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眼泪有两种,一种令人不忍,一种令人不耻。
男儿有泪不轻弹,一旦弹了,总有着惊心动魄让人无法直面以对的巨大心理冲击力,所以不忍。女人爱哭,女人的眼泪只是宣泄,男人的眼泪稀少珍贵却是项武器,某些别有用心的男人惯会恰到好处地支配他们的眼泪去打动别人以期达到自己的目的,其迷惑性和杀伤力常常是无往而不利的,这样的眼泪充满了功利性,虚假而可耻。
卡迈伦的眼泪是个异数,毋庸置疑地真诚,却真诚到廉价,令人不忍对其不耻,又不耻于对其不忍。
卡迈伦是个手艺出色的面包师,四十左右的年纪,瘦高的个,一头亚麻色的头发,开一辆半新不旧的普通房车,衣饰简单,时常就穿着上身白大褂下身黑白小格子裤的标准澳洲餐饮行业的制服进进出出。除了烟瘾大点(一包40支的香烟两天就折腾完了,因为面包师通宵工作,需要香烟提提神),卡迈伦没啥其他的不良嗜好,人也不脏不臭,总之,他从头到脚毫无突出之处,但又总让人感到有点别扭,有点不那么舒服的地方,why?就因为卡迈伦身上总流露出些许寒酸之气可怜之相,不象一般男子那么干脆爽利。
卡迈伦最初是被面包房的老板汤姆当宝贝一样找来的。汤姆的面包房就紧邻着我的小超市,我是他的二房东。房东老头快90高龄了,能省一事就省一事,把二个铺面都租给我,随我怎么折腾,只要按时收到房租就万事大吉。汤姆有三个小小孩,二个面包房,忙得焦头烂额。汤姆烤的面包在当地有口皆碑,但他实在分身乏术没精力天天上夜班,所以一门心思要找个手艺精湛的面包师,替他分担一部分的责任,卡迈伦就是一个理想人选,因为他的手艺跟汤姆不相上下。
第一天来上班,卡迈伦表现得精神抖擞,兴高采烈,同周围的店铺都打了招呼,作了一番自我介绍,还破费在我的店里买了包香烟,好心地照顾了我的生意。卡迈伦不负汤姆的期望,在面包房里大显身手,那味道香得我半夜做梦都在流口水。整整一个星期,卡迈伦都发挥着主人翁的精神,马不停蹄,日日推陈出新,顾客交口称赞,汤姆乐得合不拢嘴。第二个星期,卡迈伦又主动加班加点把面包房里里外外粉刷一新,好像在照料自己的生意。反正,这头一个月卡迈伦是恨不得每天每小时每分每秒都泡在面包房里,而且几乎隔三差五就要到我的店里来买烟,一来二去倒混得熟了,我心里特羡慕汤姆,怎么就如此有眼光如此幸运找到这么好的雇员哪!
第二个月,卡迈伦的劲头稍稍松懈了点,难怪,前面干得太猛了点挺累的,但只要上下班按时每天烤出新鲜美味的面包西点,老板也就心满意足了,没谁要求卡迈伦一天到晚学雷锋,尽干些额外的好事。
上了第三个月,卡迈伦渐渐有些不着调起来,私人事务急剧增多,以致影响了正常工作。他会在上班之前几分钟突然一个电话打给汤姆,告知身体不适,或车子出了点状况,或小孩必须出急诊之类的,全是冠冕堂皇的正当理由,弄得汤姆措手不及,临时找不到人只得自己顶上。连着数次下来,汤姆大为窝火,便直接了当质问卡迈伦到底还想不想再继续干下去,卡迈伦诅咒发誓地说自己真心热爱这份工作,汤姆必须相信他。
那天卡迈伦神情落寞地跑来买烟,我关心地问他身体是否好点了,车子运作正常了吗,完全是礼节性的问候,不料卡迈伦却象久旱逢甘霖之人,居然推心置腹地跟我谈了许多他的“个人隐私”。原来卡迈伦早几年离了婚,12岁的女儿判给了前妻,连带着大部分财产,他净身出户,人到中年依然是个穷光蛋。卡迈伦健康状况欠佳,胃部动过手术,时不时会犯病,又缺个知冷知热之人端茶倒水,殷勤照料。卡迈伦先还语气平静,刻意保持镇定,待说到自己眼下孑然一身,又病又不名一文时,百感交集,早已眼圈通红,泪珠欲滴。及至回想到整个失败的前半生,作为男人既无事业又无红颜知己的双料失败,卡迈伦竟悲从中来泣不成声,涕泗横流,弄得我手足无措,连安慰的话都不会说了,也陪着红了几下眼圈,心中还暗忖,卡迈伦萍水相逢,却难得把我当个知心朋友,如此的信任可叫我何以回报呢?
