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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143) 洗心革面

【进了屋,母亲就要烧水。我把壶抢过去,到屋外接水。母亲跟在后面,注视着我的每个动作,最后总结道:“六顺真成男子汉了!我这些年来老为你担心,怕你闯祸受伤,原来都是多余的。”我笑着说:“我怎能不长大呢!部队跟学校不同,哪敢调皮捣蛋,闯不出什么祸来的。”母亲放心道:“当初你去参军看来是对的。我那阵子老做噩梦,一会儿你掉到河里了,一会儿你被狗咬了。前两天我还梦见你生了病,伸着手喊我:‘妈妈,我不行了,我要死了!’脸还是你小时候的模样,可怜极了。我醒来后难受了好久,虽然我知道那不会是真的。”

我心里一阵酸楚: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这些年来,我又何曾惦记过她老人家?唯一一次梦见她,是在朝鲜老乡家里。当时我砸石头把手弄破,化脓引起高烧,在生死一线的关头,才梦见母亲。将来我真要离开人世,最后见到的影像,八成还是母亲。

水烧开了,我找杯子沏上茶——这茶应当是招待美国客人剩下的,上等龙井。我让母亲坐床上,她说她腰不好,要坐在椅子上靠着,于是我拉过另一把椅子坐她对面,大哥则倚在被卷上吸烟。窗外阳光和煦,屋里不用生火,也感觉暖洋洋的。江南的春天已经到了,不知千里之外的北大荒又是什么模样?因为母亲在,这陌生的房子顿时有了家的感觉。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第一次醒悟:家就是母亲。

我轻声问母亲:“你在劳改厂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母亲点点头:“还好。刚开始不太习惯,上下班就那么大点的地方,比看守所自由不了多少。每天学政治,搞思想改造,知道一些国家大事,可是你们过的怎么样,我却一点不了解。你大哥偶尔来封信,又写得很短,我翻来倒去看十几遍,想要发现一些看漏掉的事情,可是什么也没有。”

大哥在床上哼了一声:“我敢写什么?每封信都会被检查,比你看得仔细。我多写点话,就会让人觉得是在给你递情报。你在劳改厂觉得没什么事了,我在外面到现在麻烦还没完。家里不知被抄多少遍了,每个墙缝都扒拉过。我的日记、信件、照片、证件通通被抄走,里面有多少事情哇!光交待材料我就写了100万字,都能出本长篇小说了!就现在我还得每周去派出所报到,汇报情况:干了些什么事,有哪些人找过我。公安局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我要是遗漏了一些要点,他们马上就会追问。我真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的,难道一天24小时监视我的行踪?搞得我上街都觉得背后有人钉梢,不想成特务也成特务了!到后来我干脆每天记日记,不论大事小事,一件不拉。每次上派出所,我就带着日记本,逐条汇报。多少年我都想养成每天记日记的好习惯,这回倒真的养成了!”

大哥看看我,叹口气接着说:“唉,我这老大够倒楣的,什么事都问到我头上,好像我解放前没干别的,天天搞反革命活动。你们几个小的远走高飞了,无事一身轻,我呆在杭州这鬼地方,日子有多不好过,你们能知道吗?妈妈能知道吗?我在家里,把你和老二那‘参军光荣’的奖状镶在镜框里,挂在墙上,指望政府能知道我也是革命军属。可是没用!妈妈的法力比你们俩大多了,那两张护身符根本护不住我们一家!”大哥恨恨地说完,深吸一口烟,不言语了。

我对母亲说:“你喝点茶吧,都凉了。”自己也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大哥这些年过得很艰难,简直不是夹着尾巴做人,而是把脑袋四肢全缩进壳里做乌龟。他本来继承了父亲忧郁的性格,现在却又显示出母亲的刻薄基因,当然这份刻薄他只敢用在家人身上,对外人他是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的。

