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新职)

我抬头看了看邵王府上空的天。仲夏的黄昏,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目色所及处云卷云舒,淡雅天色温润如洗,便如掺了玛瑙末的薄胎汝官窑,于天青色中泛出几许晴朗的碧色来。我转头望向庭中攀沿在架上的荼蘼,在落日下泛起晶莹的金粉色光华。静静伫立良久,我收回视线,向邵王所在的书斋走去。

太子寿辰后几日,我突然接到来自东宫的教旨,暂时调我入邵王府,代替府中首席女官贺娄氏。宰相唐休璟,同时也是东宫属官,为他的儿子聘娶贺娄氏的养女为妇。贺娄氏为此向太子夫妇告假,回东宫三个月,筹办昏礼。

"你的品阶官衔仍保持原位,宫籍册上也仍是御侍。"三十多岁的东宫司则贺娄氏,不紧不慢的向我交待我以后的职责:"府中的礼仪参见,传唤导引,和你在命妇院所做的差不多。府中虽然没有女眷,但阿郎两个嫡亲妹妹,因自幼与阿郎特别亲近,故常出入留宿于府中,邵王府内院有她们的寝阁。府中总管姓周,是原东宫的都监。有什么事尽管与他商量。"

我略微惊讶,看她道:"司则呼邵王为郎?那我们岂不成了他的家奴?"

贺娄氏哑然失笑道:"我们本来就是他们家的家奴,你指望什么?当年太宗朝时,舒王李元名进宫面圣,他的保傅提醒他,见了太宗身边的尚宫,宜拜之,因为尚宫乃品秩高者。舒王却说,此我二哥家婢也,何用拜为?太宗听后大喜道,此真我弟也!婉侍进了府,最好和大家一样,自称奴婢的好,不要显的太特殊。"

我怔怔望她片刻,苦笑一声道:"也罢。我自己不把自己当奴婢看就是了。"

她又递过来一本小册子:"这是阿郎的起居注。"我边翻看边问道:"需要每日上报太子妃么?"

"不必。他阁中婢女,都是韦娘子亲自选的。"她上下看我道:"就连婉侍,也是韦娘子指定的。"

我放下那本侍寝记录,犹豫片刻,终是开口问道:"邵王已十八,为何迟迟未纳元妃?我听说临淄王近日将要迎娶王妃。临淄王比邵王小好几岁呢。"

她微笑道:"你已经是第一百个问这问题的人了。"随后她给出我一个意外的理由:"太子的儿子们,一个都没有定婚。东突厥多次表示,要太子的儿子娶他们家的公主为妻。为此宅家不欲太子的儿子早娶,想等下次突厥使者来朝时,让他们随便挑选。同样原因,太子的女儿们,如今也才出降了两个。国朝连番同吐蕃打仗,总也不胜,宅家很可能打算送个郡主入吐蕃和亲,以免边疆纷争国土造难。"

"儿子为突厥留着,女儿为吐蕃留着。"我失笑。堂堂天朝,竟跌落到这等地步。我摇头笑道:"文成公主入吐蕃,国朝有此先例。从未听说过中国亲王入外番和亲的。"

"你怎么和张柬之一样?张柬之就是这么对宅家说的,希望宅家不要送武延秀入东突厥,结果被一脚踢出了神都。"

"还有一层..."贺娄氏沉吟道:"若太子为明日君,那么邵王便是后日君了。他的元妃,若无变数,异日当为国母。所以不可不慎。"

那日午后,我简单收拾了随身衣物,随前来接引我的王府副使,进入邵王府邸后苑,拜见新主。

暖阁内,邵王正手把手引着妹妹永泰郡主,以飞白体书写着"林风"二字。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深得二王精髓。写毕,邵王对永泰笑道:"这两个字,就当你在我府中书房的正匾,可好?"

抬头瞬间,他已看到我立在阁中。我走上前,对他施礼下拜。他温和看着我,微微笑道:"你来了。"

永泰郡主走到我身边,欣然看我道:"阿娘派你来,真是太好了。"说完她指着阁中另两名女子道:"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两名侍读..."

