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哭笑不得 (2)

    谤
 
徐利民的威风又抖起来了,走起路来两个肩头更簸,一腔鼻音更瓮,上公社去的腿儿更勤。
这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学校小小的办公室里坐得满满的,公社崔书记几乎带来了他的全班人马。
“最高指示:‘我们的原则是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一切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学完了最高指示,崔书记板起面孔,表情就像这一向的天气一样灰暗阴冷,老师们一下子紧张起来。且不说领导的脸色咋样,单从这两条最高指示就令人生畏,不知道克格勃暗地里又告了什么黑状,祸事又要落在谁的头上,我的心也一阵阵发紧。
 “郭校长,上周星期六下午通知星期日开会,为什么没一个人参加?你们眼睛里还有没有公社党委的领导?”
“通知来之前,学校里已经放学了,老师们都离开了学校。” 
“几点放的学?”
“四点十分。”
“这么说是你们没有接到通知?是故意不参加还是没接到?你们跟公社党委耍什么手段?上一回,通知你们星期日(汉中方言,日读er)开会。你们故意说成是星期二,早早地跑了,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崔书记,上回的确是听错了,这回我们确实是四点十分放的学,星期六的放学时间是教育局规定的,我们不敢提前。”
“就是四点十分放的学,那天是我值日,我打的放学铃,如果不信,有全体老师和全体学生证明。”曹永泉作了说明。
“你们的钟是不是跑得太快了?公社三点来学校通知,到你们这儿成了四点十分以后,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误会,误会,完全是误会。”郭校长打园场。
“啥子误会?谁误会!有人借此机会竟然辱骂公社党委成员,难道这也是误会?”
社长王景荣趁崔书记发问时,找到了说话的恰当接口,操起河南口音:“我看你们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中!有本事把毛岭中学搬到台湾去,搬到美国去。党能领导全国人民,还领导不了一个小小的毛岭初级中学?笑话!”
公社秘书李代元接着说:“星期六的通知是我叫炊事员老田来通知的。老田回去说,学校里的老师都放学走了。第三天星期一,我又派人来问为啥不参加会议?过后,有人在学校里开始骂我,骂我是匪帮!今天,我正式告诉大家,我叫李代元,哥哥李代祥在城固县委工作,我家住文川区文川公社文西大队灌沟村。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我家世代贫农,你们可以去调查调查,看我一家三代四代甚至十代八代,什么时候当过土匪?抢过谁家的东西?杀过谁家的人?凭什么骂我是匪帮?说到激愤处,李秘书突地站了起来,铁青着脸:“今天我要求骂我的人给我说清楚,你的依据是什么?要不然,一个匪帮家庭出身的人,咋能再在公社党政秘书的岗位上工作?我请求公社党委主持公道,还我清白,还我正义!并且作出相应的处理,不作出相应的处理,我是坚决不会答应的!”李秘书气不搭一处来,握着拳头把案子捶地咚咚响。
会议室里静了十几秒钟,虽然门窗紧闭,但仍能听到北风肆虐的呼啸声。
“这话是我说的。”曹永泉开了腔,“那天快四点半了,公社老田来学校通知第二天开会,我说已经放学了,老师们都走了没法通知。第三天公社又来人责问,为啥昨天老师们不参加会议,我还是作了解释。
问题的焦点是时间问题,那天分明是四点半以后来的通知,却硬说是三点来的。过后郭校长在厨房门前问我这件事。当时老师们都正在吃饭,我说这是‘诽谤’。没想到我一句‘诽谤’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我说的‘诽谤’是言子旁右边一个非和言子旁右边一个旁。而不是李秘书所说的土匪的匪和帮派的帮。
‘诽谤’的意思是说的不是实事求是的话,是说别人的坏话。咋能跟杀人越货的‘匪帮’扯到一起?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他顿了顿接着说,“现在,我也正式告诉大家,我叫曹永泉,兄弟叫曹永焕,在汉中县褒河煤站工作。”曹永泉越说越激动,声音都有些颤动,“我家住在汉中县徐坡公社曹家村,离这里很近,从石鸡寺过沟就是。我家不是什么地富反坏右家庭!同样是世代贫农!”
郭校长见曹永泉来了气:“曹老师,别激动,有话慢慢说。”
“慢慢说,能慢慢说吗?分明是杀气腾腾兴师问罪来了,我还能慢条斯理地吗?李秘书引用毛主席的教导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到底是四点半来的学校,还是三点整?调查了吗?研究了吗?不调查不研究就训斥人,这就是你们的领导作风?毛主席的‘实事求是’的教导还要不要?”