我正自受宠若惊着呢,第二天早晨,旁边美容院的老板特丽莎到我店里来买东西,闲聊了几句,不知怎么话题就绕到了卡迈伦身上。特丽莎把头凑到我跟前压低嗓门说:“面包房的卡迈伦你也认识吧,听说他的事了吗,他可是把所有的不幸经历原原本本都告诉我了,说到动情之处卡迈伦还情不自禁痛哭流涕,我不想在背后过多议论别人,可我确实被他的眼泪深深打动了,他心里该有多痛苦啊,真是个多情善良又不幸的男人,但愿他的处境快快好起来!”
到了下午,在面包房上班的几位女职员曼迪、露西、芭芭拉趁着喝茶休息的机会,也跑来把卡迈伦的事当新闻一样告诉我,我便将这旧得不能再旧的“新”闻又洗耳恭听了一遍,边听边心里嘀咕:“原来卡迈伦的眼泪赢得了这么多女人的心,我还物以稀为贵呢,敢情人家可以推心置腹的对象一捞一大把!”
总之,卡迈伦的眼泪博得了普遍的同情,某些特别软心肠的女士比如特丽莎,话里话外更是颇具倾向性的一边倒,觉得汤姆应该多多体谅卡迈伦的难处,何况之前卡迈伦加班加点地忙活也没管老板多要一分钱,为什么现在卡迈伦遇上些事汤姆就不能放松点尺度。
于是卡迈伦又在舆论的普遍支持下继续着他的工作,情形时好时坏,工作状态好坏变化之剧烈程度犹如墨尔本的天气,一日三变,亢奋起来可以连着大干几天,一旦不愿来上班,便临时找个令人难以拒绝的理由缺席2、3天。汤姆是真心欣赏卡迈伦的手艺,觉得要找个相同水准的面包师还挺难,居然对他的随心所欲一忍再忍,直至有一天卡迈伦忽然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莫名其妙人间蒸发,家中座机不通,手机也停了,便如断了线的风筝渺无音讯。
大约半年后,汤姆因三个孩子渐渐长大家务事越发繁重,实在无暇同时兼顾二个面包房,想把其中的一个承包或转让出去。正满世界找合适的人选,不知机缘为何那么凑巧,卡迈伦又自动现身了。卡迈伦原本是想再回到汤姆的面包房上班的,现在一听有这好事,便老着脸皮死缠烂打苦苦哀求,说到动情处眼圈通红,声音哽咽,发自肺腑地向汤姆倾诉他此生梦寐以求的愿望就是拥有一个自己的面包房加咖啡店。他现下手头缺乏资金,所以愿意先承包下来,倾其所有投入2000元钱作初期运转之用,并且白干活不拿工资,等攒下了钱便把面包房买下来,实现他人生最大的理想,以后甚至还要开连锁店,一展未来的美好蓝图与伟大抱负。汤姆一是实在爱惜卡迈伦的出色手艺,二来觉得他既然愿意投入资金,不管多少,总不会跟自己的钱过不去,再说卡迈伦对这个面包房的情况也比较熟悉,便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地相信了他的信誓旦旦,决定把面包房承包给他,并约定先为期五个月,以观后效。
卡迈伦的眼泪攻略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他的人生即将要翻开崭新一页,大家都拭目以待,尤其是我,作为他的二房东,更积极加以鼓励,因为休戚相关,希望他能按时付房租。
要说卡迈伦,这次是动了真格的,事无巨细,样样仔细规划,从店里员工的增减搭配到设备的重新排列摆放,产品的规划调整推陈出新,墙面的粉刷清洁,店面新招牌的设计,为了开源节流,卡迈伦还积极寻找新的供货商,签署新的供电公司,总之事必躬亲,颇有呕心沥血之状。等到样样事情都打点妥当,正式改头换面挂牌营业的那天,卡迈伦还不知从哪儿整了两个大花篮,喜气洋洋一左一右放在门口,挺吸引人的眼球。
卡迈伦的努力没有白费,新举措、新面貌吸引到许多顾客前来尝试,并且对卡迈伦制作面包西点的手艺交口称赞。那阵子卡迈伦心情愉快,满面红光,越忙越精神抖擞,胃病也不犯了,车也运作正常,事事顺风顺水,还连带着交了桃花运,不费吹灰之力找了个女朋友。
卡迈伦的现任女友跟他的关系其实十分拗口,何许人也?乃卡迈伦最要好的朋友的前妻,而卡迈伦自己的上一任老婆转眼又变成了这个好朋友的现任女友,两家人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乃旧相识,亲上加亲,更显其乐融融。卡迈伦的面包房从此加倍热闹,不仅顾客盈门,他的现任女友带着他的未来的继子女,现任女友的前夫带着卡迈伦的前妻和卡迈伦的亲生女儿时常前来帮忙打点各项事务,大家携手同心,眼看着卡迈伦的事业就要更上一层楼了。