我微笑打断道:"郡主不必介绍了。这两位我都认识。"言毕我与裴,杨相互敛袖见礼。那日的记忆,就融化在暮色昏沉的斜阳,和我们五个十几岁少年的笑容里。

今日已是我入府第五日了。进得府中,才知所有侍者均来自东宫,我是唯一一位出自内宫的。人地两生,渺无头绪,却还要掌管府中礼仪交际大小一应事物。我暗暗叹口气,孤立如此,要我如何管的了这许多人,许多事?

邵王闲闲依靠在几案前,正手捧一卷《尔雅》,入神读着。见我进来,他放下书卷,温和吩咐道:"狄国老日前病故,宅家凄恸,命以国公之仪葬于白马寺。孤王明日将去探丧吊祭,烦请婉侍安排路奠吊唁事宜。"

我低首称是。再次抬头望他时,目光却被他右臂上一黑点锁住。我疑惑走近他,赫然发现那竟是一条蜈蚣。发觉我变色,他亦向自己的右侧看去。那条蜈蚣正蜿蜒向他肩上爬去。他微微皱了下眉,伸手将那蜈蚣弹起,那蜈蚣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落到门外。我疑惑自语道:"阿郎才刚回府换的常服,如何会有小虫在内..."邵王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只不过是个飞虫。偶然飞到我身上的。"

我知他有意隐瞒。邵王生性宽和,待人厚泽。他是不想我追究婢女的责任。自他出阁单独居住以来,从未深责过府中任何一位侍者。也因此府中下人们越来越肆无忌惮。

退出书斋,就听见西廊下两名婢女在大声说笑。

那穿绿的婢女笑的颇为放荡,好一会才安静下来,伸手拧那穿红的婢女道:"小妮子春心荡漾了嘛!前日你给阿郎奉茶,故意把茶泼在人家手上,不就是想摸摸..."

我皱皱眉,停住了脚步,向她们走去。

"才刚是你服侍阿郎换洗的吧。"我正色问那穿绿的婢女:"襕衫上竟有一条爬虫!你也太疏忽大意了。阿郎若被虫伤到,你如何交代?"

她看了我一眼,懒洋洋站起身堆笑道:"婉侍提醒的是。奴家下次多留个心,"她斜眼瞥我道:"免的让外人说三道四。"

行动间她身上一股浓郁脂粉香扑面而来,其间夹杂着低廉的生麝香味。我盯着她那张大白脸,摇摇头道:"你用的这个面药过于香馥,阿郎跟前服侍,妆不宜过重,以免引起阿郎的不适。另外麝香应与龙脑相配,蒸过后方能入药。"我想了想,又道:"其实,面药口脂之类实在不宜多用,其中含有铅粉水银之物会加速皮肤老化。何必为那一时的光鲜,损害以后的容颜呢?"

她听后上下打量着我,竟咯咯笑了起来:"我们如何比的婉侍?婉侍从来是粉黛不施,翠羽不着。镇日素面朝天,青衫黑帽,却还能天天引得阿郎招唤。婉侍丽质天成,这张脸是施朱则赤,施粉又太白。"她颇无礼数的目光直辣辣落在我脸上:"婉侍倒是教教奴,怎样才能拥有这么好的颜色?真个是粉中带红..."

我知她是在恶意奚落嘲笑。比起宫中美人,我缺乏一身脂如凝雪的皮肤。我的肤色略带些象牙黄,按此时审美标准,当属缺憾。我尚在考虑如何应对,却听身后一个略带几分慵懒的女声响起:"想知道么?我来教你。"

是安乐郡主。永泰郡主亦随后而来。那两个婢女总算站直了身,略微施了礼。

安乐倒也不在意她们的怠慢,接着开口笑道:"崔婉侍原是司饰司顶尖内人,你们若能得她的真传,那才是祖上荫德,泽被到你们身上!"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如金叶相沾,并不清脆却悦耳沙质,仿佛美人春睡初醒,犹带倦意。不知是不是也到换声期了。那双含水上翘的单凤眼,懒懒地瞟向那婢女:"我有个简便法子,保准你用了以后是面如芙蓉,色如春晓。每天早晨,我叫周都监拉你到院内,批颊二十下,连着一个月。若效果不好,就再加十下。"她笑了起来:"想不想试试?"

