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遇见(一)自由的流浪歌者

当神游成为习惯,“遇见”也就成了必然。

我很高兴,在遇见既定“遇见”的同时,还可能遇见其他人。

在第“十三遇见”的途中我就偶然地遇见了他——一个流浪的歌者兼浪漫的诗人。

 

那是一个美丽富饶、人烟稀少的岛屿。我们在海边不期而遇。

他穿着一身又破又旧的袍子,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背着一个已经泛白的帆布口袋。

如果不是他的袍子还算干净、他的面容还算清秀、他的目光还算深邃,当他在我的身边坐下之时,没准我会结束小憩,即刻赶路。所幸,他在拥有流浪者专属外形的同时,还拥有诗人的浪漫气质,这成全了这篇“偶然遇见”。

 

风一样的男子,水一般的我心

 

有人问:需要多长的时间可以爱上一个人?需要多长的时间可以忘记一个人?

有人答:有时只须看一眼的时间就可以爱上一个人,有时只须一转身的时间就可以忘记一个人,有时穷尽一生的时间也无法爱上一个人,有时哪怕生世轮转也难以磨灭对一个人的眷恋——尽管,事主可能完全不知道他眷恋的人是谁又是什么样的人。

 

偶遇流浪歌者的时候,我正坐在海边独自思量:我时常在漫长的时间和广阔的空间里穿行,遇见无数人为悲欢离合而怅惘、为爱恨情仇而纠结,缘何没有遇见自己的 前生缘、旧时爱?尽管在累生累世里,我大多数的身份是出家人,可我也不是从来没有做过才子、才女,不是从来都不识人间烟火啊。

 

流浪歌者如风儿一般轻轻地从远处飘来的时候,我的身心为之一振。难不成,我刚才的一念已经抵达了某时空,铺就了彼时彼地到此时此地的桥梁,促成了我与前生缘、旧时爱的偶然相遇?

 

我扭过头去,大胆地打量他,恨不得一眼把他看回到彼时彼地,好好地查一下他的过往。可是,他那装束、那面容、那目光、还有那一身的风尘,把他帅了个一塌糊涂,眼看着他飘到我的近前,摘下背上的背包,大大咧咧地在我的身边坐下,我竟被惊得讲不出话来。

 

他冲着我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用笨拙的印地语对我说:“你是从天而降的白衣仙子?”

惊魂未定的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结结巴巴地反问:“你是由地而生的流浪者?”

他止住笑,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流浪者。我是流浪歌者,还是流浪诗人。”

我也镇定下来,一本正经地说:“好吧。我不是什么仙子,我是神游的醉客。我为了遇见一个人而途经这里,被这里的景色所吸引,故而暂且停下了前行的脚步。”

“为了遇见一个人?”他做出惊诧的表情,随即说道:“我也是人呀,遇见我,好吧?”

 

我假装无奈地摇了摇头,挑着眼皮说:“不论好不好,我们已经遇见了,不是吗?”

他抿着嘴笑,嘟哝道:“说的也是。不过,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让你遇见过去的我。”估计是怕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又解释道,“不是现在的过去,是此生的过去,还有过去的过去。”

“我明白。”我一边点头一边平静地说,“您的解释颇有画蛇添足的意味。”

“画蛇添足?画蛇为什么要添足?是不知道蛇没有足?还是希望蛇能有足?”他瞪大眼睛,带有几分天真地说,“我觉得,有些人不满现状,但是,他既改变不了现状也不努力改变自己,只能凭借臆想来抚慰自己脆弱的心灵。”

 

我的心情被他的“理论”搅得一团糟,情绪莫名地低落下来。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原本可以绝顶浪漫的遇见,一下子变得沉重而又乏味。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憨厚地笑了笑,自我解嘲地说:“我是一个流浪的歌者,流浪的诗人。我为什么要流浪呢?就是因为我一直没有遇见能够听得懂我的歌、读得懂我的诗的人。也就是说,我一直没有遇见一个真正的知者。”

 

他停止说话,仔细地打量我,见我正用心地听他讲话,才继续说道:“过去,我也曾‘画蛇添足’,自作多情地以为谁听懂了我的歌、读懂了我的诗,自作多情地以 为谁是我心中的模样,谁的德行是我敬佩的、谁的才学是我仰慕的。可是,总有那么一天,事实赤裸裸地摆在眼前,让我不得不承认,我的一厢情愿往往是傻瓜式的 自欺欺人。”

 

我长叹一声,无言以对,只能随手抓起一把海边的沙,用它在我的裙摆上胡乱地画“沙画”。

见我不再言语,他俯下头来,鼻子差点蹭到我的脸上,认真地对我说:“怎么?我说到你的心里了,是吗?”

我尴尬地笑笑,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我不是您的知者,您可以为了知者而继续向前流浪去了。”

他长出了一口气,摊开双手,如释重负地说:“我知道啊,你不是我的知者。正是这样,我才愿意和你闲聊几句,因为我根本就不在意你是否能够懂得我。”

 

他一边说一边挪屁股,直到和我面对面后才停止挪动,用手指着远方,开口说道:“我在那边的时候就确信,你是和我一样又孤独又自信的人。我们生来孤独,我们 想走出孤独,可我们并不害怕和拒绝孤独。我走向你,只是想在你的身边唱几首歌,吟诵几首诗。对,我只是想唱给你听,吟诵给你听。我只想唱我的,至于你愿不 愿意听、能否听得懂,甚至是能不能耐下心来听我唱完,和我都没有多大的关系。”

 

我的心忽地柔软,忽地忧伤,既而忽地静净。

十方内外,谁不孤单?谁又真心在意谁的懂与不懂?一旦真地遇到了自己在意的人,或许也就不须说、不须唱、不须吟诵、不须衡量了吧?

 

我正思量着,他的歌声已悠然而起:

 

天地不苍茫,宇宙非洪荒。

此生不狭短,来世莫思量。

似是而非最无忌,千真万确皆痴妄。

求之不得失我心,我心荒凉万物殇。

 

从他的歌声中,从他那歌词里,我听到了熟知的心情,从他的眼睛里,从他的目光中,我看到了熟知的一切,这让我怅然若失。

 

如果,我们对自己都心怀芥蒂,不敢相拥、不愿相知,这世上哪里还会有什么知者?

如此想着,当他唱罢一曲之后,我就和上一曲。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笑着听我唱,待我唱罢一曲之后,他再和上一曲。

 

直到我必须如约去遇见既定遇见的人时,他慢慢地站起身,拎起背包,将背包背在肩头,风一般地向远方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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