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册岁月第一部16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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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妮儿送婆婆到村公所开训话会,顶头碰上了于大牛。于大牛一见苦妮儿,就来了精神,本来板着的,铁青的脸,立时笑眯眯的,两只牛蛋眼眼珠子像玻璃球儿一样滴溜溜转。他走到苦妮儿跟前,嘻皮笑脸地说:“嫂子,你怎么也来了?是想我了?”苦妮儿沉下脸来,说:“于大主任,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如今是村里的干部,不能跟原先一样,流里流气的了。”于大牛被噎得没法儿答话,程兆兰又在跟前,只蔫不搭地裂嘴苦笑笑。这晚上的训话会,于大牛像是被苦妮儿勾了魂儿似的,讲话也不带劲,浮皮了草地说了没几句,就宣布散了会。

于大牛想苦妮儿,想办苦妮儿的“好事儿”,已经有些年头儿了。从周继业当兵走了,他就打苦妮儿的主意。但苦妮儿见了他总是板着脸,比冰还硬,比霜还冷,他连一句软乎话儿也没得着过。他除了赶闲集,去“看大妮儿”,就是偎乎翠花,但翠花儿又不待理他。有时候,翠花那里没“客”,他在一旁瞅乎着,猛不丁地钻进去,拾个“漏摸儿”,还得许下要“摸”两只鸡来,孝敬“姑奶奶”。土改翻身了,他娶了老婆,孙大妮儿虽然不如苦妮儿俊,也不像翠花那样“骚”,但到底是黄花闺女,毕竟“新鲜”,刚结婚头几个月,他还真收了心,跟孙大妮儿好个“粘糊”,但新鲜劲儿过去,老毛病又犯了,还是忘不了翠花,更忘不了苦妮儿。作为一个浮浪汉子,他天生就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那种人。土改以前,他从心里眼热江保长那种人。想,人家同样是个男人,这辈子真没白活,娶好几个老婆不算,看上别的女人,想弄没有弄不成的。他灰心地想,咱这辈子是甭想了。没想到天上掉下来个“土改”运动,让从来没人看得起的于大牛成了跟江保长差不多的“人上人”,他有时飘飘然起来,就想,于大牛在榆树村也算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跺跺脚满庄乱颤的人物了,江保长能办的,咱也能办到了。新社会不兴找俩仨的老婆,有个把两个“相好”的,也算不上大毛病。虽说新社会了,共产党对干部要求严,不让胡来。但他想,那还不就是面上的事儿,其实,是猫都馋腥,是男人都热女人,特别是长得漂亮的女人,就看你有没有条件和本事了。这方面,新旧社会都是一回事儿,共产党的干部还不也是一样的人。为什么那么多的人离了婚,把家里的黄脸婆一脚蹬到旁边子去?还不是为了在外头找个年轻的?又漂亮,又干净,说话又好听,细皮嫩肉的,滑溜溜的,被窝子里搂到怀里,保准是另一个味儿。于大牛有时会胡思乱想,他后悔自己解放前东一天西一天地胡混混,没有出去当八路,要出去了,说不定也能闹个一官半职,也在外头找上个媳妇儿。不过他又想,出去干革命,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跟本庄宋强似的,连小命儿都搭上了,那就什么都完了,别说外头的媳妇儿,就连孙大妮儿这样儿的也捞不着了。还是在家里保险。现在也不赖,在村里当干部了,村里干部也是干部,窝窝头也是干粮。他于大牛“革命成功”了,土地有了,宽房大屋住上了,地主小姐的大棕床也睡上了,老婆—虽然不乍的—也娶到炕头上了,老“相好”翠花那门儿也好进了,借着镇反的机会,还把崔傻子的老婆桂珍“拾掇”了,但还是不行,最让他胡寻思的还是苦妮儿。可这个小媳妇子还是真难弄,油盐不进,咬口不开。她自己“苦”,也让于大牛想得“苦”,真不亏她“苦妮儿”的名儿。他也没断了偎乎,上赶着,但她一点缝儿也不开,连句囫图话也不给说,更别想看见她个笑脸儿!长短不上道儿。老头子还在当中挡查,咬牙切齿地吓唬人:“知道你不是东西,跟你说下,你敢对苦妮儿使坏,不用人民政府怎么着,我先收拾你!”他当然不怯乎老头子,头些年他都管不了,现在儿子成了村里像样儿的干部了,他更没咒儿念了。于大牛想,周继业已经不知道死哪里了,苦妮儿也没盼头了,该死心了。她舍不得她婆婆,扔不下她两个儿子,不会改嫁,那年轻轻的,找个干部“相好”,有个靠山,有什么不好?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儿?于大牛费尽心思,让那个国民党副连长写了周继业阵亡的证明材料,这下子周家就是反革命家属了。为这事,他跟顾青山争得脸红脖子粗,两人找廖区长评理,廖区长支持了他,说,这家人虽然土改划的是贫农成份,可是程兆兰本人是地主小姐,周庄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又是国民党兵的老娘,让她参加训话会,接受改造,也未尝不可。廖区长还表扬于大牛阶级斗争观念强,说农村干部容易犯的毛病,就是跟改造对象划不情界线,打不开情面,从祖辈住一个村,庄里庄乡,会上讲起来是阶级斗争,开完会还是“大叔二老爷婶子大娘”地称呼着。于大牛同志就不至于如此。顾青山心里不服,但也只能服从,从方庄回来,没多少日子,就把程兆兰管制了。榆树村真缺少个小脚老太太扫大街?她那点儿小脚,风大了,能刮歪了,能扫什么街?扫个屁!就是把她欺住。于大牛想的就是把这心高主意大的老太太欺住,于大牛觉得凭程兆兰那身份,按倒她不过是几句话的事,也就是往手掌心里吐口唾沫的事。能把程兆兰治住了,把她的嘴堵住了,他再找苦妮儿,她就得装瞎子,装聋子,装哑巴。那苦妮儿孤掌难鸣,就好收拾了。于大牛不是没办法儿的人,对付女人,他不是外行。现在,程兆兰按日子按点,规规矩矩来开训话会了,他看见苦妮儿,不由自主地就想跟她套近乎,没想到,苦妮儿这个小娘们儿还是不给一点面子。于大牛转念又想,人家男人刚发过丧去,你让人家就往你怀里拱?门儿都没有。再过去两、三个月,瞅个机会,趁着跟前没旁人,好生跟她说,求她,她也是肉身凡胎,到这时候了,一个年轻力壮的村干部要跟她好,她还有亏吃?她不一定不动心。有人说女人有“过街之心”,是说一个女人在街这边跟她男人在一起,看见街那边有个人比她男人好,她的心就活了。这个苦妮儿就算不是那种女人,难道说她连“过山之心”都没有?他男人就算是座山,这座山倒了,她的心也会活泛起来。真不行就跟她来硬的,生米做成熟饭,她怕丢脸面,不敢告状,有头一回,就不愁第二回,一来二去,她也就顺水推舟,半推半就了。那桂珍不就是这样弄的吗?于大牛开完训话会往家走,一路上想着苦妮儿那勾魂儿的小样儿,心里拿定了主意,“对,就这样办。”

