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自治虽然搞得热闹非凡,但我最关心的还是参军一事。杭州解放不久,胡林便得知他姐姐的部队已进驻苏州,马上去信询问。然而一直等到5月底,才终于收到一封电报:
人数不限欢迎参军
我和胡林立刻行动,串连了四位同学,其中包括一个姓钱的跛子。本来还可以多吸收几位,可是他们舍不得丢掉那张高中文凭,想在学校再呆上半年,等毕业考试后再参加革命。我们这几个“亡命之徒”则义无反顾,要文凭管屁用!当时唯一的顾虑是父母不同意——当兵就要打仗、打仗就会死人——所以大都瞒着家里。我则高估了母亲的政治觉悟,信心满满地回西学士路找她老人家谈判,把联系参军的全过程作了交代,以表明自己的举动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当然最终目的是讨点盘缠。
不料母亲听后甚为不满:如此大事,没有早跟家里(包括大哥大嫂)打招呼,来个先斩后奏,显然不把“大人”放在眼里。再说当兵太苦,也太危险,我这棵豆芽菜哪里是扛枪的料?她跟大哥已经讨论过我的前途——读完高中后,报考复旦大学新闻系。
“你大哥就是那个大学毕业的,他说它的新闻系全国有名!”
一向瞧不起我的大哥,这回怎又把我的实力估计得如此之高?他不想想我这么个“学习部长”能考上名牌大学吗?然而我深知母亲性格固执,不愿和她争辩——反正腿长在我身上,到时候远走高飞,你能到哪里去找?于是我不再多说,表示服从她和大哥的安排。当晚灰溜溜地回到学校,不敢再在同学面前说大话了。
第二天中午,母亲搞了一次突然袭击,在大嫂的陪同下,径直到宿舍找我,要我搬回西学士路去住。她已经跟校方打招呼,说我身体弱,需要增加营养,今后改为走读生,每天回家。宿舍同学都瞅着我,多数人不知情,加盟的几位自然知道其中奥秘,胡林尤显紧张——我是这次行动的组织者之一,又是自治会干部,我如果中途变卦,岂不动摇军心?
她俩说着,就要叫黄包车把我的铺盖和箱子带回,来个釜底抽薪:虽说天气渐暖,但我也不能大晚上睡光板啊!情势相当危急,不过我反倒镇定下来。昨天碰个钉子,今天并非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我不慌不忙地对她俩说,最近自治会工作忙,我要过两天才能回家住,可以先把木箱带回,铺盖暂且留下。母亲见我态度诚恳,就相信了,让大嫂提走箱子。
当晚,六人行动小组开了个应变会,决定加快步伐,尽早离开杭州。最大问题是囊中羞涩,并且还欠着校方的学费。于是我去郑老师住处讨教计策。郑老师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便教唆道:“你们上街刻一枚家长图章,给我送一份退伙申请报告。”这事好办,巷口就有个刻章的小铺,专做学生生意,因为收费低廉,很受欢迎。次日我们就向训导处递交了申请,“郑主任”装模作样地审阅一番,便一一签了字。
凭着这几张纸,我们马上到伙房领出200多斤大米,叫了一辆黄包车,拉到米店换成人民币,分成6份,各自装进口袋。话到此处想起:这人民币解放后没两天即投入使用,感觉是外地印好后随军运来的——造币厂就算更换模子,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印出那么多钞票。共产党南下接收大城市井井有条,就像有一整套标准作业程序似的。
我们随后去运河边的拱宸桥码头,打听船票价钱和行船日期。回来时拐到西湖畔6公园新设的新华书店,买了十几本解放区出版的书,其中有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和《论联合政府》,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和《李家庄的变迁》,陈伯达的《窃国大盗袁世凯》和《人民公敌蒋介石》等。印纸质量低劣,呈土黄色,但我们都爱不释手。拿回宿舍后,摆在床上让同学们随便翻阅,以示革命身份。这时我们即将离校的行动已成为公开秘密,他们大都用敬慕的眼光来看我们这批“先行者”,但也有少数人认为我们是赶时髦,借此逃避学业。
行期越来越近了。我害怕露马脚,增加了回家探望的次数,好让母亲和大嫂继续蒙在鼓里。话说回来,我的衣物都装在箱子里拿走了,不去换洗也不行。最后一次回家时,她俩都不在,我手里有钥匙,便开门进屋。床头柜上放着母亲的金戒指,我心念一动,刚拿起,却又放回原处——除了小时候在家偷过点零花钱外,我上中学后还没当过梁上君子。只是这个戒指给我一种安全感,见到它就仿佛见到母亲。真要过不下去时,靠着它也不至于饿死。但羞耻心最终还是占了上风,我不能让母亲更加伤心了。更何况母亲发现丢了戒指,马上会推断我有所图谋,说不定晚上就到学校来找我,那岂不坏了大事!
我不敢久留,赶紧到阳台上取几件干净衣服,找个布袋装起。临走前我将屋里四下打量一番,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里面有我熟悉的母亲身上的温暖气息。“娘啊,对不起,你的六顺要远走高飞了!”扣上那把“司不灵”大锁,我将钥匙藏在门口鞋柜的一个角落里,准备到部队后再写信告诉她去取。
关于带不带行李的事,6人曾作了一番争论。我与胡林认为没有必要,“连人都是公家的了,生活所需一定都有供应。”其他几位则不太放心,最后来个折衷,只带些换洗衣衫。鉴于明日一早就动身,当晚各人都将留下的什物整理好,写上名字,放在床头,等候家人来取。几个宿舍的同学,无论走与不走,心情都很激动,几乎闹了个通宵。
次日天还没亮,我们就悄悄离开宿舍。没想到临出校门时,却见门栓上加了一把大锁。我们因为欠了学费,不免有些心虚,但还是硬着头皮去敲老校工的门。他披了件衣服,步履蹒跚地出来,说钥匙昨晚让副校长拿走了,也不知是何缘故。一听欧阳捣乱,我们不由得火冒三丈,气冲冲地直奔他那幢红砖小楼二层,重重地砸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已跟土匪差不多。他要敢拦着,我们几个就把他打倒捆起,再把钥匙搜走。
稍停片刻,门开了一条缝,欧阳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这么早来,有什么事找我?”胡林冷冷地说:“我们马上要走,到苏州参加解放军,请校长把大门的钥匙给我们!”没想到欧阳挺痛快:“行,我给你们取,用完后就搁在门房那儿。”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胡林接过钥匙,把副校长的门带上。大家幸喜欧阳这回没有从中作梗,可钱跛子仍然火气未消,经过小操场时,顺手将旗杆上的长绳割断拽走,我们没有制止他的这一不良行为。】
2014-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