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哲人寻踪:黑格尔的逆袭

柏林作为德国城市的龙头老大,常常因为孤悬东北而被旅游者从目的地名单上划去。其实柏林还真是一个高大上的城市,从来就是德意志民族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黑格尔48岁时来到这里,接替费希特的教席成为柏林洪堡大学哲学系主任。13年后因染上霍乱卒于洪堡大学校长任内。黑格尔的墓位于柏林中央区的多荣帖镇。在柏林洪堡大学正门北面一个街区,你可以找到小小的黑格尔广场,那里矗立着黑格尔的半身像。
按照很多哲学史的通常说法,黑格尔是由康德开创的所谓“德国古典哲学”的顶峰。这种似是而非的说法误导了许多人,使他们相信黑格尔是出于康德而胜于康德的。黑格尔受过康德的影响,这个没错,但他的哲学和康德哲学还真不是一路的。黑格尔哲学 是所谓体系哲学,在他之后,除了孔德和马克思,再没有人愿意试这条死胡同了。而康德,由于他谨慎的折中,反而给各种思路敞开了大门。因此,尽管黑格尔的声望在欧洲大陆还能维持不堕,在英语世界,康德的影响要大很多。一些中国人对黑格尔的尊重, 多半是从马克思那儿折射过来的 –或者认为他是马克思的伟大老师,或者认为他是被马克思误解,有必要重新发现的伟人。持哪种立场,取决于你对马克思主义的态度。
黑格尔是一个典型的慢热型的选手。直到46岁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中学校长,而在随后的15年间,他如一个闪亮的新星迅速成为德国最有影响的哲学家,他的哲学成了普鲁士的官方学术。这种异乎寻常的登顶开始于图宾根大学神学院的一间著名的寝室。那是1788年,18 岁的神学系学生黑格尔认识了自己同室的两名室友,他们是与黑格尔同龄的荷尔德林和比黑格尔小5岁的谢林。三人成为密友,由此结成了哲学史上有名的室友组合。这个组合的独特之处在于,在五年的学生生涯以及在随后三人频繁的思想交流中,黑格尔始终是一个受益者,而他的朋友从他那里收获的仅仅是伤痕。荷尔德林现在被认为是德国最著名的诗人之一,古典浪漫派诗歌的先驱,同时他也是一个开创性的哲学家。据信,黑格尔就是从他那里,了解了后来使他为之成名的“辩证法”。海德格尔的“存在”也是受到荷尔德林的启发。可以想见,当年风华正茂的荷尔德林该是如何意气风发,才气逼人。再看谢林。谢林是以神童的姿态进入图宾根大学的,他日后的哲学成就表明他有一副敏锐深刻,富于神秘气质的头脑。而那时的黑格尔,木讷羞涩,对自己的发展方向懵懵懂懂,还一心想走神学之路呢。起点的不同使黑格尔在三人的交流中注定只有聆听的份儿。毕业两年之后,荷尔德林堕入了那段对他致命的恋情,他爱上了东家的妻子。谢林发表了他的第一篇哲学论文,受到费希特的好评,开始在哲学届崭露头角。而黑格尔则是靠了荷尔德林的推荐,才得到去法兰克福的做家教的机会。到了大约1801年,那是他们毕业后8年,荷尔德林的恋人去世,而他本人已近于身心崩溃。谢林以25岁年纪成为耶那大学哲学教授。黑格尔在荷尔德林和谢林的影响下,终于放弃了神学梦,投奔耶那的谢林,转攻哲学。同年他发表了第一篇哲学论文,那篇论文为他赢得了谢林门徒的名声。

1806年,36岁的黑格尔开始发力,发表了第一部自己的哲学作品:《精神现象学》。谢林认为此书序言的矛头指向自己,与黑格尔断然绝交。从前的密友从此分道扬镳,形同陌路。 纵观三人室友组合的历史,不能不让人感慨命运的无常。三人命运的不同或许是性格使然。荷谢二人都有诗人的浪漫气质,敏锐而随性,天生叛逆。黑格尔则属于稳扎稳打死磕的类型,蛰伏在前,喷发在后。尽管黑格尔日后的大红大紫得益于他的厚积薄发,荷谢二人对他的启发和提携也是哲学史家都注意到的事实。成名以后的黑格尔刻意淡化自己早年暗淡的经历本无可厚非,但他把曾经推崇备至的谢林哲学贬损为”德国唯心主义的一个小小注脚”,似乎不够厚道。因为,在有些人如海德格尔看来,是谢林而非黑格尔,才可称为德国古典哲学的顶峰。
