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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的雪山连绵不绝,与天车并行着向西延展。阳光滋滋地冒着热气,将奶油般的光泽涂抹在金属铁轨上,高架铁轨两侧是成排成排的桦树,树干挺得笔直,仿佛是一只只画笔要将天空的宝石蓝抹得更加透亮。三角形的叶子们欢畅地摇晃着,翻滚着,随着夏风的节奏拍起小手,车厢里回荡着车轮摩擦铁轨的撞击声,在颠簸的旅途中,沉默的人们将目光投向窗外,这个时段不是上班下班的高峰期,每一节车厢都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乘客,或者带着耳机听音乐,或者独自想着心事,风用力拍打着窗户和车门,没有人说话,空气慵懒,语言反而成为了一种多余。
厦天左右无事,在天车上跟艾媛媛拨了个电话,他在加拿大除了汪濡也没有什么朋友,虽然汪濡说不需要他工作赚钱,但是厦天总还是觉得天天在家傻坐着不是个事儿。平时他除了看报纸上网了解当地社会,也喜欢找艾媛媛聊聊天,每次厦天都请艾媛媛留心一下有什么事是他可以做的,艾媛媛也答应帮忙想想。接通电话,艾媛媛说自己刚刚通过了选美比赛的海选,现在天天正忙着参加复赛的培训和健身。
厦天笑道:“姐,你已经够美了,就别认真训练了,好歹给别的参赛选手一条生路吧。”
“那不行,一定要杀的她们片甲不留!”艾媛媛对厦天的恭维很受用,便说:“对了,厦天,你哪天来格兰湖岛看看,这里有好多人摆小摊儿,你要实在无聊,可以来试试。”
“啊~~小摊儿,那还是算了吧,我怕天天风吹日晒的把皮肤给弄坏了...”
“我呸!就你这样一怕吃苦二怕受罪的还想赚钱?以后别缠着我问东问西的,姐们没空!”艾媛媛佯怒道。
“我错了,姐!你可不能不管我啊.....”厦天哀鸣着:“摆摊真的不适合我,又要进货又要运货还要跟客人说话,我英语不好,我,我怎么摆摊儿啊?每天大包小包的出出进进,汪濡肯定该烦我了! 姐,你帮人帮到底,帮我想想啊,还有什么事儿可以让我试试,我是认真的!”
“其实,格兰湖岛上也有很多很多艺术表演,画画,弹琴,杂技之类的,还有做手工艺品,或者是设计个性化的手链,首饰什么的,你会什么才艺吗?”
“我学过一点儿小提琴....不过小时候怕吃苦,没有好好练,水平比较一般般。”
“街头表演,水平要求也不高,脸皮厚一点就行了....好了,咱们先这么说着,那天你来格兰湖岛逛逛就知道了。我正忙着呢,先不跟你多说了啊!”
厦天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跟艾媛媛再三道谢,收了线。
回到家的时候,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4点,汪濡今天去学校了,这会儿也差不多该回来。刚才厦天给汪濡买了一顶帽子,上次酒吧里打架,汪濡的头发被被剃光了一块,缝针的地方很难看,出门都带毛线帽子。厦天心思细,特意给他买了顶红色的棒球帽,汪濡长的帅,带上一定很潮吧!
出了电梯,厦天一边掏出钥匙,一边往家里走去,一路上钥匙磕磕碰碰发出欢快的叮当声。他在家门口停下来,将钥匙插入钥匙孔,还没有来得及转动钥匙,门忽然从里面被打开了。
一个衣着讲究的中年女人凶神恶煞地站在门后,当她看清楚门外站着的厦天,本来就颇不高兴的脸一下子铁青地发黑。她瞪着三角眼气鼓鼓地将厦天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的反复打量。
厦天也惊呆了,他觉得双腿发软,好像抵抗不住女人的逼视一般。
恰好这时,汪濡从电梯里出来,远远看见厦天的背影,高兴地叫了一声:小天!
厦天面色惨白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想用眼神警告汪濡什么,汪濡不解地从后面跑上来,当他看见门里的女人,也一下愣住了。
女人一声冷笑:“汪濡,这是怎么回事?”
汪濡看看厦天,又看看女人,有点儿不知所措,嘴巴一连张了好几下,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而干涩地问:“妈,你怎么来了?”
“你逃学,旷课,打架,还跟这个不男不女,不人不鬼的东西在一起,你以为你在加拿大天高皇帝远,真的没有人管得了吗?”汪濡妈妈等不及让他们进门,就压抑不住怒火暴吼起来。
可能是汪濡妈妈的声音太大了,隔壁的邻居开门往这边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又将门轻轻地合上。
汪濡的妈妈年近50却保养的很好,偏中性的套装式样考究但绝不花哨,多年的女强人生涯写在脸上,不怒自威,她是个很有克制力的人,即便需要经常外出应酬,也能不喝酒,不吃肉,不熬夜,不晚起,加上经常去美容院做护理,和已经如同风烛残年般的厦天妈妈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多年的商场争夺早已在她脸上留下刀削斧砍般的强硬,更不用说她现在如此暴怒的情况下,完全说得上是面目狰狞,跟厦天妈妈的温暖可亲比起来亦是天差地别。
厦天心虚地退了两步,缩在汪濡身后,象只在暴风雨来临前寻找庇护的小松鼠。
汪濡硬着头皮,说:“妈,有话进去说,别让邻居看了笑话。”
汪濡妈妈鼻子里嗤出了一声,面部肌肉抽搐了两下,眼光中跳跃着嘲讽:“你也知道怕人笑话?哼!真了不起。”她一摔手,大步率先往屋里去了。看背影不过是个身材瘦削的中年女人,但是厦天却感到她比地狱使者还可怕,从脚到头发没有一处不透出腾腾的杀意。
厦天偷偷拉了拉汪濡的衣服,小声说:“我不进去了吧,我到楼下等着....”
