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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哲人寻踪:康德和哥尼斯堡

德国山川秀丽,人杰地灵。那些古堡森林,田畴小镇,从来不缺由衷的赞叹和钦慕的目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德意志民族,更是为人类文明贡献了无尽的财富。 就举代表人物来说,他们贡献了自然科学家爱因斯坦,文学家歌德,音乐家贝多芬,计算机之父冯.诺依曼,社会学家韦伯,军事学家克劳维茨。每个代表人物后面,都有一大串熠熠生辉的名字。不过,德国最吸引我的,是德国的哲学家们。没有哪个民族,能象德意志民族那样,为人类思想史贡献出这么多的思想巨匠。一部近代哲学史,他们可能要占去一半的篇幅。这些哲人,让人赞叹的智者,在人类思想探索的道路上,象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黑暗的荒原。在很多时候,对很多人来说,这丝光亮,就是电光火石的瞬间,揭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因此,是拜这些先哲所赐,我们才有了今天这样看世界和历史的视角和眼光。然而,我常常惊奇,这么伟大的心灵,理应变身于天上的星宿或奥林匹亚的诸神,怎么竟也曾被置于凡人的躯壳之内,遭遇世俗的侵扰,经受病痛的折磨,体会人生的无常?如今,这些思想依然惠泽着我们,但那些借以托胎的身躯,却已无处可寻。好在,他们毕竟把足迹留在了德国这块土地,可以任由后来的受惠者凭吊膜拜。于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到德国走走停停,自会有一番圣地朝觐的虔诚和江山登临的感动。
康德的哥尼斯堡是现在俄罗斯的加里宁格勒,是俄罗斯的一块飞地,就像它从前是普鲁士的飞地。因此,到德国旅游的人是无缘踏上它一步的。康德出生在此,死在这里,一辈子没有离开城池一步。在游学之风极盛的德国学者之中,康德是个另类。
康德在十六岁那年进入哥尼斯堡大学,少年老成的康德与学生常有的淘气把戏和校园恶习完全无缘,早早的就有了学者风范,因此还在毕业之前,他在低年级就有了许多追随者:他们受到他潜移默化的影响,有了同样的脾气,外表严肃,不苟言笑。毕业以后,为了履行长子在父亲过世后对弟弟妹妹的义务,康德做了6年家教,终于在30岁重返哥尼斯堡大学讲授哲学。在今后的40 年中,他一直在母校执教,从教授,系主任到校长,直至72岁时退休。其间康德多次受邀另就高薪教席,他都婉拒了。这么忠贞的校友,哥尼斯堡大学恐怕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第二个了吧。康德对大学课堂的挚爱,与后来的尼采和维特根斯坦对大学的深恶痛绝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康德终身未娶。作为哲学家,这倒很合时尚: 箂布尼兹,笛卡尔,洛克,休谟,叔本华,尼采,维特根斯坦等等都是独身。据说康德的学生们为了让老师经历人世的一切,找了一个女志愿者与康德共度一晚。第二天学生们追问老师的感想,得到的回答是:一堆毫无意义的动作。不过根据库恩和古留加的两本康德传,康德其实并非不解风情的书呆子。他独身的原因正如他坦言:当我需要女人的时候,我养不起她们;而当我养得起女人的时候,我已经不需要了。不需要女人,那他那时忙些什么呢? 写他的三大批判。
康德的 《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是哲学史上的三座令人仰望的高山。如果说康德以前的哲学家就像天真的孩子,老是睁着好奇的眼睛向外看的话,康德的哲学就像进入青春期的少年,开始把探究的眼睛投向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康德说人的心灵并不是象镜子一样被动地反映世界,相反,人的心灵都带有一些先天的框框,象一副永远带着的眼镜,人看到的一切,都是透过这幅眼镜得来的。正是这副眼镜,把外部世界整理成有规律的样子呈现给我们。换言之,康德以前的哲学家都认为知识是外部世界的照片,而康德把知识看成印象派的画作,-在其中人的作用是不可剔除的。撇开康德学说的哲学意义不谈,这种强调人的自主性,把人置于哲学的中心位置的观点,就已经让人耳目一新了。诗人威廉布施在自传中写道:他虽然不懂康德的思想,但仍然为之倾倒,因为康德使他知道“人的心灵居然有那么多隐秘之处”。那么如果摘掉眼镜后世界是什么样子呢?康德没说,他把那眼镜以外的东西叫做“物自体”,他把它留给了宗教。现在我们回头看去,那是哲学上一片硝烟弥漫的战场。