    于大牛耐着性子“忍”着,“忍”了两、三个月,说话到了阴历八月,这天过晌午,苦妮儿背着草筐往南坡去割草。这个季节,庄稼定年成了,地不用耪了,地瓜秧儿不能翻了,还不到收割的时候,坡里人很少,于大牛觉得是个好机会儿,就悄悄地隔老远跟在苦妮儿后头去了南坡。苦妮儿闷着头在地头上、沟崖边儿割草,他就蹲在不远处小树林儿里等着。太阳挨着西边山脊了,坡里割草的小孩儿们都回家了,坡里老远都没什么人了。眼睛能看到的这大片坡野,就只有苦妮儿在忙着往筐里装草。于大牛走出小树林,走到苦妮儿装草的路上,装成从那里路过,正巧遇见的样子,说:“苦妮儿嫂子,是你割草啊。真勤力啊。大热的天,男爷们儿也都在家里歇凉哩,你倒跑坡里割了那么些草。忒能干了。草多,筐难装,我来帮你。”苦妮儿被他吓了一跳,脊梁骨发紧,头皮麻沙沙的,心想,这家伙要发坏,可就糟了,头也不抬,仍旧装自己的草,没好气地说:“你走你自己的路吧,我自己满行,不用人帮忙。”于大牛不顾苦妮儿的拒绝,走到苦妮儿跟前,两只牛蛋眼色迷迷地盯着蹲在草筐跟前的苦妮儿挂满汗珠儿的白里透红的脸颊和雪白的脖颈,涎着脸说:“嫂子,怎么见了我就跟‘仇家’似的?别这样,行吗?”苦妮儿仍然不抬头,说:“谁当你是‘仇家’了?你板正的,人五人六的,有栓柱大爷那一面儿,你就是个兄弟;你没正形儿,贱嘴毛儿长,还怪别人不理你。”于大牛急得着自己的帽垫子头,急咧咧地说:“好嫂子,正好今天这里就咱俩,我就跟你挑明了说。嫂子,你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你不知道我对你的心?反正俺哥也没了,你就算跟我好了,也不算对不起他了,你还等几儿?别拧了,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想你快想疯了。”苦妮儿说:“你净胡说八道。你家里现有老婆孩子,想人家别的女人,你算什么人?你算什么共产党的干部?你快点儿走,我装好筐回家。天快黑了,我害怕。”于大牛说:“天黑了,不用怕,我给你做伴儿。”苦妮儿说:“我用不起你,你快走你的。”于大牛上去抓住苦妮儿的手,“扑通”跪到地下,说:“好嫂子,好姐姐,你就别拿劲了,别狠心了。你要是答应了我,我先想法儿不管制你婆婆了,往后你们家有什么困难,就找我。你们总得找个靠膀儿吧?”苦妮儿抬起头,瞪圆了眼,说:“于大牛,我跟你说,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你管制俺娘,就安的坑人的心。俺娘们儿怎么得罪你了?你生方设法儿地害俺干什么?你这狼心狗肺的玩意儿,枉披张人皮。你想占我便宜,你算瞎眼了。你等着,我上区里告你去!你松开手,快滚,你再不松手,我喊了。”于大牛不松手,说:“你别吓唬我。我刚才就看好了,这近处没别的人。”说完,伸手抱起苦妮儿,拼命把她按在地上,自己趴下,整个身子死死地压在苦妮儿身上,苦妮儿本来就身子单瘦,又被他吓得浑身酥软,早没了力气,哪里抵抗得了公牛一样壮,恶狼一样狠的于大牛?但还是破死命挣扎,两只手拼命推搡,两条腿胡乱踢蹬,但于大牛死缠狠压,过一会儿,他觉出苦妮儿没多大劲儿了,就抽出一只手褪下自己的裤子,又把苦妮儿的腰带拽开,把她的裤子往下褪褪,两只胳膊像铁钳一般搂紧了苦妮儿,下边他那坏东西就直奔苦妮儿的阴处,眼看就要得手,苦妮儿疯了一样,照于大牛膀子上狠命咬了一口,顿时觉得自己嘴里有恶心人的血腥味儿,猛地一下剧痛让于大牛不由得松开了胳膊,下边儿那里也热咕嘟地一下出了那东西,苦妮儿趁他慌乱,两手把他推开,提起自己的裤子,一边说:“你个该杀千刀的货,南边来人了,还不快跑?”于大牛慌忙爬起来,朝南边路上看,苦妮儿趁机背上草筐,手里拿着镰刀,撒腿朝北跑去,一边回头喊:“于大牛,你敢撵我,我用镰刀砍死你!”于大牛见苦妮儿跑了,心里十分懊丧,嘟囔道:“不用你跑,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拍打了浑身的尘土和乱草,摸一下被苦妮儿咬的肩膀,像败下阵来的公狗,低头耷拉脑地往庄里走去,心里十分地窝囊,到了嘴边儿的肉,没吃上,还让她咬了那么一口,他心里还有点儿打鼓,刚才下头儿不争气,把那东西弄到她那里了,她会不会真上区里去告状?那就糟了,但转念又想,不会的,她婆婆是顾脸面的人,她自己也怕丢人,即使真吃了亏,也不一定告状,何况她也没真吃亏,更不会告状了。哼,只要她不告状,以后还有机会儿。还是功夫不到,他不信有撂不倒的女人,堂堂榆树村的主要领导撂不倒一个反革命的老婆?早晚跑不了她。

苦妮儿背了草筐,慌不择路,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地往家走。走出去一两百步,回头望望,见于大牛没有追来,两条腿就没一点儿劲儿了,每迈一步,都十分吃力,她慢吞吞地往前挪动着,觉着裤腰那里湿漉漉的,粘糊糊的,……刚才还当是出汗出的,可是她闻到了那种只有那个才有的怪味儿,心想,这个坏蛋把那种东西弄到我裤子上了,身子上也沾上了,她觉得脏死了,窝囊死了,丑死了,……这可怎么办啊?……她恨不得立马脱下裤子,把它烧了,扔了,可是不行,她只穿了一条裤子,只好强忍着,先回家。

天黑了,村屋,树木,庄稼地,坡里的小树林都笼罩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之中。庄儿里各家各户飘散着的炊烟跟傍晚的轻雾汇合到一起,在村庄、田野上空游动,满是尘土的路上,背着小山儿一样草筐的女人和没上学的孩子急匆匆地走着,跟在三头、五头的牛或成群的羊后头,哟喝,甩鞭子的放牛、放羊的孩子慢吞吞地挪动着,牛张大了嘴吼出高亢、苍凉、拖腔,余音缭绕的号叫,小羊儿从鼻孔里挤出尖细、凄惨、可怜巴巴的嘶声,三只、五只的黑老鸹、花喜鹊,大群的,蹦豆子一样的家雀儿在树间飞来跳去,叽叽喳喳,像在交换白天的见闻。程兆兰牵着石头的小手儿在大门外站着,周恒顺在远处大路口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往南看,喊了一声:“奶奶,天黑透了,俺娘怎么还不回来?我去迎迎她吧?”奶奶说:“南边儿不远就是个三叉路口儿,你知道她从那条路上来?再等一会儿,还不回来,去找你刘叔、刘婶儿,分路去迎她。”奶奶话音刚落,周恒顺就喊:“奶奶,俺娘从南边儿过来了。”说着就往南跑去,见到娘,忙从娘身上接过草筐背到自己身上,问:“娘,你怎么回来这么晚?草筐也没摁结实?”苦妮儿抓紧儿子的一只手,像是不抓住,儿子就会跑掉似的,一边喘着粗气,说:“别问了,快回家。”苦妮儿拉着儿子来到家门口儿,程兆兰见她头发散乱,大襟褂子也三扯两裂的,扣儿没系好,问:“怎么了?出啥事了?”苦妮儿对着婆婆的耳朵嘁喳说:“于大牛发坏,待会儿再说。”一家人进了院子,端阳放下草筐,把草掏出来晾开,奶奶说:“端阳,你娘歇歇,洗洗,咱再吃饭。你先领着石头儿找小杏儿去玩一会儿,待盼子回来吃饭。”周恒顺领着石头儿跑出去了,程兆兰拿来一块湿毛巾,递给苦妮儿,说:“擦把脸,喝口水,喘口气儿再说。”苦妮儿擦了擦脸,娘两个到了里间屋,苦妮儿趴到婆婆肩上,就哭了起来,程兆兰扶起她来,用毛巾替她擦擦泪,说:“别哭了。到底怎么了?吃他亏了吗?”苦妮儿摇摇头,说:“没有,差一点儿。”就把黑天前在南坡里和于大牛相遇的事给娘说了,临了,苦妮儿说:“这个坏种把他那种脏东西弄到我裤子上了,一会儿我把这条裤子脱下来,放到个旯旮里,到时候儿告他,是证据。”程兆兰一屁股坐到屋当央一个草墩子上,说:“这个坏东西是作的什么恶,怕什么来什么,他瞅的就是这个事儿。他变着法儿整治咱,非得管制我—听人家说,这事顾青山不同意—就是先把咱欺倒,吓趴下了,再找算你。孩子,咱就是不能让他欺倒了,打明儿开始,你下坡跟刘嫂轧着伙儿,惹急了,咱就上区里、县里去告他。把那条裤子给他放着。咱就是个鸡蛋也得碰碰他这块臭石头,反正咱娘们儿两个寡妇,共产党也不能看着他的兵欺负死咱。”苦妮儿说:“娘,你老人家也别气着,真不行,我死给他看,也不能让他得逞。”

   过了个把月,于大牛仍不死心,有一天正晌午,苦妮儿在东坡打高梁叶,于大牛竟钻进高梁地里,去找苦妮儿,没说几句就动手动脚,苦妮儿掏出备好的针锥子照他腚上攮了一下,疼得他“嗷嗷”叫,苦妮儿趁机跑了。这天晚上,程兆兰一夜没合眼,他想起上次苦妮儿说的话,“真不行,我死给他看。”又想起这些日子跟兆运说这事,兆运说,实在不行,只好让苦妮儿另找个“主儿”走了,不能让这个坏货给祸害了,更不能把命搭上。程兆兰想,苦妮儿才三十出头,一辈子还早着哩,就这样守着,确实也太苦了。新社会了,改嫁也不是孬事,继业也不会怪罪。她知道苦妮儿的心性,外表瘦弱,内里刚烈,真被那坏货作践了,她一准不能活。真到了那一天,两个孩子可就没有娘了。为了躲开于大牛这个恶棍,不如让苦妮儿走了。不论走到哪庄儿里,端阳、石头儿还有个娘啊。她想起前年冬天,苦妮儿踩着多厚的雪,去酸枣岭找的那个叫郭有江的复员军人,苦妮儿回来夸他是个好人。前几个月,给继业发丧,他不怕人家说他“立场”不好,跑来吊祭,那表情,十分可怜苦妮儿和两个孩子。这郭有江到现在还是一个人过,要是让郭有珍跟他说说,他不嫌苦妮儿是个二婚娘们儿,把苦妮儿娶过去,他能成个家,苦妮儿也终生有了依靠,这事儿,郭有江没个不愿意的,只怕苦妮儿不答应。程兆兰拿定主意,慢慢地,试着问问苦妮儿。过了几天,一个晚上,孩子都睡了。程兆兰坐着吸旱烟,苦妮儿给端阳做棉鞋。程兆兰磕磕烟灰,说:“石头儿他娘,这些天我左思右想,老是放不下。咱娘俩儿这块心病不去,真不能过了。女人长得模样儿好些,是个罪。你现在一出门儿,我就吓得心搐搐着。一寻思起来,就出一身冷汗。让你刘嫂跟你轧伙儿,也不能回回都那么巧,也不是个常法儿。气上来,跟他拼命,可咱还有俩孩子。我仔细想过了,人不能跟畜牲治气,好鞋不踩臭屎,惹不起咱躲得起,俗话不俗,咱得信这个理。我寻思着—你姥娘,你舅也是这么个意思,咱真让于大牛逼得走投无路了,实在不行,咱跺跺脚,走得远远的,躲了他。你觉得行不?我还寻思着,酸枣岭那个郭有江真不孬,我让他那个亲戚回娘家时,跟他说说,他八成能愿意。”苦妮儿正扯着麻线的手停住了,抬头望着婆婆,大声说:“娘,你说的什么?你想让我改嫁,连男家都找好了?”程兆兰陪着笑脸,说:“你小点声,别乱醒了孩子,你别恼,我是怕……”苦妮儿截断她的话:“娘,你怕我给你惹不利索?娘,我从为闺女,听书看戏儿,听大人啦呱儿,我就拿定了主意,这辈子,不会让两个男人招我,跟谁就是谁。我跟继业是从小的夫妻,他活着是我男人,死了也还是我男人。日后,到了阴曹地府,还找他去。娘,你就别寻思这事儿,于大牛个坏蛋再招惹我,我就跟他拼命,最大是个死!是不假,我也承认郭有江大哥是好人。他好他的,跟俺没什么干系。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我这一辈子就周继业这个男人!”程兆兰不吱声了,又往烟袋窝儿里装上烟,凑到煤油灯上点着,吸她的闷烟。睡在东里间屋奶奶床上的周恒顺被刚才娘一声“你说的什么?”吵醒了,他没吱声,支楞起耳朵听娘和奶奶说话,一边听一边流泪,眼泪把枕头打湿了一片。娘和奶奶让人欺负得眼看没活路了,可是没有人能帮她们,救她们,周恒顺觉得娘和奶奶太苦了,他又太小,不能保护她们……他用牙咬着被子角儿,免得哭出声来。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娘生气睡觉去了,奶奶又一个人坐了一会子,才来睡觉。