汪濡想了想,正要答应,汪濡妈妈的声音传已经传了过来:“都给我进来,快点!”
厦天脸色煞白,纸人一样低头垂手跟在汪濡后面。出门前收拾得很干净的客厅,现在一片狼藉,地上东一堆西一片的都是衣物,仔细一看都是自己的,包括自己的行李箱也被拉了出来摔在客厅的正中,看来汪濡妈妈已经做好驱逐他的准备了。
汪濡此时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反而冷静下来,妈妈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她是个非常有毅力有决心的女人,永远带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儿。她的每个举动和言语都带着尽职尽责,不惜代价的决心。她不是没有温情,只是觉得温情于事无补,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赚钱,在如此强大理智的母亲面前软弱和求饶是绝对不能解决问题的。
汪濡妈妈喝道:“说吧,你打算如何收场!”
“我不打算收场,我打算接受一切。”汪濡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得勇气,无所畏惧地直视着妈妈:“现在的我是大人了!”
汪濡妈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复杂的目光后闪过些许欣赏,虽然她不满意汪濡的肆意胡为,但这孩子竟然开始有点儿男子汉的气魄了。从男孩到男人,从来就是战火硝烟,看起来击败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对手,实质上是超越一个又一个自我,哪怕是父母又如何,要证明实力唯一的方法就是挑战比自己更强大的对手,跨越那个极限,你才能得到自由。
但是那样的赞许只停留了不到5秒钟,汪濡的妈妈就想起自己不可推卸的人母责任,她必须将自己的孩子从悬崖边拉回来,难道当时决定将他送到国外来念书的选择是错了吗?这孩子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一匹野马!
“你要接受一切,用什么接受?”汪濡妈妈双手抱在胸前,每次谈判进入拉锯战,她都会摆出这个姿势。
“加拿大的法律是允许同性婚姻的,你不应该拆散我们,我和厦天是受到法律保护的,我们没有错。”
“哈,现在翅膀硬了,竟然跟我谈法律了吗?”汪濡妈妈怒极反笑:“你在国外混了两年,吃父母的,喝父母的,好房子住着,好车子开着,现在把父母一脚踢开,大谈什么狗屁法律?你有没有想过你来世间一趟,你的责任和义务是什么?父母辛苦操劳,你不但不体谅,反而动不动几个月也不给家里打电话报个平安,如果不是我打电话打到学校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你知不知道你旷了这么多课,成绩再不过关完全有可能会被学校开除了,到那个时候,你怎么办?也打算最后买个假文凭骗人骗己吗?你想过没有,如果你退学了,你连留在加拿大的合法身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法律?”
“我.....”
汪濡妈妈的怒火岩浆般滚滚喷涌:“看看你上个月花了多少钱?看到信用卡账单把我都吓了一跳!你知道在中国5万块钱可能够一个普通家庭生活大半年了吗?是不是都是因为这个鬼东西?你们这样鬼混在一起,对得起父母的辛苦吗?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想过我们?”
“妈妈,学校的事情是我不对,我以后好好读书,但是厦天的事我没有错,如果你们不接受,我就跟小天一起走!”
“你是在威胁我吗?你以为这一招管用吗?”按照汪濡妈妈的逻辑,一切都是手段,一切都是演戏。汪濡的威胁也是一样,只是孩童渴望获得不该得到的东西时无理哭闹,既然是无理的取闹就绝对不能妥协纵容!
“妈妈不会让你自甘堕落的!”她根本看都没有看汪濡一眼,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对汪濡说:“我有自信。”儿子的使命是光宗耀祖,是继承家业,至于那些荒诞可笑的情爱就和任性一起都收起来吧,那些不重要!一个人成功了什么样的女人不会扑上来?20岁的爱情又算得上什么呢?到那个时候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算你喜欢男人也是你的私生活,旁人也不敢多说什么。但前提是你要在这个世界上先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什么能力都没有,什么本事都没有,还谈什么权利?生活就是这么现实!
这一刻,他们不是孩子和母亲,他们之间只有一米之遥,但那是穿越上万光年也无法相遇的距离。一块灰缟的山石,一条生机勃勃的小溪,谁都成为不了对方,谁都说服不了对方。挡住去路的巨石对溪水投来冷峻的一瞥,按我说的去做,走我让你走的路!
汪濡对厦天说:“你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搬出去!” 要获得父母的尊重自己首先不要把自己当作小孩,在这场战役中,汪濡觉得必须让妈妈正视自己的存在。
“汪濡,你要想清楚,你真的准备为这个人赌上你的人生吗?”
汪濡没有说话,去房间拿出箱子,往里面装东西。厦天也不敢说话,蹲下来,快速地将丢得到处都是的衣服往自己的行李箱里塞。
“钱包,手机,卡 都交出来!”汪濡妈妈的字典上没有妥协两个字。她看着汪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暗自摇头:汪濡从小到大日子过得太顺畅了,他不知道人生的艰辛,也好,利用这个机会打磨一下他的傲气,让他有机会认清自己。人生就是承担,如果你想好了,就去承担吧,不过先放下父母给你的钱包!
汪濡默默地掏空了口袋,说:“我知道家族生意对你们很重要,但是家族生意不能成为我的人生啊,妈妈,我想走自己的路试试看。”
汪濡妈妈没有说话,没有阻拦,心想,孩子长大了,他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现在如果硬拦着汪濡肯定会反抗的更加激烈。汪濡妈妈让到一边,决定让汪濡试一试靠自己的力量到底能走多远,对她来说这何尝不是一场对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