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154) 寡妇

【黄家迁走以后,右厢房不再出租,而是用于接待母亲的好友。谭伯伯家住西乐堰,每到县城办事就借宿在这里。母亲既跟他商量生意上的事,还掺和他的家务事。谭伯伯早先曾想让大哥做他女婿,但大哥嫌他女儿鸣春娇生惯养,将来不仅做不了她的主,反而要受她的气。母亲瞧大哥也不是一个“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的硬角色,所以没有去积极撮合,此事便无疾而终。不过母亲觉得亏欠谭家一份人情,又为鸣春到处张罗对象,最后物色了一位政界要员的公子给她。鸣春很中意,两人不久喜结良缘。母亲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很让谭伯伯感动,从此视她如亲家,视大哥如义子干儿。

右厢房虽然不出租了,但母亲的房东还是要当下去的。她在我家马路对面又借了一套房子,租给两个28军的中年校官:一个叫张廷玉,一个叫钱归园。两人起初都没带家眷,后来钱归园把两个儿子从老家接来,张廷玉就搬走了。钱归园的儿子已是中学生,但於潜只有一所简易师范学校,所以必须到外地去上学,只有周末偶尔回家,这样一来与我们朝夕相处的只有钱归园一人了。他爱打牌,引来不少同僚作方城之戏,有时要摆上两桌。这些军人出手豪阔,母亲从中赚取的头钱相当可观,因此连“十二点收摊”的成规也取消了,准许他们打通宵,只是午夜过后概不伺候,他们自己到厨房去找点心茶水。反正钱归园吃住在我家,也算不得外人,头钱都由他负责收取,次日如数交给母亲。

钱归园是28军军需处上校科长,替军长陶柳做生意,故而手头阔绰。母亲利用他的关系网,倒腾了不少桐油、炮仗之类的土特产,获利颇丰;后来母亲干脆入股他在外地的商号,每年都能分得一大笔红利。他俩的这种“友谊”一直保持到解放前夕。钱归园其貌不扬,但是老于世故,在军商两界行走自如。他和母亲关系密切,两人老在客厅吃饭长谈,谈得菜都没了,母亲就到厨房再为他炒一盘上来。他喜欢吃湘菜,母亲专门到福顺楼找大厨学艺,后来炒得钱归园天天要吃,搞得我都得陪他吃辣。我那时已经十二三岁,对接近母亲的男子有一种本能的反感。再说钱归园没有黄君身上那种书卷气,更为我所不喜。然而母亲却对他视若知己,叫我十分郁闷。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钱归园又没把老婆接来,孤男寡女老呆在一处,自然会惹人议论。可是母亲从不顾忌这些,总按自己的性格行事。她那时四十不到,风韵犹存,对男人还是有很大吸引力的。从这些人的眼神当中,她大概也能得到某种满足感。女人一枝花,总是需要有人欣赏、有人怜爱的。父亲早早归西,撇下母亲一个人在世上,那份孤独和寂寞,岂是我这样一个少年所能体会……

这时太阳已经向西,我和大哥沿着山路往下走,一步一台阶,走得腿都快成木棍了。大哥先撑不住,拐弯处见到块平地,就一屁股坐进枯草中。我掏出剩下的干粮,就在这里和他消灭掉。回去的路已走了一半,不需再留什么储备了,背着倒挺沉,还不如通通纳入肚中。吃完后,我俩一人一支烟,对着闲聊。我问起当年母亲与钱归园的事,大哥笑了笑说:“钱归园肯定是喜欢母亲的,但母亲对付男人有一套,不会把自己交出去的。倘若和他弄出事来,母亲在於潜的名誉和地位都会毁掉,她才不会那么傻呢!钱归园大概也是有贼心没贼胆:他一个上校军官和房东乱搞,传出去恐怕要上军事法庭的。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钱归园哪怕到外地寻花问柳,也不敢在28军驻地胡来。其实他经常出差,手里又有大把钞票,应该不缺女人。那时你还小,我跟钱归园已经开始打交道了。抗战结束后,我在上海读大学,几乎每周都会跟他见面吃饭。这个人非常精明,但从来不沾小便宜,对生意伙伴特别仗义。他要是跟母亲不清不楚,生意也没法做了。母亲不是个省油的灯,她的豆腐吃不得,我想钱归园明白这一点。”

大哥举起水壶来,喝了一口,接着说:“父亲走得早,母亲又长得好看,我老怕家里闹出丑事来,所以总叫你和三妹陪着母亲。你不知道,我这个长子有多操心!我最大的噩梦,就是母亲的肚子哪天又突然变大了——你晓得她的怀孕能力有多么强!谢天谢地,这些年总算平安过来了。其实喜欢母亲的男人有不少,我也不懂她心里怎么想的。她在气头上曾经说过:‘要不是因为你们几个,我才不会一个人待这么多年。我又不是没人要!’那时我很担心母亲会改嫁,不过她终究没走出这一步。她心里苦闷也是有的,只是不跟我们说起罢了。父亲得了肺结核之后,就和母亲分居了,所以母亲守寡应该从1937年算起,到现在已经二十年了。”

二十年!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母亲17岁嫁给父亲,34岁就开始守活寡,我从没意识到这是多么可怖的一件事。她为他生了7个孩子,可他才给了她多少爱?他走了以后,我们几个子女像看贼似地看着她,我们又何尝有任何罪恶感?想到劳改厂里的母亲,蓝色工装下面的躯体已经枯萎,如同一朵已经枯萎的花,我不由得哽噎起来。一个女人本应有的幸福,二十年前就离她而去了!】

2013-12-25

Redcheetah 发表评论于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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