连神仙也都觉得奇怪。”
“一毛一个工还不算最低,毛岭公社所管辖的阎家岭生产队,从来就没上过一毛钱,还有过二分钱一个工的事,也就是说,一个全劳力干一天只能买到一盒火柴。”
“几分钱一个工的生产队多的是,我们队里看着看着就快掉到一毛以下。队长王振财听了我的建议,不太相信我,可他也是干着急没咒念,只得答应让我试试。其实,我也没啥灵丹妙药,只是小时候在老家见过我爸爸喂牛,那可真是把牛当宝贝一样侍候。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我爸爸经常半夜起来给牛添草。一到农忙季节,天天添加精料,不让牛吃饱喝足绝不下地干活。一落冬,从不给牛饮冷水,牛圈里打扫得干干净净,防风保暖,还熬狗肉汤给牛喝。每次熬好了狗肉,只给我切一小块解解馋,其余的都剁碎了倒进汤里。他说良马比君子,畜牲人一理,只有你好好爱护它,它才能好好给你帮忙。
现在生产队里,谁能这样操心饲养?反正牛是集体的,又不是我一家子的。所以喂牛的也和社员上工一样——长年活,慢慢磨,干得快了划不着。这年头,别说是人,连畜牲也跟着遭罪。
那天,我刚把狗肉汤熬得差不多了,还带了点盐,想吃点肉,没想到,煮熟了的狗鼻子咋又长到干部们的脸上去了?一下子来了四五个。别以为他们是来看稀奇的,还不是想吃点狗肉?吃!我叫你们看在眼里,甭想吃进嘴里。老子忙了大半天还没尝到一口,想吃现成,没门儿。叫你们猫吃尿泡¬——空欢喜。于是我说,你们来得好,正找不到人往锅里加尿,我已在锅里尿了一泡。去,牛棚后面有个烂盆盆,一人一泡。
‘陈纪财,你龟儿子是不是耍把戏的抖布单——玩着花招日弄人。’
‘看看看,亏你大会计是识文断字的,咋连这个就不懂?你老婆生下孩子没喝过童便(小孩尿)?尿是活血化瘀的一味药材,没这个药引子,再好的狗肉汤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快去快去,别没话找话说。”
“真要尿作药引子?”我好奇地问。
“屁。不这样,一条狗还不让他们吃个精光,牛还救不救?”
陈纪财的鬼点子逗得我哈哈大笑:“你呀你,还真把几个干部给糊弄住了。周围的生产队见你们队里的耕牛,上了膘复了壮,纷纷照你的法子保牛过冬,至今还往锅里撒尿,都以为是药引子哩,才是你的恶作剧。眼下,牛是保住了,只是本来不多的狗,让你给整得快绝了种。”
“绝了好。让普天下的狗都绝了种,免得恶狗伤人。”
他一语双关,我俩大笑起来,就连西天的月亮仿佛张开了笑脸,在这人与人之间没有信任的年代,和我俩一起无拘无束敞开胸怀坦露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