曹永泉一阵连珠炮式的抢白,问得公社一班领导个个哑口无言,不知咋样是好。刚才还气势汹汹,这时突然都蔫不拉几的。
曹永泉说完,从藤椅上转过身去,两条腿翘在椅框上,连个正面也不给。
会议室里静极了,即使掉一颗针也能听到响音。
“关于放学时间问题,我希望老师们本着对党负责对人民负责的精神,说说是不是四点十分放的学。”崔书记的口气一下子软了许多。
“崔书记,这你大可放心,就是我们隐瞒事实,还可以到学生那里去证实,看星期六的放学时间和往日有没有不同。”老师们纷纷表态。
“既然是这样看来是一场误会。今后公社和学校要加强联系,使上级的政策方针能政令畅通共同搞好学校工作。好了,大家都忙了一天了也该休息的了。”
崔书记万万没料到事情原来是这样。带来的一班人马也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怎么下台,于是他急忙想抽身走人。
“崔书记,李秘书不是说我骂他是匪帮吗?是谁在背地里挑拨离间拨弄是非?是人还是鬼?有种的站出来让大家看看。”
“曹老师,话不能这样说。群众向上级反映情况,这都是很正常的事。至于是对是错,党委会调查研究的,这不,今晚不是来调查研究来了吗?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吗。”
“啥子向上级反映情况?分明是栽赃陷害暗告黑状!是人,就该明地里说话,是鬼,才在背地里搞鬼。偏听偏信打击报复这就是你们的工作作风?毛主席实事求是的精神还要不要?”曹永泉依旧愤愤不平。
崔书记哑然,会议室又宁静异常。
这时熊志兴老师从隔壁他的宿舍里拿出两本书,往桌子上一摔:“要查‘诽谤’是什么意思,这儿有字典,你们查呀!说起来你们都是领导干部,学习毛主席语录肯定比我们这些小百姓学得好,他晃着手里的毛主席语录说:“毛主席语录里也有‘诽谤’两个字,难道你们没学过?没见到过?不可能吧?”熊志兴的几句话,又让公社干部个个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崔书记坐不住了:“就算今天我们把醋泼在你们这儿了,我们走吧。”
“走?往哪儿走?李秘书不是说,不作出个处理他是坚决不会答应的嘛?该咋处理我,要打要骂要杀要剐,我在这儿等着!”
办公室里形成了僵局,仿佛空气也凝固住了,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机械的滴答声。
老师们都低着头不出声,说吧,找不到适当的词儿;笑吧,又不是时候。只能偶而乜斜一视,低下头悄悄一笑。公社干部人人耷拉下脑袋,知道把事情闹砸了,认错吧,还没这个先例;不认错吧,对方又不依不饶。
“怪事,学校里说的话怎么就传到领导耳朵里去了?这有的人到底是人还是鬼?当面是人背地捣鬼,这还叫个人吗?连农村里的是非婆娘都不如!曹永泉重复着,气愤难消。
大家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集中到徐利民身上,只见他把下巴低到了胸脯上,抬都不抬一下,像秋后经霜打蔫了的茄子。
“好了好了,曹老师,不说了。领导也有当领导的难处,他们白天都忙了一天,晚上也没闲着,还是请各位领导回公社休息吧。”郭校长见僵持得不能再僵持了,也把头儿们的脸园一园,想了半天才找出这个台阶。
崔书记趁机借坡下驴,起身说:“大家都该休息了,都忙了一天了。”
这一班人马气势汹汹而来,却灰不溜溜而去,本来是来教训这帮臭老九的,没料反被臭老九教训了一顿。没吃到羊肉还落了一身膻,个个一声不响,跟着崔书记的屁股往外溜。
老师们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只有郭校长一人出外送客。徐利民知道这里不是他继续该待的地方,耷拉着脑袋端起椅子灰溜溜地走了。
徐利民出门不久,只听外号叫马大哈的马忠杰老师“哈哈”两声,翘起大拇指送到曹永泉面前说:“‘高!高!高!高家庄的高!’(电影《地道战》台词)今天人家是来耍威风的,没想到栽到你的手里。哈哈!也把克格勃的嘴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大伙儿听到这话,都会心的笑了起来。
“老马,甭高兴地太早了,这以后不知道还要给我们穿多少小鞋谁也说不准。真他妈的一颗老鼠屎害了一锅饭,不是东西!”
郭校长回来了,他表情忧郁长长地叹一口气:“我这个校长难当呀!做人真难啊!”
事后,我把《毛主席语录》从前到后翻阅了几遍,也没有查出“诽谤”两个字。我问熊老师:“小熊,毛主席语录里没有‘诽谤’这两个字呀?”