苦妮儿回西里间屋躺下,把石头儿蹬了的单子给他盖好。她睡不着,无声地流眼泪。她做梦都没想到,婆婆竟然劝她改嫁,怕得罪于大牛,怕他再变着法子整治人?怕俺年纪轻守不住?现在时兴寡妇改嫁,可俺生成是继业哥的女人,改不改嫁,跟新、旧社会没关系。她看看窗外天上圆圆的月亮,想到西南坡里,继业那座新坟己经长满了新草,那近处没有别的坟,月光下面,继业的坟孤零零地卧在宽阔的坡野里,……他活着就心事重,不喜欢多说话,现在,他该有多么孤单……她彷佛看见周继业还是走以前的模样,正站在窗外,愁容满面地看着她,……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又给石头儿盖盖单被,又想,老婆婆让人给吓糊涂了。你叫俺走了,舍下两个没娘的孩子怎么办?俺又怎么对得住继业?……可是,娘担心的也不是没道理。不走,于大牛像只饿狼就在你身边瞅乎,说不定哪一天落到他的狼爪里,真那样,就什么都完了,生不如死,苦妮儿觉得走投无路了,这时候脑子里出现的一个“死”字,竟然像黑屋子里闪过一丝亮光。对,活着担惊受怕,受那天下午那样的污辱,甚至还会被他糟蹋,倒不如干脆死了算了,人死了,于大牛就没想头了,也许就不再治作俺婆婆了,自来人们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苦妮儿在这里一天,一家人就一天不素静。反正婆婆都能豁出去了,不怕她孙子没有娘了,我就死了拉倒儿吧。她听到远处传来的狗叫声,不大会儿,鸡也该叫了。她又想起庄西南坡里丈夫的新坟,新坟上长疯了的青草,丈夫愁容满面的样子,对她充满了眷恋,他在那边,一定很孤单,他想她了,她也想他,这一刻,她比什么时候都想他,把一肚子的苦水都吐给他看,把什么冤屈全说给他听。……她想,莫非她上一辈子造过什么孽,这辈子就该受这么大的苦,还连累得继业哥去受那样的颠险,早早地把命丢了。爹娘给我起个“苦妮儿”的名儿,说起个贱名儿,长命,岂不知,这个名儿正是冲着我的命来的。什么“长命”?是“苦命”,苦得没法儿再苦的命!苦到这个地步了,还要那个“长命”干什么?越长越苦!……她一边想,一边不住地擦着满脸的泪水,从小儿到现在,特别是继业哥走了这些年,更别说知道了他的死信,给他发丧,几次三番受调戏、欺负这些日子,她流了多少眼泪,攒到一堆儿,有几大缸了,快成河了。戏里说林黛玉来到人间,是向贾宝玉还泪的,还完了泪,那林黛玉就回去当她的仙人去了,到了他们两个也没到成堆儿,咱是凡人,也许我也是来给继业哥还泪的,还得够多的了,还够了,该走了。孬好俺俩在一起同床共枕好几年,还有了两个孩子,比人家林黛玉、贾宝玉强多了。走了吧,找俺的继业哥去吧,继业哥,你孤单了好几年了,我找你去。别不让我去,有一天,我让那个坏蛋祸害了,到那时也是个死,可是连个清白身子也落不下,还不如这就死了呢。她看看身边沉沉睡着的儿子石头儿,心想,端阳成小大人了,石头儿也五、六岁了,不用吃娘的奶了,没了娘,还有奶奶,有哥哥,奶奶有当庄儿还有外头的亲戚邻人帮助着,也能把孩子拉扒大,不管他们了,想管也管不了了,于大牛那个坏蛋不叫你管了,娘也没办法儿了。……苦妮儿越想越觉得只有这一条路儿了,剩下的路都不能走,不该走,也不愿走,……她又给石头儿盖盖单被,直起身子,心里说:“娘,对不住了,端阳,石头儿,娘对不住你们了,我没法儿了,只好舍下您娘仨儿,自己走了……”窗前的石榴树影儿映在窗户纸上,她好像看见继业哥在窗外向她招手,对,走了,跟他去了。她亲亲石头的小脸蛋儿,听听婆婆那边儿,只有婆婆的呼噜声和端阳翻身儿的声音,她摸索着穿好衣裳,摸索着穿好袜子,穿上鞋,从床前桌子上,摸起木梳,习惯地拢拢头发,悄悄地,尽量不弄出响声儿,轻轻地开开屋门,只见院儿里清亮亮的一地月光,她从东屋墙上拿下井绳,慢悠悠地开了大门,出门儿直奔大榆树走去。

程兆兰大半宿睡不着,后半夜了,乏急了,才迷困着。突然,她朦胧胧地听见大门“支悠”响了一声,她打了个“激凌”,想,半黑拉夜的,苦妮儿开大门干什么去?莫非她……?坏了,要出大事了,她急急忙忙披上褂子,蹬上裤子,光着小脚儿,迭不地穿袜子,穿上鞋,跑到西里间,到床前一看,就石头儿一个人睡得跟泥娃娃似的,程兆兰立时出了一身冷汗,她急急忙忙出了屋门,月光里,见东屋墙上挂着的井绳不见了,知道大事不好,慌慌张张拉开虚掩着的大门,跌跌撞撞地往大榆树跑去,快到大榆树了,就看见树影儿里,一个人站在树下仰着脸在摆弄一根挂在树杈上的绳子,又伸长了脖子,往那绳子上够把,程兆兰疯了一样往树跟前跑,被地上一块石头一绊,“扑通”倒了,程兆兰哭着喊:“苦妮儿,你别慌走,等着娘,你死了,娘也不能活了,咱娘俩儿一个绳套儿,一路儿走。咱一堆死给他们看……”苦妮儿来到大榆树下,找了一个干树墩儿踩着,把井绳钩儿挂在一个树杈上,又用劲在井绳上高高地系了个绳套儿,正踩在树墩上,翘着脚尖儿,伸出两手抓住绳套儿,伸长了脖子往绳套里钻,打算把脖子吊上,立即把脚下的树墩儿踢开,一眨眼的功夫,就飘飘摇摇奔黄泉路去了,正当她就要把脖子伸进绳套儿的那一刻,娘的哭喊声惊得她两手松开了绳套儿,脚没踩稳,一下从树墩子上跌了下来,重重地摔到地上,她顾不得身上疼痛,慌忙爬起来,跑到婆婆跟前,扑了过去,哭着问:“娘,你摔着了吗?”娘揽过苦妮儿,哭着说:“你都不要娘了,还管娘摔着没摔着做什么?我的孩子,你是让粘粘胶糊着心了啊。”苦妮儿说:“娘,你不该来撵我,……我……我是真觉得让人家欺负得没活路了。……”程兆兰说:“孩子,娘对不住你,娘一句话,逼得你走上这样的路儿。”苦妮儿说:“娘,不是那个事儿,一点儿也不怨娘,我知道,娘是疼我,怜惜我,怕我吃了大亏,宁肯自己吃苦,让我脱了身。是我自己怎么想也想不开,这才……”