那穿绿的婢女挑眉道:"奴婢可是阿郎屋里的人..."

"那好,我让你看看,你这屋里人在阿兄眼里,值得几文钱。"回头命她的侍女道:"你去告诉邵王,他的丫头忤逆了我,问他怎么办。"

片刻就见那小侍女传下邵王的话:"但凭郡主处置。"

二婢见状慌忙跪下,恳求安乐郡主饶恕。郡主笑着指我道:"你们该去求求崔婉侍,你们得罪的是她,不是我!"

我怅然望着对我叩首的二婢女,叹口气让她们退下了。

安乐郡主看她们飞离的身影,回过头恨恨对我道:"你就这样轻易放过她么?她不过一个平头奴子,阿兄招她陪寝过两次,就以为自己上天了!婉侍七品女官,竟连一个丫头都挟治不了!还要受她们的腌臜气!"

我的脸红了一下,叹气道:"臣原就是个普通宫人,从未管过什么人的。韦娘子真是选错了人。"

"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受了气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我苦涩地笑了一下,淡淡道:"其实,也不是没有还手之力。以前也曾与人打过架,还动过手呢!"我叹气道:"只是我的力气,不想用在她身上罢了。别看她张牙舞爪,终不过一个命运不在自己手中的弱女子罢了。"

"你可怜她,她得了势可一点都不可怜你呢!"

我望着她淡淡说道:"别人如何对我,是他们的事;我如何对别人,是我的事。"

一直沉默旁观的李仙蕙,此时淡笑着开了口:"婉侍念了太多的书,终是被书所害了。还以为人人都那么容易感化,远人不服,就自己修文德以来之。"

我怔然笑道:"那倒也不是,我非圣贤,是不指望她们能被我感化的。我不愿陷入与她们的争端中去,我不屑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李仙蕙噗哧笑道:"所以我说你被书害了。或者说,是被所受的教养束缚住了。若你没念过书,便可如市井小人般毫无底线,骂街撒泼,想怎样就怎样。虽失了身份,倒底解气。如今这般高傲涵养,懂得的叹你庄重迟钝,不懂的笑你迂腐软弱。维护某种高贵风度,原也不错,但如果这种坚持令自身憋闷不已,固守这种坚持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我抬头看她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随便丢弃我所坚持的东西。我自己也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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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说唐人的称呼。奴仆称呼男主人为郎。年少的为郎君。女主人为娘子,年少的叫小娘子。例如杨贵妃在宫中被身边宦官宫女称为杨娘子,或是太真娘子。

殿下:唐代与以前朝代不同,只有三个人能被呼做殿下,太子,皇后,皇太后。诸王被呼为大王。据说当时的发音就是大(音:代)王。

寡人: 太子诸王有时自称为“寡人”, 例《隋唐嘉话》卷上有记载太宗为秦王时与鄂国公尉迟敬德的对话,秦王说:“寡人持弓箭,公把长枪相副,虽百万众亦无奈我何”,另《旧唐书•永王璘传》中永王说:“寡人上皇天属,皇帝友于”;

诸王及国公有时会自称为“孤”。这个字由汉代起为公侯自称,一直延用到明代。万历首辅张居正写给戚继光的信,就自称孤,因他当时是国公。

在唐代,只有宰相才被称为“相公”;中书省和门下省的官员相互之间称为“阁老”;刺使被尊称为“使君”;县令的尊称为“明府”;至于县丞等则被称为“少府”。而他们都常被尊称为“明公”。

从唐代称呼可以看出,那时人与人的关系比后来的明清平等的多。男人自称某(今天京剧里的花脸仍这么自称)。大将郭子仪,皇帝亲家公,对给他家修墙的工人讲话时,自称为“某”,而工人回话也自称为“某”。女子一般自称"儿","奴"。皇帝家族成员也如此。皇帝子女当面称呼父母同民间一样:爷娘。祖父为翁,祖母为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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