3个月过去了,转眼圣诞节和新年便到眼前,卡迈伦计划休假2周以备养精蓄锐进一步发展面包房的生意。大家祝福卡迈伦的话还热乎着呢,度假归来后的卡迈伦情形竟急转直下,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
卡迈伦精神恍惚,满脸沮丧之色,虽然仍在店里忙进忙出,却完全是没头苍蝇之状,无心经营,勉强对付,面包西点的品种和数量急剧减少,许多顾客大为不满。更有甚者,卡迈伦又犯了随心所欲的老毛病,不按规定的营业时间开门关门,迟到早退成了家常便饭,老是让客人吃闭门羹。
不出一个月,卡迈伦的面包房生意便一落千丈,直接的坏影响是他开始拖欠房租。我今天催,他说明天付,明天又不见所踪。打手机,他说自己身体不适,要上医院,来不了店里。后天再找他,他说晚上7:00之前一定来付,到了约定的时间,一个电话,推说车临时出了点小状况又来不来了。如此循环往复,直如当初他对付汤姆的手段,搞得我苦不堪言火冒三丈。
我终于忍不住对卡迈伦大发雷霆,卡迈伦的涵养功夫倒好,象“荷马史诗”里风神的皮囊受气的容量极大,但他不是化悲愤为力量,而是终于找到了眼泪的出处,满腹委屈地向我哭诉道圣诞节期间女朋友毫无征兆地突然提出分手,他又孤家寡人了,胃病再次发作,女儿不小心骨折了,总之卡迈伦恢复原貌成了不折不扣的双料倒霉蛋,天塌下来了。他说他目前实在无暇顾及店里的生意,但情况会改善他一定挣钱交上房租,求我再宽限几天。我不置可否,按说我并非一个不具同情心的人,我也绝对做不出象黄世仁般逼债的事,然而再度面对卡迈伦的眼泪,我非但没“心有戚戚焉”,反而觉得他太过软弱,挑不起生活的担子,是个懦夫。
我的直觉果然没错,从此以后,卡迈伦的眼泪愈发地不可收拾,面包房简直成了他情感的宣泄之所。只要有顾客上门,稍稍关心他几句,他便热泪交睫,祥林嫂似的把他的“圣诞遭遇”反复向客人描述,有次居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吓得一个老太太问是否要叫救护车。
到了晚上,卡迈伦会叫上极富同情心的特丽莎,然后斟上两杯葡萄酒,红着眼圈向特丽莎泣诉加控诉,泣诉他的不幸人生,控诉的则是那些对不起他的人,包括他的前妻、前女友,也许还有我,因为我追着管他要房钱。
卡迈伦的精神是完全沉沦了,尽管他嘴上信誓旦旦,可生意越做越差,欠的债(包括供货商、电力公司、房租)越来越多,恶性循环,破罐子破摔,全然没有振作的打算,而且见到我就回避,生怕我向他逼债。
我已经彻底放弃卡迈伦了,转而直接找到了汤姆,再怎么说卡迈伦仍然在承包期,汤姆还是老板。汤姆对卡迈伦也绝望了,一个彻底的扶不起的刘阿斗,为了自己的生意起见,最后决定让卡迈伦走人。
卡迈伦是欠了一屁股债走的,汤姆替他收拾了残局,然而卡迈伦临了还利用特丽莎的同情向她放风说是汤姆逼走他的,他忙前忙后忙里忙外却一分钱都没挣到。他已经无法在墨尔本这块伤心地呆下去,要前往昆士兰去寻求新的生活,弄得特丽莎从此以后见到汤姆就跟见到上辈子的仇人似的。
其实呢,卡迈伦哪有什么魄力抛下一切去昆士兰啊,他就是一个“溜”肩膀的男人,根本扛不住事。男人是可以哭的,但勇敢的男人绝对会背过身,躲在无人的角落里流泪。男人要当着其他人的面哭也是情有可原的,然而眼泪流过了,心就应该更坚强。“无情未必真豪杰”,爱哭多情也不见得是什么真英雄。一个“情”字,不管亲情、友情、儿女之情,这其中有多少承当啊!男人好要好得有责任感,坏也要坏得有担待,象卡迈伦这种遇事就溃不成军的主,哪个女人会选择不弃他而去呢!
反正我是彻彻底底看穿了卡迈伦,正如我所料,他不仅还在原先的地界上厮混,并且无巧不成书,有一次居然被我在那儿的一个购物中心的中式快餐店里撞个正着。我装作十分惊讶地样子问他:“你没去昆士兰啊?”他尴尬一笑,狼狈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