      东邻居刘家杏儿她娘睡梦中听见周家大门响和脚步声,心想,天这么早,苦妮儿起来干什么去呢?过一小霎儿,周家大门又“哐当”一声响,又一阵分明是小脚儿女人细粹、急急慌慌的脚步声—是周家老嫲嫲,她忙把丈夫蹬醒,说:“快起来,端阳家有事儿。”两口子急忙起来,出门听见大榆树下的哭声,赶紧跑过去,一看果真是周家婆媳俩,又看到大榆树一个树杈儿上挂着的井绳套儿,就什么都明白了。杏儿娘忙过去拽起苦妮儿,杏儿大大搀起老太太。老太太说:“把你夫妻俩也惊动起来了。这事儿全怨我。”杏儿大大说:“大娘,不管怨谁,嫂子不应该,糊涂。为回人不容易,除死无大罪,咱犯了什么罪过了,为么自己把自己性命葬送了?”杏儿娘说:“嫂子,素日里,看你是个明白人,弄了半天,你不光糊涂,还傻了呢。就这样,把老的,小的一扔,走了算完?”苦妮儿说:“兄弟,妹子,你们不知道,我是真没法儿了。”杏儿娘说:“嫂子,再没办法儿也不能走这一步。大娘晚来一步,就完了。你以为你死了就素静了?人真没了,那点子坏东西还不知怎么嚼舌根子,胡编排什么呢。嫂子,打这往后记住了,什么路都能走,就这条路儿不能走。”

    苦妮儿回到家,蒙着头睡了一天一夜。程兆兰对孩子们说:“你娘累了,别乱她,让她好好歇歇。”苦妮儿思前想后,自己也后悔了,娘晚到一步,自己这条命就没了。这样死了,也太冤了。有这一回,说什么也不死了,得活着,打起精神好好活,除了孝敬老的,给老的养老送终,拉扒小的,让小的长大成人,还得瞪大眼看自己的仇人,看于大牛这样的人作到个什么样,最后落个什么下场。她想,听说书唱戏儿,总是善恶有报,就算他现在得势,他一手捂过天来,没王法了,难道就没天理了?他就这样胡作非为,总有一天会倒台,会完蛋,人报不了天报。苦妮儿得活下去,盼着这一天。苦妮儿精神好些了,起来了,娘跟她说:“我前晚上提叨的那件事儿,不过是顺嘴一说,你不用当个事儿。权当娘没说。”苦妮儿点点头,但没作声。婆婆看出苦妮儿经过这番生死波折,心思有点活泛,就找人去周庄把自己大嫂、苦妮儿的干娘接了来,程兆兰把她娘俩儿遭的这些事儿前前后后说给她听了,大嫂对程兆兰说:“兆兰,你的想法儿很是。人不能跟狗治气,苦妮儿年轻轻的,走一步,躲开了祸灾,还能再成全家子人家,有什么不好?不行就把小的带过去。你放心,我说她,准能行。”周家大太太把苦妮儿叫到僻静处,说:“孩子,你让黄面糕糊住心了?是疯了还是傻了?你大大你娘生你,干娘拉扒你,容易吗?怎么活支拉一条命这么不值么儿说丢就丢了?就算不管这些,怎么就扔下个人两个孩子走自己的?你真走了那一步,还不把你婆婆和我疼死算完?你那死去的爹娘还有你干爹也得骂不轻你。你娘想让你走主儿,她是心疼你,是被逼无奈,你想想,要真让你们村那个于什么人给作践了,就算咱告他,把他罚了劳改,咱自己也把亏吃了,名声也坏了:饼翻过来就糊了。倒不如咱躲了他。我看你娘说的那酸枣岭的郭有江就合适,他上无老下无小一个单杆子人,你过去就当家主事,他凭着复员军人,又是党员,你跟了他,看谁敢欺负?听你娘说的这个姓郭的处事为人,是个难得的好人,又跟继业是好弟兄,跟了他,有你的福享,你婆婆和我你这俩娘就放心了。这有什么不好的?也不是天南海北,你上了酸枣岭,不一样孝顺你娘?你跟郭有江两个人都得来孝顺她。说到孩子,也不是事儿,我跟你婆婆说,你把石头儿带过去,大点儿了,你那里也有孩子了,石头儿他愿意回来就再回来。端阳你不用挂他,有你娘,有这些亲戚帮着,孩子掉不到地下。孩子,别死心眼儿了,听干娘的话,咱就改嫁给郭有江。旧社会讲‘父母之命’,新社会,父母也不能说一点儿也不中用了。我是你的娘家娘,你听娘的没错儿。”苦妮儿一边听干娘长篇大论地说,一边就想着两回见郭有江那些事儿,这个郭大哥真是个好人,他出来进去一个人,冷锅凉灶的,家也没个家样儿,也怪可怜的。看起来,我在这榆树村是待不下去了,于大牛他不是人,是畜牲。我要是不走,我跟他早晚非闹个鱼死网破不可。干娘说得倒在理。要不就听这两边儿老的的?可是这边儿是这样想,谁知道人家郭大哥心里啥主意,就算他能相中我,带个孩子过去,他高兴吗?苦妮儿心里像一团乱麻,思前想后,不知道怎样跟干娘说,没等苦妮儿接言儿,干娘又说:“好孩子,‘受人劝,吃饱饭’,何况这人还不是旁人,是你娘。别二思了,就这么着,娘替你当家儿了。”周大太太连哄加劝,苦妮儿总算点了头儿。老太太风风火火地坐上小推车儿走了。临走,交待程兆兰立马去找那个郭有珍,让她把咱的意思给郭有江说说,郭有江如果同意,就上咱家来一趟,当面锣,对面鼓,把事儿说开,定下来,找个好日子,咱两个老嫲嫲子一块儿打发咱闺女出门子。说得站在一旁的苦妮儿满脸通红,程兆兰对苦妮儿说:“你娘就是有见识,有成算,孩子,咱就按她说的办吧。”

?   郭有江知道了榆树村周家这边儿的想法儿,喜出望外,第二天上午就来了。比苦妮儿前两次见他时更板正了,新理了发,刮了胡子,印堂宽阔发亮,两只眼睛不大,但有精神,厚墩墩的嘴唇,一身新军装,腰杆儿挺得笔直,三十几岁的人,英气灼灼,程兆兰想,这人用戏文上的话,称得上是“一表人材”,除了腿稍稍有点儿拐—不十分注意看不出来,没啥毛病,一点儿也不比继业差,程兆兰十分高兴,说:“有江来了。苦妮儿上地了,一霎儿就该回来了。”程兆兰倒上茶,让郭有江喝着,苦妮儿从坡里回来了。在院儿里,她就瞧见屋里坐了一个穿军装的中年汉子,心知是郭大哥来了,不由得脸就红了,心“扑腾扑腾”地跳,赶紧在院子里洗了把脸,用手捋捋被风吹乱的头发,走进屋,郭有江站起来,说:“大妹子,……”苦妮儿说:“郭大哥,你来了,你请坐。”脸更红了。程兆兰见状,知道苦妮儿面皮儿薄,不好意思,忙接话问郭有江家里情况,郭有江脸色变暗,声音低沉说:“来鬼子的时候,俺大大下山走亲戚回来,路上遇见鬼子的队伍,让鬼子当成武工队的探子,抓起来给打死了,四六年,我被抓了壮丁,走了没多久,俺娘就死了,家里就撇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妹妹,俺一个叔伯舅,是个滑皮,坑蒙拐骗,把俺妹妹卖给了人贩子,人贩子弄着她走的时候,她一头栽到山崖底下去了。……”说到这里,郭有江嗓音有点发哽,停下来,喝口茶水,程兆兰沉重地叹口气,说:“真够惨的,唉,那是什么年月呀。”苦妮儿听得眼里滚着泪蛋蛋儿,赶紧转脸朝着别处,郭有江看在眼里,想苦妮儿妹子心真软,挺直了身子,说:“婶子,我这个家庭,鬼子来以前,四口人,父母身体好,能下力,有儿有女,虽然不富俗,但年吃年穿,也还过得去。就从来鬼子,没出几年,家破人亡,我当兵回来,家里就我一个人,甭提是啥滋味儿了。好了,过去的事了,不说了,婶子,往后咱光说怎么过好日子的事了。”苦妮儿说:“大哥,你跟俺娘说话,我去做饭。”郭有江忙站起来,说:“妹子,也不是外人,有什么吃什么,不用客气。”苦妮儿一边往外走,心里想,这郭大哥这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不觉脸又红了。郭有江见苦妮儿出了屋,说:“婶子,净顾了说我了,俺继业兄弟这遭了难,你这边一家人也够苦的。”程兆兰说:“她哥,苦就苦,苦也不怕。就是到现在也不得素静,过不下去啊,这不实在没法儿了,好劝歹劝,俺这个好媳妇儿,才强捏着鼻子,答应走这一步。你不知道,俺孩子差一点儿就没命了。”程兆兰说着说着就掉下泪来,忙擦了眼泪,说:“她哥,苦妮儿不愿意走,我也舍不得她,但凡有一线之路,也就不寻思这些事儿了。可是,于大牛个坏东西,他不叫人活呀。”程兆兰把于大牛欺负她们的事儿说给郭有江听,郭有江气得咬牙,说:“婶子,这个姓于的,是农村干部中的败类,不能让他。”程兆兰说:“他成份好,土改时充积极,又入党,又当官儿,是区里廖区长的红人,人家共产觉讲的是‘阶级’,咱家有个国民党兵死到战场上了,谁替咱说话?跟他闹,哪闹得过?我就怕你妹子真吃了他亏,那俺非家破人亡不可。”郭有江说:“太可恨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八路军,解放军,多少人流血牺牲,打下江山,让这种人败坏,踢蹬。”程兆兰说:“咱听庄乡、亲戚啦闲呱儿,别的庄儿里也有这样的人,二郎八蛋,成干部了。老农民谁敢吱声?”郭有江说:“我从部队回来后,也听说一些这种事情。婶子,反正我在酸枣岭也是一个人,不如我向上级申请,搬到榆树村来,一是保护你们,二是跟于家兄弟俩缠缠。”程兆兰说:“她哥,那可使不得。好鞋不踩臭屎。可不能让你来搀和这个。你真来了,一时也斗不过他们。这个村里的正官儿姓顾,人挺正派,可是区里不听他的,事事向着于大牛。邪门儿着哩。你也不用亲自上榆树村来,只要能把俺苦妮儿照顾好了,婶子就再满意没有。有珍跟你说这事了,你觉得这事儿行不?”郭有江说:“婶子,我没说的,我三十大几,小四十的人了,家里也穷,还能想什么?我不光愿意找苦妮儿妹子,孩子我也愿意帮着拉扒,长大了还是你老人家的人。就怕苦妮儿妹妹相不中我。”程兆兰说:“她这头儿,我清楚。她不走主儿便罢,要走,就是你了。”这时周恒顺放学回来了,见屋里坐着个复员军人,很高兴,忙上前问候。程兆兰说:“端阳,你兄弟在大榆树下头跟小杏儿玩儿哩,你领你郭大爷往外头转转,看看咱村的大榆树,做中了饭,就去喊你们。”周恒顺高高兴兴地拉着郭有江的手出大门去了,程兆兰来到饭屋里,一边帮苦妮儿烧锅,一边说:“石头他娘,你看郭有珍跟郭有江一说,他就迭忙地来了,我刚才问他了,他说他不光愿意照顾好你,也愿意帮着拉扒孩子,就怕你相不中他。你到底啥意思?别犹豫了。不是娘撵你走,咱是得躲了于大牛那只狼呀。日久天长,真让他祸害了,真就死在他手里?就算咱告他,把他抓起来,咱吃的亏,也扒不下来了,染缸里倒不出白布来了。好孩子听娘和你干娘的话,咬咬牙,跺跺脚,跟郭有江走了吧。你想想,就是走,也得有合适的人才行,娘和你干娘才放心。郭有江这人就叫人放心。娘不能跟你一辈子,你找了他,有了伴儿,有一天娘不行了,也放心。你到了那边儿,跟他过家子人家,学人家的话,‘两全其美’。再说,也不是上那天边儿,十里二十里的,说来就来了。秋里麦里,你俩都来,我看于大牛还敢欺负人?”苦妮儿说:“娘,我走了,你那么点小脚儿,端阳还小,家里外头的活儿,怎么办?”程兆兰说:“那都不是事。家里的活儿,轻来轻去的,我能干。干不了的,还有地里的活儿,有你舅,你拴柱舅,你路作荣四哥,都会帮忙。娘不过做点饭给人家吃。七、八亩地,孬好种种,就吃不清。卖卖粮食,有俩钱花。济南你三姨家,断不了帮咱。我想过,石头还小,你带上他,跟你作伴儿,石头儿大了,愿意回来就回来,在哪边儿娶媳妇儿都行。让端阳跟着我,我让端阳常去看你。苦妮儿,娘说半天了,你到底得有句话呀。”苦妮儿沉默了一会儿,说:“到这个地步儿了,你们也跟人家郭大哥明说了,他人都来了。咱要再不愿意了,不是诳人家吗?我还能再说别的?只好依着娘和俺干娘了。就是撇下娘受罪了。”程兆兰说:“孩子,只要你能跳出苦海,过上好日子,娘受罪也舒心。”

