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美国人要我类比中国的隐士传统与美国社会的一些现象时,我告诉他们隐士很像研究生,他们在攻读他们精神觉醒的博士。在中国,很多人在佛教寺庵、道观、儒家书院、大学乃至家里获得他们精神觉醒的“学士”,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欲望、有能力、有精力攻读“博士”。然而,中国社会从那些获得觉醒的“博士”的人受益甚巨。过去如此,现在亦然。
我并未打算为此著书,我仅仅是一名译者。但我居住在台湾时翻译的作品恰恰是中国最伟大的隐士们的诗—《寒山诗》、《石屋山居诗》。我仅仅想知道这种生活方式在中国是否还存在。当台湾有人告诉我中国大陆不但没有人修行,隐士传统也不复存在时,我决定亲自去弄个明白。不久之后,我发现隐士传统不仅存在得很好,而且是中国社会很有活力的部分,我觉得必须把这个情况介绍给西方人。这就是我写作本书的缘由。我想让西方各种宗教的修行者知道,尽管中国大陆曾经历战争、革命,但修行人仍然坚持修持,我希望由此给西方的修行人以鼓励。他们怎会无动于衷?" ---比尔.波特
台北书院开馆,新华社驻台记者专访,曾以「许多人都说,在大陆,中华文脉已断,林老师看法如何」相询,当时则回以:「以中国幅员之大、人口之多、地理之复杂,文脉岂真会断绝?只是由显而隐而已。即便文革,也无法真动得了终南山上的炼气士!」
终南山的炼气士,这听来像是只在神仙小说中出现的事物,可实实在在地就存在于人间:2009年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出版了《空谷幽兰》一书,就将这世人以为是遥远的传说呈现在大家面前。原来,隐士一直存在。
隐,当然可以只因不喜人烟,选择就隐而隐的生活,但说隐士,它直示的就是老庄自然哲思的生命体践,而这体践除了回归自然生活外,就如历史中的道家有直接「修真」的一脉般,隐士中还有着许多的实修炼气之士,他们不只希望精神生命与大化冥合,还更企图「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这里就有着非属抽象观念,另具实然转化意义的生命之学在。
实然转化的生命之学原非只道家,佛门修行本就着力于此,而就中,则以禅与自然生活最为相接,所谓「欲洗尘心净,寻山莫畏深」,寻山必深,正好专心办道,一日得成,才好应化人间。
正如此,只要有隐士,中国文化中的禅道二脉即隐然存在,而以中国之大,又有何种力量能真尽扫此隐!
隐,其实不只在山林,「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人间沉潜,更是真功夫,世间运动尽管有时如狂云横扫,却依然有能隐之辈。
1988年我第一次的大陆之旅,遇到了筝家曹正─他就是将名曲〈渔舟唱晚〉首先录音传世的人,当时大陆从文革走出未久,上年纪的人再如何痛恨过去那段日子,言行间却也很难摆脱时代的烙印,可曹正不同,退休后,家居、言谈一点也看不出曾在共产中国活过的痕迹,他,更像现在大陆所说的民国人物,或更直就是个完全传统的人,而也就是这位老人提醒我:「毛泽东提倡简体字,可他一辈子也没写过哪个简体字。」
毛的书法另得其格,狂放挥洒,简笔极多,但皆为草书。而曹正谈此时,轻描淡写,毫无激愤,是真正自始至终了然于心,外界的一切与他中心的主宰似乎自来无涉,甚至就因这中心主宰,他才能冷然地看清事物的本质。
所以说,即便红尘,依然有隐,而只要有隐,文脉就在,这文脉何只在禅道,也包含「儒」这样世间法的诸家。
因有隐,所谓文化重振,许多时候关键就只在如何「让隐而显」。而也正因知道了这隐的如实存在,我们才更知,人原来可以不就如此汩没在世间洪流中。说世间洪流,当代人恐怕最能感同身受,信息的无远弗届、无处不在,使人几乎都成了从众的动物,一个个原自独一无二的生命,在时潮洪流中却只能被化约成统计学上的一个数字,经济时尚如此,社会观念如此,行为模式如此,价值判断如此,人,真是无所遁逃于天地!
但真无所遁逃吗?关键之一可能在选择从众,人就可以让自己不必有许多生命主体承担,而即便不愿成为逐风之辈的,也总觉众人皆醉,个人便无力独醒,可其实这世间从来就不乏那朗然独在之士,只看你能否换只眼看。
换只眼看,要由一个美国汉学家为中国人白描终南山隐士,正因多数人未具只眼。而换只眼看,这隐士之在,何只在当代,文革时亦然。
总体的文脉传承可以换只眼看,个人的安身处事更可以换只眼看。当代许多的社会论述总太将个体视为社会的依变量,于是,人的主体实践往往不须外缘的压逼自己就先放弃,这样的现象在如今的台湾尤甚,知识分子、社会菁英的一味从众,就扼杀了从社会到个人太多的可能。
终南山虽远,终南隐士虽少,但正如《空谷幽兰》的书名般,香幽遂远,它所维系与昭示的,在文脉之外,还有那人心中可以自主的灵明与空间。(作者为台北书院山长)2015年02月13日 04:10中国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