1816年黑格尔进入海德堡大学,并着手建立起他那规模宏大的哲学体系。解释黑格尔的体系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因为这个企图已经不知催生了多少哲学家和哲学著作。也许把黑格尔哲学的核心概念,他称为绝对精神,理解为基督教的上帝,是一种方便的方法,因为黑格尔自己也说过,“哲学其实就是理性的宗教”。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和基督教的上帝是等同的: 它是万物的原因。唯一不同的是,黑格尔背离了上帝过于拟人化的形象,--上帝创世,就如凡人捏泥人一般,被创造物除了是上帝创造的之外,彼此并无关联。黑格尔试图揭示的,不仅是被创造物同一的根源。被创造物之间的联系,更是远为重要的课题。他力图表明,在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背后,有一种通过思辨就可以发现的秩序:世界是绝对精神在一个流动的,通过不断自我否定而逐步外化的过程中的显现。对这种恢弘但却模糊的外化过程的描述占据了黑格尔著作的大部分。由于绝对精神在外化的过程中几乎涵盖了人类活动的所有领域:哲学,科学,艺术,政治和宗教,他的学说所倡导的已经不再是一种知识论或伦理学,而是一种意识形态或世界观。也许是黑格尔试图把人性以及人类所有活动都置于一个哲学框架之下的野心吸引了德国哲学界,黑格尔的哲学在很短的时间一跃成为德国哲学的显学,并且很快在世界各大学所向披靡。体系哲学达到了它的顶峰。
和开明的康德不同,黑格尔上位之后日趋保守。他和普鲁士专制政权走得很近,还文邹邹地把当时的普鲁士描绘为理想的社会。这种政治上的公然效忠使他日后倍受诟病。不过,对黑格尔哲学的批评还远不止于此。黑格尔过世之后,那个由以解释一切的“绝对精神” 很快就被放弃了。马克思用 “生产力” “阶级斗争”来取代了它。而分析哲学则把那种试图用哲学来解释科学的企图一股脑否定了。他们回到康德,认为科学的事情应当由科学家说了算,哲学家应当闭嘴。如果哲学家如黑格尔毕竟说了什么,那至多不过是他个人情感的表达,就像诗人的诗,只是没有韵脚。与这些刻薄的批评相比,黑格尔在马克思主义和存在主义那里获得了更多的同情,而且他的方法论近来也有复活的迹象。
哲学脱离开由洛克,休谟倡导的平实朴素,基于常识的文风而背上晦涩难懂的骂名,黑格尔要负很大的责任。(当然康德也有责任。)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爱因斯坦把黑格尔哲学称为“醉汉的胡言乱语”。如果说科学家不懂黑格尔哲学的话,哲学家们又怎么说呢?黑格尔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他的得意门生说的:“只有你懂我。。。你弄错了”。这样看来,真正了解黑格尔在说什么的,只有他自己。
黑格尔流传最广的名言是 “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句大白话,如果脱离了黑格尔讲它时的语境,就象 “当下流行的都会过时”,“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一样平庸,却不知为何被挑出来代表黑格尔。在我看来,它是史上被用得最滥的名言之一: 它可以为滥权者辩护,为骗子开脱,懒人可以用它找到借口,傻瓜可以用它装点门面。它传达的意思,完全取决于你引用它时的目的。
黑格尔的另一句名言很美:“密涅瓦的猫头鹰总是在夜幕降临之后才开始飞翔。” 密涅瓦是智慧女神雅典娜,她身边的猫头鹰是思想和理性的象征。人们通常认为这句话是在说哲学的本质:哲学是对知识和历史的反思。我却觉得这句话正是黑格尔一生的写照。它的真实含义其实是:屌丝也是可以逆袭的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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