“哈哈,书呆子,你真是个书呆子。你以为他们真的认真学习毛主席语录?像你一样从头翻到尾从尾翻到头?他们读语录是把它当作砸人的砖头。什么时候需要了,才在里面去找什么,用完了也就不管了。”
“咦,假如公社的人来,让你找这两个字怎么办?”
“好办。第一,这个假如不存在,因为官老爷不可能像你一样认认真真地去翻阅几遍。第二,即使来了,我还让他们继续查找,找不到说明他还没学好,还得继续努力好好学习,谁敢说学习主席著作自己学好了?第三,语录里没有,但主席讲话里曾经有过。所以,书呆子呀,你放心好了,绝不会有事的。”
“嘿,你这不是在耍小滑头吗?”
“嗨嗨,你当我是谁呀?我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锻炼出来的熊(雄)辩家——。”他把“家”字的尾音拖得老长老长。
我俩四目相对,哈哈大笑。
平心而论。崔书记这人并不坏。在他任职期间,为毛岭人民干过一些好事。文化大革命最热闹的时候,他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常被造反派牵着游乡,造反派把一根井绳用墨染成黑色,拴在黑帮们的胳膊上,意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同一条黑线上的人物。每次游乡完毕,他把纸糊的尖尖帽或胸前的吊牌一取,又急忙跑到樊家窝大涵洞工地上去指挥水利建设。
毛岭人也不乏幽默,暗地里编出一段顺口溜:王景荣的干劲崔茂芳的腿(跑得勤),秦秀芳的屁股(懒,坐着不想动)宋明堂的嘴(说得多做得少)。谁勤谁懒,孰好孰坏,群众自有分晓。只是他让亲情混淆了视听,让徐利民这样的奸佞小人成了座上宾,既给学校添乱又使自己蒙羞。
自诽谤事件过后,学校里出现过一段短暂的安宁。只是老师们的设防心理愈来愈重。只要徐利民不在场,大家谈天说地笑逐颜开。有时正谈得高兴,徐利民不期而至,在座的无不三缄其口,像收音机突然断了电,哑了:有的合眼静坐假装打盹;有的随手拿起毛选、语录、报纸阅读;有的干脆起身离座;有的伸起懒腰打哈欠。徐利民难免有些尴尬,只得悻悻而退。待他走远一点儿,收音机里突地来了电,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一天晚上,我正在批改作业,郭校长来到我的宿舍,他表情凝重:“老郝,我已经无法在这里待下去了。”
“又出了什么事?”
“今天公社通知我去挨了一顿批评,安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说我走的还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重用有政治污点的坏人,拉帮结派专门和公社作对。还说我在教师会上讲了许多反动言论。这个人和王正文一样,太可怕了,暗地里记黑账。我经受过教师集训会的沉重打击,再经不起第二次,再待下去凶多吉少。”
我沉思了一阵:“走,得赶快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儿真的不能久待了。我现在也很后悔,当初有人帮我办理调回汉中县的手续,就因为有你和学校里的一帮好人舍不得走。现在看来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未来谁都没有好果子吃。虽然你夹着尾巴做人,可有人偏要揭起尾巴认公母,叫你防不胜防。”
“说得是,自王正文调走后,除了大害,我觉得万事大吉,谁知道又来了个徐利民,前门拒狼后门进虎,不知哪儿才是安身立命之处。”
老郭说得有些伤感,我的心里也沉甸甸地。想想郭校长也够难的,比我们这些老百姓还难。像这次事情,我们可以不说话,他就不行,一再为领导开脱,到头来反落一头的大包。
老郭家住在洋县龙亭(造纸发明家蔡伦的封地),离毛岭有一百多里路,骑车最快也要骑五六个小时。遇到下雨天行路更难,可他从来没迟到过一次。这样敬业负责的人,还要处处遭到打击,是谁也会产生离开的念头。
“走,走了好。我也得想办法走,是非之地不可留啊。”
从此以后,任尚彦、王忠录、曹永泉老师,先后被不清楚的原因调走。
一九七五年的一个冬日,老郭的调令来了,离开学校那天,除徐利民外,我们全体老师特地起个大早,在黎明前的黑夜里,把郭校长一直送到弯转口梁上才依依惜别。
在我一生四十余年的教育生涯里,像老郭这样正直诚恳的好校长再也没有遇到过。我很珍惜我们之间在大风大浪里结下的友谊,也常常回忆起那段幸福快乐的时光。正因为是在那不幸的年代里,遇到这样的好领导,更是觉得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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