康德的道德哲学也以人的自主性为基础,其中最著名的一条道德律就是:“人。。。是目的本身,即在任何时候任何人(甚至上帝) 都不能把他只是当作工具来加以利用”。人因此永远是目的而不是手段。没有任何一种东西,可以高于人来作为目的去追求,不管它打着什么的旗号。这就是影响至为深远的康德的人道主义。而我一直认为,康德的人道主义是最高尚的个人行为准则和最博大的政治理想,是一面对抗一切封建主义,专制主义,空想主义,极端宗教教义和狭隘民族主义的猎猎大旗。
康德创立了伟大的道德哲学,也实践了自己认同的道德。康德一生自律,为人谦和,从来没有沾染世俗的恶习。在他写作《纯粹理想批判》期间,邻居一只打鸣的公鸡总是打断他的思路。康德曾 出高价要那邻居宰了那只风头正健的公鸡,但邻居严辞拒绝,因为他搞不懂何以那只公鸡会对康德构成困扰。温和的康德没有街头泼妇的手段,只好自己搬走了。看到这个谦谦君子在一只公鸡面前退避三舍,不知那邻居是否心有不忍? 康德一生勤勉,对自己要求极严。几十年来,他的生活作息严格得如钟表的运行,以至于哥尼斯堡的居民习惯于以他下午散步经过自家门前的时间来对表。你也许会说,比起那些花天酒地,肥马轻裘,任性张狂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太单调乏味了。那就要看你怎么理解生活了。康德用一生诠释了理性的庄严,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人生呢?
理性使康德对上帝和宗教态度冷淡。他的朋友经常听到他对于祈祷和宗教行为的不屑。有组织的宗教活动更让他愤慨, 因为他相信宗教信仰是个人的需要。不可否认,在为我们的灵魂寻找安身之地的时候,信仰和理性是一对宿敌。信仰把命运交给上帝,而理性把命运赋予自己。在二者之中选择其一,始终是对心灵的一个艰难拷问。是的,信仰为你带来灵魂安宁,但它需要真诚。当世俗的欲望干扰到你的虔诚的时候,虚伪就趁虚而入了。虚伪是信仰的最大的陷阱。相反,理性从不虚伪,它需要的是勇气。当你选择脱离神的庇护的时候,你就选择了自己承担一切。问题是,人总有会哭的时候,在那时候,理性往往很无奈。那么,在信仰和理性之间,你将何去何从呢?康德用自己的一生告诉我们,当一个人的内心足够强大,当一个人的理性足够清晰,信仰并非获得心灵平静的唯一选择。
康德死得平静安详,那年他80岁。他的葬礼庄严而隆重,二十四个大学生抬着灵柩,后面跟着哥尼斯堡的几千同胞,队伍蜿蜒。教堂的钟声响彻冬季的天空。康德的陵墓现在哥尼斯堡大教堂东北角。陵墓前长年鲜花不断,每一对步出教堂的哥尼斯堡新婚夫妇们必定留步于此,献上敬意。
康德被引用最多的名言,是 《实践理性批判》中的一句话。它镌刻在康德陵旁,所以人们通常把它叫做康德的墓志铭:
“有两样东西,我思索的回数愈多,时间愈久,它们充溢我心头以愈见刻刻常新,刻刻常增的惊异和庄严之感,那便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我第一次读到康德的墓志铭的年代,是农民伯伯的农谚被奉为唯一可以称之为“知识”的年代,我也曾一度为“云朝西,穿蓑衣;云朝南,雨成团”等乡间智慧所折服。所以,可以想见,康德的墓志铭给我带来多大的震撼。那一刻满室生辉,眼前豁然开朗。我第一次知道,知识的天地,可以是这么广阔。人的心灵,可以挣脱世俗的束缚这样自由地在其间翱翔。而人的智慧,可以深入到这么深奥的领域。同时,我又深感震撼:一个人能以这么天真和充满朝气的心态,用这样谦卑平和的语气,讲述这么宽广博大的胸怀而没有些许自负和自得,该得有一颗怎样优雅明澈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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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贯仰慕哲学家,他们代表了我们人类智慧企及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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