母亲确认大哥不会再发作了,才接着原先的话头说:“在看守所里我的胃搞坏了,伙食很不好,我又整宿睡不着觉,精神紧张,胃酸就多,把胃给烧坏了。到鞋厂半年后,进行体检,发现我得了胃溃疡,并且已经穿孔,马上做手术。大夫说幸亏送来得及时,否则有生命危险。我在医院里躺了好些天,厂里很关心我,天天有人来看望,叫我非常感动。我想我一个地主婆子,犯过那么多罪,人民政府却想方设法挽救我的生命,我难道不该洗心革面,从新做人吗?出院以后,我不再有对抗情绪,而是把鞋厂当成我的家。前年离开鞋厂时,我哭得可伤心了,老姐妹们也都哭了。我真的很想念她们。到这里后,领导待我也不错,重活累活都不让我干。我想我也得为厂里做点啥贡献才好。前一阵子,刚好有个活动,组织去小学进行忆苦思甜教育。教室里一边坐着贫下中农,一边坐着我们这些地主富农。他们讲完旧社会受过多少苦,我们就接着讲当年怎么欺压他们。我讲到逼死余氏那段,小学生们就向我扔铅笔尺子橡皮。不过林书记会后还是夸我讲得好,是个活教材。后来又让我到其他学校讲了好几次,一直到放寒假前才结束。通过这些活动,我认识到自己在旧社会确实害了太多人,现在只能赎罪。一辈子赎不完,下辈子还要接着赎。”

我没想到母亲改造得这样彻底,觉悟简直比我还要高。我在部队接受思想改造多少还有点投机心理,小资产阶级劣根性一直没有彻底根除,否则“反右”时也不会因为想要出风头而被“引蛇出洞”。本来我还担心母亲在劳改厂压力太大会想不开,现在看起来完全是杞人忧天。一定要记得给厂里送块匾!现在做匾的大概都收摊了,要等春节以后了。这事就托大哥办,钱由我来出。

我看了看表,已经12点了,就对母亲说:“咱们出去吃个饭吧,也算过个年。”大哥从床上欣然坐起,显然已经受够了母亲的忏悔录。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身衣服,递给母亲:“这是我在杭州给你买的,你穿上看看合不合身。大哥那儿还有一套毛衣毛裤,都是大嫂织的。过年了,该换新衣了,再说你这身工装穿到饭馆里也太扎眼!”

母亲哆里哆嗦地把毛衣换上。还算合身,看来大嫂对母亲现在的体型有所了解。母亲瞧了瞧颜色,说:“是不是有点艳呀!”我说:“深红色,艳什么?大过年的喜兴点不好吗?老穿你那身蓝,越看岁数越大。”“我岁数是大了,都奔六十了。”母亲今年应该55岁,可看起来却像65岁的人。

大哥又掏出一双皮鞋来:“这也是给你买的,百货店年前甩货,我半价就拿下,质量还不错。你在屋里换衣服,我和六顺到外面抽烟去。”母亲一个劲点头。

大哥带着我到院子里,闷声抽了半支烟,忽然说道:“你觉得她还像咱妈么?”我一时无语,他接着道:“我真感到越来越陌生了。我的思想告诉我,这是我妈妈;我的感觉却告诉我,这是另外一个人。”我摇摇头:“唉,她能捱下来就不错了,你还想让她怎样?”大哥说:“我也知道不该全都怨她,可她把我的生活全给毁了。我自己的历史问题并不严重,早就向组织上交待清楚了。可她这个事情太要命,害得我没法做人。解放前她到处钻营,千方百计巴结官场中人,社会关系搞得极其复杂,真是剪不断,理还乱;自己又没有父亲那份厚道,总是狐假虎威,最后得罪了贫下中农。现在人家在台上,你在台下,找谁说理去?做人做事都要积点德,给自己留条后路。”

我劝道:“你现在怨她又有什么用?她也不知道会落到这步田地。你要是有先见之明,当年也不会参加三青团。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别再扯以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咱俩只在这儿呆一天,让妈高兴点儿行不?”

大哥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唉,我这命太不好了。真对不起你大嫂跟我一场,更对不起我那几个丫头!”】

2012-10-19

林向田 发表评论于
大哥带着我到院子里,闷声抽了半支烟,忽然说道:“你觉得她还像咱妈么?”我一时无语,他接着道:“我真感到越来越陌生了。”
CCP 改造人有多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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