娘两个忙活着做了四样儿菜:丝瓜炒鸡蛋,小鸡炖粉皮儿,凉调黄瓜豆腐皮儿,用荷香叶挂面糊炸的“荷香鱼”,如外还切了一盘儿咸鸭蛋,饭是葱花儿油饼。吃饭时,郭有江说:“炒那么多菜,太麻烦了。”程兆兰说:“你头一回在俺家吃饭,反正不能让你吃个干把煎饼完事儿,都是现成的,也没什么麻烦。”吃完饭,周恒顺去上学,临走对郭有江说:“大爷,你以后常来,给我讲解放军的战斗故事。”郭有江说:“一定。”苦妮儿上饭屋刷锅洗碗,程兆兰对郭有江说:“苦妮儿松口了。还一个事儿,石头儿还小,得跟他娘过去,你得给我拉扒着。”郭有江说:“这个没问题,我求之不得。长大了,我把他给你老人家送回来。”一会儿,苦妮儿回屋来,挨着娘坐下。程兆兰说:“她哥,石头儿他娘,你两人在这里,咱这个家,继业遭难,是年头儿赶的,石头儿他娘走这一步,是让人逼的,是万般无奈。‘树挪死,人挪活’,咱就得往好处奔。这事,在这边,是个苦事,在她哥那边,是件喜事,对两下里,都是好事。有江,苦妮儿在先是我家媳妇儿,打这往后,她就是我的闺女。”说到这里,程兆兰已经哽咽,苦妮儿也在抽泣。程兆兰用小手绢给苦妮儿擦擦泪,说:“孩子,咱说的是好事,是你俩的喜事,咱不哭。”又回头说:“有江,我把闺女托付给你,你可得好生待她,要欺负她,我可不依。”郭有江说:“婶子,你放心,我生成就不会欺负人,更不会欺负女人,妹子已经够苦了,我断不会让她雪上加霜。她的心受伤了,我会慢慢给她调养过来。”程兆兰又说:“石头儿跟着过去,他还是周家的后,不改姓,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郭有江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到时候,就听你老人家一句话。”程兆兰说:“她娘俩过去,地带不过去,得吃你的了,我这边吃不了的粮食,你们过来拿。”郭有江说:“那可用不着。我家原先有二亩地,我回来,村里又给了二亩,还分给了一片山,山上到处能开荒,刨几镢头,撒上种儿,就打粮食。山岭地种的地瓜又面又甜,花生长得特别实成。山上几十棵果木子树,桃,杏,核桃,柿子,栗子,花椒,都有。到了季儿,想吃么有么,我推着小车儿往这送。我是荣军,国家见年给我点儿钱,咱难为不着。婶子,我早就没娘了,你往后就是苦妮儿和我俺俩的娘。……你当娘的先刚强起来,咱把原先的事都忘了它,好好地过,孩子大了,就更好了。”郭有江说得动了情,有点儿变腔儿,赶紧喝口茶水,程兆兰和苦妮儿婆媳俩让他说得满眼是泪。郭有江说:“婶子,我郭有江不是嘴甜的人,我今天高兴,说了不少话,全都是真心话。”程兆兰说:“知道,知道。”郭有江说:“婶子,天不早了,我得走了。什么时候定亲,哪天过门儿,你老人家看着定,定下来,让有珍跟我说。复员我领了一点子小米,卖了它,办喜事使不清。我要让俺妹子凤风光光地进郭家门儿。”程兆兰说:“有江,听了你的话,我就像六月天喝井拔凉水一样痛快。咱就这样定了。这个时候,不能留你住下,走吧。苦妮儿,去送送你郭大哥。”郭有江起身出大门,苦妮儿跟了出去,臊不搭的,离了几步远,在后头跟着走。出庄了,到了大路上,在一块高梁地头儿上,郭有江停住,等苦妮儿过来。大路上没一个旁人,蓝天下一对燕子你追我赶地飞过,高梁地里蝈蝈欢欢实实地叫着,路边水沟里一只蛤蟆蹲在沟边瞪着眼看他们俩,郭有江深情地看着苦妮儿,阳光穿过高梁杆儿花花搭搭地照在苦妮儿微微发红的脸上,眉儿眼儿里是那样俊俏,动人。郭有江说:“妹子,你吃苦了。打这往后,别再难受了,你上我那边儿去,咱们有疼有热,高高兴兴地过日子,行不?”苦妮儿说:“哥,我最好的年头儿过去了,还有两个孩子,凭你的条件,不找个好的,年轻的,怎么就愿意我了?我觉得不配你,怕委屈了你。日后后悔就晚了。”郭有江说:“妹子,一边是十七、八的大闺女,一边是你,我一准挑你。为了俺继业兄弟,我也得照顾好您娘们儿。咱从头来就是了。”说着,一双大手把苦妮儿瘦小但结实的小手紧紧握住,苦妮儿把头扑到郭有江宽阔的胸膛上,喊声:“大哥”,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委屈得一哭一顿,郭有江一只手揽着她,另一只手抚弄着她的头发,任她抽抽咽咽地哭,猛然间,苦妮儿抬起头来—她怕路上来人,郭有江两手捧着她被泪水打湿,越发让人爱恋的脸,心疼地说:“刚才说叫你别难受了,这又哭那么一阵。往后别老是哭天抹泪的了。你这样,我心疼。别叫哥心疼行不?求你了,答应我,好不好?”苦妮儿见他着急的样儿,破啼为笑,说:“看你急出了一头汗,好,听你的,往后不好哭了,行了吧?……天不早了,你走吧。”郭有江两只眼睛热辣辣地看着苦妮儿,说:“妹妹,让哥亲亲行不?”苦妮儿仰脸看着他,用手指指自己脸蛋儿,说:“亲这里,一边一下。”郭有江真的朝苦妮儿两边脸蛋儿各亲了一下,郭有江厚重、肉头、温润的嘴唇重重地触到苦妮儿脸上,让她觉得有点眩晕,她眯着眼,心里想—也暗暗希望他会把嘴唇挪过来,对准她的嘴唇,她心在“崩崩”跳,两耳却在谛听着,彷佛路上有人声,不由自主地两手推开了他,说:“哥,别迂磨了,走吧,那边儿好像有人来了。”郭有江又定睛看看苦妮儿,似乎要把她刻在自己眼里,回转身,大步走了。走出去老远,回头看时,见苦妮儿还在原处站着看他……

