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身边,有些人和事,看起来平平常常,其实很伟大。
刚来美国的日子裡,我经历改行的挣扎,终于在一家台湾电脑公司,找到一份与电有关的工作——修理电脑主机板。在这裡,我第一次听到了台语。
台湾生产的主机板,在美国销售,一年的保用期,造就了我维修的岗位。那些「成长中」的主机板,常常犯着同样的错误:电容爆掉,或电源零件烧坏。这些屡教不改的老毛病,保障了我不必失业。公司的仓库裡堆积着大量待修的主机板,我们的工作室裡,车水马龙般地换人,只有台湾鲍先生和大陆的我合作默契,故能长年驻守此地,让我感到一份平安。
我每天拿着电烙铁,面对示波器默默无语,英语没学会,中文也快忘记了,世界上发生了什麽事,似乎都与我无关。我只知道这份工作,可以让我和女儿在这异国他乡活着,平安就是福。
客人们常常来公司换取修理的主机板,工作室裡便多了一些人气。一天下午,管理退货的小姐,急匆匆地跑到我们的工作室:「好了没?狼来了!狼已经来了!」
前不久几个美国警察持枪闯入公司仓库搜查,紧张过一回。现在又发生了什麽事?听说附近的山上真有狼,我感到十分惊恐。心想:「什麽狼?狼来了,你往这裡跑干什麽?」可是见到鲍先生无动于衷的样子,又不敢擅自跑出去看。
「狼已经在仓库裡啦!快点啦!」小姐急得大叫。
我实在好奇,反正仓库裡有那麽多人,壮着胆子去看看。走出门一看,哪裡有狼?都是人啊!「狼在哪裡?」我问。
「不是啦!是『人』来了,台语就是『狼』。」鲍大笑起来,然后转身对她说:「你叫她进来好了,我们还没有修好。」
一个中年妇女走进来,她矮小的个子微微发胖,小眼睛上边黑黑的眉毛纹得细长,厚厚的嘴唇翻着轻声嘟囔着:「虾米代志(台语)!还没修好?」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琳达。
鲍先生总是笑迎百客:「如果那麽快就修好了,你怎麽有机会来这裡听我讲故事呢?」鲍讲起他在台湾当流氓打架的故事,有声有色,真是很吸引人。他一边用烙铁换零件,一边胡说八道聊天,琳达常常被鲍逗得哈哈大笑。他们的台语我听不懂几句,但能感受到琳达那份快乐。
琳达有一对儿女,女儿十二岁,她在家裡是「讲师」,老公孩子都是听众。鲍叫她「欧巴桑」、「男人婆」。她和先生开了一家装配电脑的公司,主机板有问题,都是琳达出面交涉,为自家的生意冲锋陷阵:「谁说已经一年了,刚刚第十二个月!」好男不跟女斗,鲍拗不过她,就会替她把保固期延长,于是琳达几乎每星期都要来一两次。工作室没有多馀的椅子,她就站在鲍身边,监督他修理,用台语聊天,是她的喜悦之事。
她大大咧咧地开玩笑,一片片地算计,苍白的脸颊有些浮肿,她那眼神裡带着一些富人的优越和傲慢,时而还有一丝世俗的气息。我不喜欢这台湾女人,每次她来,我都保持沉默,从不开口。
有些日子没有看到琳达了,我已经把她忘记了。鲍说不知道为什麽,最近都是他老公来的,她老公是万众一面的男人面孔,至今毫无印象。
大约一个月后,琳达又出现了,她更加丰满了,脸色依然苍白,衣着宽鬆随便,穿着拖鞋行动缓慢,貌似一个疲惫的产妇。她一进门,就立刻坐在鲍边上的桌子上:「对不起,我要坐下。」
鲍问道:「欧巴桑,好久不见,哪裡去潇洒啦?」「去捐骨髓了,骨头有点虚,站着就累。」她随便一说,我吓了一跳。
她,一个妈妈、老婆、老闆娘、精打细算的台湾女人,她既不缺钱,又不缺爱,捐骨髓?她不怕疼?这到底是算计着什麽?
我忍不住开口:「你捐骨髓给谁?是你家裡人吗?」「不是,是一个十九岁白人男孩,不认识。」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好像与己无关。「啊!那麽他知道是你,一个中国女人捐的吗?」我想这是多麽大的恩情啊!
她不经意地回答:「他不知道,双方不留信息,这是自愿捐的。我去年就报名了,上月得到通知说我的HLA对上一个白血病的男孩,就去捐了。」她说的就像捐了一个便当。我问:「为什麽要去呢?疼吗?你看到那白人男孩吗?他们付多少钱?」就算做好事,如果要忍受疼痛,我也不敢去哪!
她告诉我:「上麻药的,一点点疼。他就在我隔壁躺着,隔开一块布帘,我这裡抽出来骨髓,直接就送到那边,植入他的骨髓裡。按照病人的体重捐,那个男孩个子高大,我又被多抽了一些,所以有些累。可以救人一命,就捐了呗!在美国捐骨髓是没有钱拿的,也不能让对方知道,完全自愿的。这些之前都说好的。」
「那你的身体总是受到一些损失的呀,怎麽弥补呢?」我想到以前在中国,人们捐血可以得到三百块「营养费」。血的再生很快,而一个人的骨髓就那麽一点点,抽掉一些,会不会少活几年?又有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因此而得病?那时,谁来对她负责呢?人的生老病死听天由命,她把自己的生命和健康,拿来奉献给一个异国他族的陌生人,这种行为让我震撼!
她回头望着我:「医生说很快就会长回来的,人在做,天在看,救人一命,老天看到的。」她用食指向天上指一下,笑笑继续说:「我老公每天都是鸡汤、排骨汤,逼着我吃!我都喝怕了……」难怪她的体形又大了一圈。
此时此刻,她的浮肿、她的疲惫变得那麽美丽!她那矮矮的身躯,变得格外高大起来!我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赶快跑去搬来一把有扶手的椅子,希望她坐得舒服些。我翻来翻去找出一只华盛顿红苹果,递给她说:「据说美国人送给老师的礼物是红苹果,你真是好人,你好美!」我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表达我的心情和敬意。她有儿女、丈夫,她家需要钱,她要日日辛劳,勤俭持家,她的老公、儿女希望妈妈健康长寿,她却把自己的生命精髓无偿地捐给一个毫不相识的异族男孩!琳达是伟大的,她的丈夫也是伟大的,他们用生命支撑了另外一个生命。
人世间任何物品都可以标价,唯有生命无价可估!在美国生命倍受重视,人的骨髓怎麽能用钱来估量?得到骨髓捐赠的美国男孩,继续活了下来,可是他不知道是一个飘洋过海来美国的台湾妈妈,把自己的一部分珍贵的生命捐给了他!这种爱超越了亲情、超越了国界、超越了种族,多麽高尚纯美,也是全人类共赏和追求的。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的工作室已经关闭,不知道琳达家的电脑公司是否还在运行?琳达的身体是否康健?她的儿女是否已经上大学?不知道他们的生活是否有过困难?……「人在做,天在看」,相信老天会特别眷顾琳达,给她和家人平安幸福!愿那个被琳达救回生命的白人男孩健康成长,希望他能像琳达一样无私奉献社会,因为他的「骨子」裡有着一个美丽台湾欧巴桑的精髓。
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我不知道她的真实名字,她自己不会去记录,但这件事却在我的记忆中难以忘却。我写下来是为了让人们也看到这人世间一颗闪亮的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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