第二天是星期六,吃了晌午饭,苦妮儿领着石头儿上刘嫂家剪鞋样子了,周恒顺做完了作业,又写了两张“大仿”,又到院里院外收拾,翻晒娘打回来的高梁叶、棒子叶。奶奶说:“小儿,干了一大会子了,差不离了,歇会儿,奶奶跟你说个事儿。”周恒顺搬个草墩子坐在奶奶跟前,奶奶说:“小儿,没你大大了,于大牛没人心眼儿,老想欺负你娘,被逼无奈,我想让你娘找个主儿走了。”周恒顺说:“奶奶,这事我知道了,那晚上您俩说话我听见了。”奶奶说:“小儿,你不知道,后半夜,你娘偷偷地拿了井绳上大榆树下头去上吊,我听见动静儿去撵她,晚到一步,你娘就没命了。”周恒顺哭了,说:“俺娘是让人家逼得走投无路了。她不愿意走,我也不愿意让她走。可是,不走又没活路。怎么办呢?奶奶,你还是想让她走?她愿意吗?”奶奶说:“她愿意还寻死?奶奶也舍不得她走啊,可是不走,早晚得毁到于大牛手里。奶奶只好把你大奶奶—她是你娘的娘家娘啊—请来,俺俩好劝歹劝,你娘才算松了口儿。”周恒顺间:“上哪庄儿?远不远?是什么人?”奶奶说:“是东乡一个山庄儿,叫酸枣岭,跟咱村都属七区,离咱庄有二十里。这人叫郭有江,是个复员军,还是党员。那年跟你大大一起被抓壮丁的,在队伍上跟你大大很要好,两人拜了把兄弟。后来他让解放军俘虏了,接着就跟解放军干了,打仗受了伤,成了荣军,复员回来了。这真是个大好人,你娘跟了他,准受不了屈。”周恒顺说:“就是昨天来的那个复员军—俺大大丧事上他也来了—大爷吗?”奶奶说:“不错,是他。人不孬吧?”周恒顺点点头。奶奶说:“跟你郭大爷说好了,叫石头儿跟着你娘过去。”周恒顺又哭了,说:“奶奶,让石头跟了去,我不干。俺兄弟是咱周家的人,咱再穷再苦,不能让他上人家去。小孩儿跟着娘改嫁,庄里人都说是‘带犊子’,跟‘私孩子’似的,人人看不起,受人欺负,奶奶,别叫石头去,俺娘走了,让石头儿跟我睡觉,我搂着他,他蹬了被子,我给他盖,他吃好的,我吃孬的,只要不叫他去,我怎么都行。好奶奶,咱别叫他去了。”奶奶说:“小儿,奶奶伺候你俩,伺候不过来呀。”周恒顺说:“奶奶,放了学,我不跟小孩儿玩儿,赶紧往家跑,只要我能干了活儿,我全干了。行吗,奶奶?”奶奶说:“也不光是因为这个。石头还小,离不开你娘;你娘上了人家去,你两个她都见不着,她不想?不难受?你俩去一个,好点儿。也别怕石头儿到那里受气,你郭大爷是复员军,又是党员,没人敢欺负石头儿。”周恒顺擦擦眼泪,说:“去就去吧,不过他还是咱周家的人。要是在那边受欺负,我立马就去领回他来。”奶奶说:“小儿,你放心,跟你大爷说好了,在那边儿也不改姓,还姓周。你郭大爷说,把石头拉扒大了,就给咱送回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苦妮儿和儿子一起去东小洼掰地头上的棒子,到了地方,苦妮儿说:“这会儿老爷爷儿(太阳)还挺毒,咱上那边大柳树底下歇歇儿再干。”娘两个在大柳树荫凉地里坐下,娘问:“小儿,奶奶跟你说我和你郭大爷的事了?”儿子点点头:“说了。”“怨娘不?”“不怨。”“恨娘不?”“不恨。娘,你别问了。”周恒顺说着,一头扑到娘怀里,鸣鸣地哭起来。娘扑拉着儿子的头发,说:“要不是于大牛这个坏黄子不安好心,一番两次地欺负人,娘说什么也不能走这一步啊。”周恒顺说:“娘,我知道。你就听俺奶奶和周庄大奶奶的劝,走吧。……娘,我也知道那天晚上的事了。……娘,你不知道,我听奶奶说了,心里多么难受,我恨不得去杀了于大牛,……”娘看看四周,说:“小儿,可不敢胡说。他坏是坏,娘也没真的受他作践。再说,你拴柱爷爷对咱家一直很好,于大牛孬好是他的儿啊,也就为这,你奶奶愿意让我走了,躲了他算完。你就是长大了,也不能寻思着去怎么着那个于大牛,他胡作非为,自有人整治他,咱不跟他较劲。记住了吗?”周恒顺说:“记住了。娘,你答应我。今后,不论到哪里,不论多难多苦,不论遇见什么事,再也不做那晚上那样的事了。娘,你可不能扔下我跟石头儿走了啊。”娘流着泪说:“娘是一时想不开,于大牛不让人活,走‘主儿’,心里憋屈,觉得对不起你大大,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不如咬咬牙,死了,找你大大去算了。亏了你奶奶救了我。过后我就后悔了,凭什么坏人活得好好儿的,好人、老实人自已去死?偏不死,活着,看看于大牛能落到什么份地;我还得看着你和石头儿长大,看着你上好了学,出息了,娘脸上有光,看着你兄弟俩娶媳妇儿,抱孙子哩。”周恒顺信心满满地说:“娘,你好好等着,一定会有那一天。”娘说:“娘相信。娘从那次去酸枣岭见了你郭大爷,就觉得他是好人。你奶奶让我找他,我不愿意,去寻死,没死成,我心想,这是老天爷爷不叫我死,成全俺俩这事儿。也就是你郭大爷福大,把我也拽住了。我跟你郭大爷的事,也是命。既是这样,娘就去了。孩子,娘实在放心不下你和你奶奶。娘走后,你是家里的大男人,你得照顾好你奶奶。你奶奶五十多岁的人了,脚又小,晚上黑灯瞎火的,别让她一趟趟上院子跑,免得摔着。每月初三晚上,村里开训话会,你扶着她去,等她开完会,再扶她回来。你奶奶是大户人家小姐出身,从小没摸过磨棍、碾棍—她一到磨道、碾道里就头晕,更没上过井台子打过水,娘走了,这推磨、压碾和打水的活儿就全是你的了。推磨、压碾,娘不担心,推不动,就少放粮食,走慢点儿,你不是懒孩子,不怕出力。力气是井泉水,越用越多。娘就是挂牵你挑水出危险,冬天井台子滑,你别自己往上提,求人家大人帮着提上来,下井台子慢着点,千万别滑倒。”周恒顺说:“娘,这些事儿我准能办到,我保证不让俺奶奶作难。可是,我上完初小,俺奶奶叫我上牟屯儿上高小,在牟屯儿待两年,就上县城念中学。我不在家,这些活儿怎么办?”娘说:“那个我也盘算好了,我上了酸枣岭,把那边拾掇停当,弄得有个家样儿了,得空儿就回来,给你奶奶忙活一阵,把白面,糊涂面子都磨好了,缸里瓮里的放好。你一星期家来一回,把水缸挑满,就够你奶奶用七、八天,夏季天热,水不能老存着,我跟你刘叔说好,让他天把两天给挑担水。你刘叔、刘婶素日里常帮咱,以后更少麻烦不了人家。我回来带些山货、稀罕物儿谢人家,你更得记人家恩德,拿人家当自家老的待,把小杏儿当自己亲妹妹待。”周恒顺频点头。娘又说:“小儿,你记住,不论在咱庄儿里,还是出外上学,好生念书,兴人家孩子调皮,不兴咱调皮—咱没有调皮的本钱,一点事儿也不能惹,有小孩欺负人,躲得他远着点儿。记住,夏季里,天热,在院子里晒了水洗洗身上,千万不能下汪上河洗澡,人家孩子都下,你也不许下,一是怕淹着,也是怕你奶奶挂着。清明,七月十五,十月一,这三个节,记着给你爷爷、你大大上坟,我只要能来就准过来。……小儿,你可要记住你大大怎么没的,你娘怎么走的,一定得赌气成人啊。”周恒顺泪流满面,说:“娘,你放心走吧。你的话我全记心里了,你不在跟前了,我不会变样儿。到了郭家,你又得拾掇家,又得干活儿,还心挂两肠,往咱这边儿跑,你身体也不壮,别累着。也别光顾别人,自己什么也舍不得吃。上了新家了,忘了那些苦事儿,打起精神,高高兴兴地过日子。石头儿在那里,疼他别惯他,该上学了让他好好上学。他要调皮,凶他,别打他,他不是在咱自己家里,挨了打,我怕他心里憋屈。要是有人欺负他,他不舒心,就叫他回来。”娘也哭了,说:“孩子,你把娘的心说碎了。孩子,你放心,那边没人欺负你兄弟,长大了,就叫他回来,给你当膀子。”

没过几天,周庄周大太太坐着小推车儿又来了。程兆兰和苦妮儿把她迎进屋,没等坐下,就对程兆兰说:“妹妹,苦妮儿这事,两边儿都愿意了,说办就办,别拖。”苦妮儿说:“娘,不用这么慌。怎么着也得收完秋,种上麦子再办。”娘说:“我的孩子,你这里怕坏黄子发坏,时常里提心吊胆,他那边巴不得你快些过去,昼思夜盼。两边儿都不好受,图的什么?孩子,你不想想,你这边儿稳如泰山,没事儿人似的,他那边儿度日如年,想你,盼你,什么味儿?反正定下来了,何必让他老盼着?难为他干什么?”苦妮儿脸一下红到耳根,说:“娘说的虚火。这么多年一个人怎么过来?不差这个把俩月的。”干娘说:“没这回事儿,他是没法儿;有这事儿了,他就等不及了—是人都这样。你们不知道,他不好意思让郭有珍催这头儿,就让人给我捎信儿,说他新房—人家村里给盖的—都拾掇好了,就看咱这边儿了,这不就是急着办?我就给他回话了,这边儿没多少准备头,说办就办,让他找人看日子。没两天,他就回信儿了,说八月二十五是好日子。苦妮儿,你就听娘的,咱来个简捷麻利快,就按他定的日子把事办了。”苦妮儿说:“眼看过秋了,我说走就走了,全舍给俺娘,心里有多难受?”程兆兰说:“孩子,你干娘说的很是,咱不往后耽搁了。早办了,了份子心事。咱家里过秋,你不用挂挂着,有你舅,你拴柱舅他爷俩,保准不能把粮食瞎了,扔了,耕种也得给办得妥当的。你依着不放心,没完。明年不还得过麦过秋?别三心二意的了。就八月二十五。”干娘说:“苦妮儿,我跟你说,山庄儿庄稼比咱平原地儿熟得早,你过去就忙秋收,弄个差不多,你和有江一起过来,待个十天半月,把粮食收好,把麦种下到地里再回酸枣岭—以后每年麦里秋里都这样办。不用挂着你娘了吧?好了,什么也别说了,苦妮儿,你拾掇点儿自己用的东西,换洗的衣裳—不用多带,这里是自己的家,以后来回地再拿—跟我一个小车儿上周庄儿。你今天下午好生拾掇拾掇,明天天不亮,早弄点儿饭吃了,趁孩子还睡着,咱迭忙地走了—省得孩子看着你走,你娘们儿哭哭啼啼的。”苦妮儿眼圈儿红了,说:“不说的带着石头儿吗?怎么……”干娘说:“我的傻闺女,还有带着孩子上轿的?孩子跟着,怎么拜堂?怎么入洞房?把喜事儿办过去,消停了,您两人过来把石头儿接过去就行了。”

这天傍黑天,周恒顺放学回来,见周庄大奶奶坐着小车儿来了,黑天也没走,连推小车儿的也住下了,又见娘拾掇自己的东西,往包袱里装,他知道大奶奶是来接娘的,娘要去周庄儿,从那里再上酸枣岭了。娘真的要离开这个家,离开他和奶奶走了,他心里像针扎着一样难受,但他啥也不说,他知道这个时侯儿,娘和奶奶心里都特别不是滋味儿,他是“男子汉”,他肚子里得能盛事儿,而不能给奶奶和娘添堵,他装出没点儿事的样子,照常干活儿,还跟大奶奶说学校里的事,问小刚儿哥学习的事儿。第二天天还不亮,程兆兰老早起来做饭,苦妮儿也迭忙起来,跟娘一起做饭,程兆兰说:“你今天得走路,不多睡会儿。”苦妮儿说:“能睡得着吗?”一会儿,干娘和推小车儿的起来,苦妮儿伺候他们吃饭。干娘说:“别光叫俺吃,你也得吃,吃了咱好上路。”苦妮儿没好气地说:“娘,你别管我了,你反正又不管我心里多难受,立逼着让走,还管我吃不吃的干什么?”说着就哭了。干娘说:“俺孩子难受了,生娘的气了,好,不吃就不吃吧。一顿两顿的不吃,也出不了大毛病。孩子,你怨娘也罢,嫌娘也罢,反正今天说么的也得跟娘走,还得早走,快走,一会儿大天地明了,老的哭孩子叫的,好听?好看?”程兆兰眼泪汪汪地看着苦妮儿,说:“苦妮儿,听你娘的,吃两口饭,再看看带的东西有拉撒下的没?一会儿跟你娘走。”苦妮儿不接她的话,问:“端阳没醒?”程兆兰说:“没醒。天还没大亮,太早,让他睡吧。待会儿你们走也别叫他,省得哭哭啼啼的。”苦妮儿说:“我去看看他蹬单被了吗。”说着就去了东里间屋,苦妮儿站在床前,给装作睡着了的儿子盖盖单子,又端了桌上的油灯看儿子,见儿子虽然闭着眼,但脸上满是泪痕,摸摸枕头,是湿的—孩子不知哭了多长时间了。苦妮儿捂着嘴,急步走出东里间屋,跑到西里间屋,趴到床上哭了起来。程兆兰和大嫂一起走过去,苦妮儿翻身坐起来,说:“干娘,你回去吧,我不去了。我吃了饭就去找郭有珍,让她跟郭大哥说,我不找主儿了,我对不起他了。我豁上了,哪里也不去,死也死在榆树村。”干娘说:“苦妮儿,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跟小孩儿似的,一会儿一个转轴子?‘死到榆树村’?你娘、你孩子还活是不活?答应人家郭有江好好的,人家什么都准备了,说散就散了?那不把人家郭有江害苦了?今天这个事儿,由不得你了,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兆兰,你拿出她的包袱去,让推小车儿的小伙子来拽她走。反正咱姊妹俩是为她好,不是害她。”程兆兰拿了苦妮儿的包袱出屋放到小推车上,把推车的小伙子喊了屋来,干娘和小伙子一人架着苦妮儿一只胳膊,往外拽她,小伙子人大力不亏的,拽苦妮儿像提溜麦捆子似的,不大费劲就拽得苦妮儿脚不沾地,几步到了小车儿跟前,干娘和小伙子把她硬按到小推车的左边坐好,干娘迭忙到小推车右边坐下,苦妮儿哭着对站在小车旁的婆婆说:“娘,你跟俺干娘说说,我不去了,行吧?”程兆兰泪流满面,说:“石头儿他娘,别拗了,听话儿,跟你干娘走吧。娘知道这一霎儿你心里真难受,舍不得出咱家这个门槛儿,咬咬牙,狠狠心,走了就走了。”周家大太太说:“兆兰,别跟她费话了,天亮了,俺得赶紧走。小伙子,推车咱走,苦妮儿,不能乱动了,你一乱动,把我摔地下,就麻烦了。”小伙子推起小车儿开始走了,苦妮儿扭头朝后哭着喊“娘”,程兆兰哭得快站不住,要跌倒了,从屋里跑出来的周恒顺赶紧扶着奶奶,流着眼泪,说:“奶奶,俺娘走就走了吧,你别太难过了,咱回屋吧。”程兆兰不肯立即回屋,就站在门口看着小推车越走越远,快看不见了,才回屋来。周恒顺给奶奶倒了水,就去上学了,早晨放学回来,石头醒了,哭着找娘,奶奶说娘有事上周庄你大奶奶家去了,过几天才回来,带了核桃、柿子给你吃。周恒顺生方设法哄弟弟,好东西全让他吃,奶奶在一旁看了,暗自落泪。?

。   十几天后的一个上午,郭有江推着小推车儿,小车儿一边坐着苦妮儿,另一边儿,长果(花生)、芝麻、绿豆、桃、柿子、核桃、山枣儿、花椒,装了满满一篓。石头儿看见娘,高兴得直蹦,一下扑到娘怀里让娘抱,娘说:“小儿,你看大爷给咱推来多少好吃的东西—咱那边儿家里还给你留了好多。”学校放秋忙假,周恒顺没去上学,见娘和大爷来了,他想哭,但忍住了。他见大爷比上回来更精神了,显得更年轻了,不由想起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老话,一点不错。娘像变了一个人,脸红扑扑的,水灵多了,眼睛也更亮了,以前常常阴郁、愁苦的面孔变开朗了,像阴了多时突然放晴的天空,娘穿着新衣裳,胸脯儿挺起来了,整个人不像原先那样低头,蜷曲,变得舒展,轻松了,娘说话声音都变大了,不时笑出声儿来。这些年来,周恒顺几乎没见到过娘的笑容,没听见过娘的笑声,现在,娘笑了,笑出声儿来了。周恒顺为娘高兴。大爷和娘一起收秋、种麦,天天从黎明忙到黢黑,大爷一个人顶几个人,比娘自己干快了不知多少倍。大爷和娘在的这些天,周恒顺觉得天更蓝了,树更绿了,鸟叫全像唱歌,屋里、院儿里更亮堂了。但只要想到娘已经“正式”地、“合法”地、永久地离开了他们家,成了这个高大、魁伟的复员军家的人了,而且弟弟石头儿也要跟着他们去,一家人生生地分到两下里,周恒顺觉得自己的心像裁缝撕开布料儿一样也给撕到了两下里。想到这里,他就高兴不起来了,但他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他暗暗地用苏东坡“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诗句宽解自己,每天总是乐呵呵的样子,他不愿扫娘的兴,也不愿让奶奶难受。

秋庄稼收了,高梁、谷子碾了,打了,扬了,晒了,装到缸里、瓮里、囤里了;棒子扎起把儿来,一嘟噜一嘟噜地挂到屋檐下,树头上了;地耕了,耙了,撒好粪肥了,耩上麦子了;白面,粗面,杂合面儿,全磨好了,压好了,放好了。苦妮儿和她的新婚丈夫郭有江来榆树村快二十天了,要回酸枣岭了。苦妮儿说:“娘,明儿俺带着石头儿回去吧。那边儿把庄稼收了,让他一个本家哥哥—我头一回上酸枣岭,是他领着我去的有江大哥家,一个大老实人,家里的前年死了,跟前就一个闺女,叫‘换子’—给翻晒,鸡呀、狗呀地也让他给喂,俺就过来了,得回去打场,屋里也得收拾。你伺候这两个小子,也太累,我弄走一个,你也轻省轻省。”程兆说:“回去吧。把你们俩累得不轻,回去也得歇歇。我舍不得你们走,可是舍不得不行啊。”苦妮儿说:“娘,你别难过。你看他这个能干,咱家算有了个整壮劳力了,往后这些活儿都是俺俩的。面和面子也够你娘俩儿吃一大会子的了。过会子,俺就再来。”程兆兰眼圈儿有点发红,说:“一说石头儿走,我心里就‘忽搭忽搭’地不是味儿。唉,去就去吧。”苦妮儿眼里含着泪,喊声“娘”,再说不出话来。过一会儿,石头儿在外头疯跑一阵回来了,累得吁吁气喘,满头满脸的汗。程兆兰拿湿毛巾给他擦了脸,又让他喝了水,把他揽到怀里,说:“石头儿,明儿个跟着你娘上大爷家去。那里有山,山上有果木子树,有山枣子,还有山鸡,野兔子,邻居有个小妹妹叫换子,跟刘婶儿家小杏儿差不多大,她跟你玩儿。你去不?”石头儿说:“怎么不去?噢,太好了,上山了,逮小兔儿去了,摘山枣儿去了,……”石头问:“奶奶去不?”奶奶说:“奶奶不去,奶奶去了,谁看家啊?”石头又问:“哥哥去不?”奶奶说:“哥哥不去,秋假完了,哥哥得上学啊。”石头儿说:“光我自己去啊?那我也不去了。”奶奶说:“石头儿不去,娘想石头儿啊,石头儿不想娘?”石头儿说:“想啊,那就娘也不去,让大爷自己走。”奶奶说:“那不行。娘成了大爷家的人了,她一定得跟大爷一起走,那边儿是她的家了。”石头儿愣怔了一下,不解地问:“娘成了大爷家的人了?大爷家也是她的家了?那哪是我的家啊?”奶奶说:“对,娘现在有两个家,大爷家是娘的新家,咱这里是她的老家。两边儿都是石头儿的家。好不好?”石头儿说:“好。噢,我有两个家了。”奶奶说:“石头儿听话,跟娘上酸枣岭那个家,过些天回来看奶奶和哥哥,好不好?”石头儿听话地点点头,说:“好,到那里过几天我就回来,给奶奶带回一些山枣儿来。”奶奶说:“石头儿真是好孩子。”

苦妮儿的东西全收拾完了,装到小推车儿上了,她要带着石头儿走了。周恒顺忙着帮大爷装车,捆东西,收拾完,跟奶奶一起站在小车儿跟前,送娘和弟弟。刘叔、刘婶儿听见苦妮儿要走,也带着小杏儿过来,刘婶儿说:“嫂子,这就走啊?不再待两天?”苦妮儿说:“他叔,他婶儿,你们还出来。连来带去二十天了,也得回去忙活一阵了。有事儿就再来。素日里常麻烦你们。我走了,俺娘这边儿你们还得多费心。”刘叔、刘婶儿齐说:“这不算什么,你放心就是。”娘坐到小车儿上了,让石头儿上车娘揽着,石头儿高兴地要上车,周恒顺过来,拽住石头,弯下腰,握着石头儿的小手儿,说:“兄弟,到了那边儿,听大爷和娘的话,别淘气,爬山别摔着。记着回来看奶奶,……看哥哥,奶奶、哥哥想你。……”说着就哭了,石头儿愣了,看看娘,娘也在落泪,再看奶奶,奶奶正在擦眼泪,他用小手儿擦哥哥脸上的泪,说:“哥,别哭了,都这么大了,还好哭,丢不丢?”小杏儿见周恒顺哭,过来拽拽他的袖子,好看的杏核儿般的眼睛里汪汪着泪,说:“端阳哥,不哭,不哭,……”苦妮儿擦擦眼泪,说:“端阳,别哭了,别叫奶奶和娘难受了。快把石头儿抱上来。”周恒顺忙把石头儿抱到娘腿上,苦妮儿说:“娘,俺走了。”程兆兰说:“好,赶紧走吧。”郭有江推起小车儿走了,周恒顺跟在小车儿后头送出去老远,苦妮儿回头喊:“小儿,回去吧,别送了。”周恒顺站住了,喊道:“娘,大爷,你们走吧。”苦妮儿低下头,眼泪“扑搭扑搭”地往下掉,郭有江脚步更快了,小车“吱吱悠悠”地往前跑,越走越远,苦妮儿回头看时,见儿子还在原地方站着,路拐弯儿了,苦妮儿又回头,看不见儿子了,自语道:“苦命的儿呀。……”

苦妮儿跟着郭有江走了,连石头儿也走了,周家就撇下一老一小两个人了,屋里,院子里,一下子空了,冷清了。热闹了快二十天的院子安静下来了,安静得让人心里发紧,安静得让人浑身发凉。奶奶在屋里剥棒子粒儿,周恒顺屋里屋外地拾掇,他在日头地儿里,闷着头用两只还没长大的手把高梁秸、棒子秸在墙跟放好,把棒子芯儿摊开,晒干,把院子里的东西全都挨墙靠跟儿地放好,免得地上脚踩乱绊,把奶奶绊倒。周恒顺不声不响地忙活着,头上、身上都是汗,奶奶站到屋门口,说:“小儿,忙活得差不多了,天傍黑儿,把棒子芯儿堆起来就行了,屋来歇歇吧。”周恒顺回屋来,用奶奶递给他的湿毛巾擦擦汗,端起奶奶倒的水一口气喝完。奶奶说:“明儿开学了,你准备准备,收起心来,好生上学,别因为你娘这事分了心。”周恒顺说:“奶奶,我分不了心,我一定长志气,好好上学,长大了,给奶奶给娘报仇。”奶奶吓了一跳,说:“小儿,什么意思?报什么仇?”周恒顺说:“都是叫于大牛害的,就找他报仇。”奶奶说:“可不许胡说,连想也不能这样想。于大牛是不好,可他没害成你娘,报什么仇?”周恒顺说:“我听说了,让你开训话会,连顾青山都不同意,也是于大牛的事儿。”奶奶悦:“小儿,村里管制我,要是没错儿,奶奶就服人家管;要是错了,咱找政府,改过来算完。咱可不能个人找于大牛报仇,再说,于大牛他大大,你栓 柱爷爷跟你老姥娘家,跟咱家,不是亲戚,胜过亲戚,咱可不能结仇。小儿,你这个话,人家外人听见,说反革命家的孩子要找共产党的干部报仇,那可是大罪过儿。小儿,咱家里,有你大大这个事儿,把底子打瞎了,不担事儿了,你得处处小心。你得处处里听毛主席、共产党、人民政府的话,得事事积极,你才会有出息,有前途。兴别人说怪话,落后的话,跟‘形势’不对付的话,不兴咱说。别人说了没事儿,咱说了就是大毛病。小小不然的受点儿气,你得能忍,忍得气,受得屈,才能成人。小儿,记住了吗?”周恒顺说:“俺娘没上酸枣岭以前,也说不让我记于大牛的仇。”奶奶说:“是吧?这就对了。”周恒顺说:“奶奶,我知道,毛主席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共产党是为人民谋幸福的。可是,于大牛兄弟俩是顶着共产党的名儿干坏事的。”奶奶说:“他们就是多么坏,自有共产党管他,到不了咱。记住了吗?”周恒顺说:“记住了。奶奶,你放心,我不给你惹事儿。”

开学后,罗校长见周恒顺闷闷不乐,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事”,但很快听说了他娘改嫁的事,就在一天晚上,来到周恒顺家。老人在给孙子纳鞋底,孩子在练大字。油灯如豆,满目凄凉。罗校长见状不禁悲从中来,心里为这家人的苦境感叹唏嘘,说:“二姐,村里管制你,我觉得不符合党的政策,这事得解决,不然会耽误孩子的前途。这么好的孩子,耽误了太可惜了。你不是有个侄子在省城当干部吗?我帮你把这事写封信,你想法儿捎给他,看能不能给帮忙把这事儿给解决掉。”程兆兰千恩万谢,周恒顺十分感动。罗校长回去后,连夜替程兆兰写了申诉材料,正好济南陆家给程兆运来信,说国栋的事儿还没完,国筠怀孕了,国群考了干要分到沂蒙山区去,让守梅上济南给帮一阵忙。程兆兰就让守梅给把申诉材料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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